〔一〕收尸人
此时伏龙塔上陈参谋正说道:“那夜席间,我因为交谈中听到绍德市长早年曾跟随中山先生,在日本与黑龙会有过交往,便随口问市长以往可曾听说在日本本土有没有什么组织,习惯蒙面穿黑衣,胳膊上还有犬形文身的。市长说从没有听闻过,旁边一名年高的幕僚正好酒多了,笑着插嘴道:‘犬形文身没见过,穿黑衣蒙面的绍德倒是天天见,城里那么多收尸人不都这副打扮吗?’
“这句话让我打了个激灵: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在瑶光死后第三天离开南京的日本特使团,难道和电文所指消失在绍德城里的寿老人是同一伙人?那绍德城不就是特使团的最后落脚点?这场鼠疫的形成,难道是丧心病狂的日寇为了掩护特使团进城而不暴露身份所制造的烟幕弹?老幕僚接下来的话更验证了我的想法,他愤愤地絮叨道:‘说起这些收尸人,真是人心不古,贪婪败德!早前收尸的人手原本够用,不料用着用着人头就少了,想是因为趁火打劫从死人身上搜刮财物,眼看捞够了就跑路了。’
“这种丧尽天良的做法,跟掘墓挖坟又有何区别?记得几十年前在绍德城就发生过多起发死人财的盗墓案,导致民愤鼎沸,一致要求将盗墓贼砍头示众,结果还是让犯人逃了。所以这次我一发现这种情况,没来得及汇报市长便让卫兵在城门设下关卡,规定出城必须检查搜身。
“封城搜身一举真是天助我也,那日本特使团因此被卡在城里出不去的可能性是相当大的。只听老幕僚还在摇头晃脑地表功:‘当年讨伐盗墓妖人的罪檄正是我亲笔所写,曾在绍德城轰动一时,传诵经年,檄文里说,兹有妖人……’我慌忙打断他的炫耀:‘老先生所说甚是有理,收尸人此举实在可恶!’
“既然染病的尸体烧得差不多了。若不怕被非议为过河拆桥的话,还请市长先生立即下令逮捕所有收尸人,如搜查出趁机打捞死人财物的,必须严惩以儆效尤。否则只怕他们捞顺手了,捞完死人就抢活人也难说得很。暗想事急从权,虽然我这么说对绍德城里的收尸人有失公允,但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老幕僚一听我赞扬他的主意,大喜:‘真是英雄所见略同,陈长官的建议实在刻不容缓。市长你想,抢劫活人还算好的,万一今夜外面的收尸人眼见尸体烧得差不多后面没财路走,想着最后捞一笔,拿闷棍打死活人搜口袋怎么办?你说这人一被打死往火堆里一扔,回头谁知道是得鼠疫死的,还是闷棍打死的?他们捞完钱就跑路,留下的罪名大家难免算在……’市长听得张口结舌酒醒了一半,连忙安排宪兵配合我们突击逮捕了所有的收尸人。细审之下还真揪出了几个害群之马,不过更有价值的情报是,正如那位幕僚先生在席间所说,在扑灭鼠疫的过程中,确实有十几个收尸人不见了。
“据有的收尸人回忆,这次确实见过同行里面有人在搬运尸体的时候不经意露出过胳膊上的犬形文身。然而我们搜身后发现,捕回来的收尸人胳膊上却全部干干净净。再细审之下得知,很多在不同地方的收尸人都回忆起有同伴在很短的时间内走开一下,却再也没有出现在绍德城里。起先众人还抱怨那些人是不是偷懒想逃避重活,再仔细想想,所有收尸人都惊恐地回忆起,原来早先和自己一起搭尸体的蒙面同伴里,总有个别是从头到尾也没说过话的。而走开后消失的正是那些沉默寡言的收尸人。
“一两个收尸人这样说还不足为奇,但大量出现这种诡异的现象就完全证明了我的猜想。那些消失的收尸人正是在南京出现过的黑衣日本使团。毕竟日本人和中国人在举止相貌上还是有差异的,而且听南京的洗衣工说,那些日本人也不是能很娴熟地掌握汉语,十几个这样的日本人陡然进入绍德城里,必定难以掩饰。所以为了掩盖这些无法弥补的特点,才有了这场鼠疫,帮助他们化妆为理所当然必须蒙面遮住尸臭的黑衣收尸人,更让绍德居民无法随意行走盘问。
“而这一切,从使团到达南京,除了统一合身的黑衣就没换过别的衣服看,这根本就是一场在日本本土就策划好了的阴谋,目标直接指向的就是绍德城。可是照席间那位老幕僚先生所言,那么多日本特工是不可能就这样丝毫不惊动关卡走出绍德城门的。那为什么现在他们都不见了,就像绍德城里有什么巨大的隐形怪物把他们都吞噬了一样。”
〔二〕阴阳术
俞万程听了陈参谋的话,笑道:“你这可说得太玄了,一口一个神魔怪物的,倒让我想起在日本留学时听到的那些关于阴阳师的传闻。”陈参谋眼眸中精光闪动:“哦?师座也相信阴阳星相一类的学问?听说日本最著名的阴阳师是平安时代中期的安倍晴明,被誉为藏传佛教密宗与道教拘神符咒之集大成者,一度被日本皇室持重,不知道可有此事?”
俞万程沉默不语,半晌冷哼一声:“日本自古到今最受尊敬的有安倍、道摩、东乡三大阴阳世家,其中因为安倍晴明曾到中国学习过密宗术法,和当时皇室贵族交往多些,所以相对名气传播广些,实际水平也不见得就比其他家族高到哪里去。”陈参谋惊道:“啊?没想到师座居然如此博学多识,这番评论便是卑职这样专门研究日本情报的,今天也是第一次听说。”
俞万程看向东方,淡淡地说:“陈参谋你也不用套我的话了。实话说,我当年在日本和安倍家族曾有颇深交情,对其家族中一些因循守旧、莫名其妙的规矩很没有好感。由此‘厌屋及乌’,对装神弄鬼、愚民敛财的所谓阴阳法术,是绝不相信的。”
陈参谋正色道:“这个恕卑职无法苟同。古今东西大哲都说过,凡事物被创造出来,必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就说阴阳星相之学,如果不是能解决一些其他途径解决不了的难题,又怎能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占一席之地,始终不被湮没?生疏的不说了,师座应该读过《三国演义》吧,罗贯中在书里所推崇的魏晋阴阳术宗师管辂,留下参透天人合一之奥妙的《周易通灵诀》《破躁经》《占箕》等巨著,为卜相问卦之祖,古贤风采,千年之下依然凛凛生辉,让卑职不胜向往之至。师座怎能用‘装神弄鬼、愚民敛财’来简蔽?未免以偏概全!”
俞万程愕然道:“早年我念私塾的时候就读过《三国演义》,不过年代久远,书里出场人物又太繁多,详细的倒真记不清了。即使后来闲暇又翻过几页,看重的也多是里面的计谋策略,斩将夺关的描写,最多能背的出前后《出师表》吧。管辂……有这个人吗?他是哪国将领?”
陈参谋笑道:“原来师座读书独有所好,那倒真怪不得。只因管辂本非魏蜀吴晋任一国的将领,也没有参加过三国纷争中任何一场战役,而是以占卜相卦之学出名,自然被师座忽略了。但罗贯中在整部《三国演义》里,唯一用笔墨最多最集中来描述出场人物传记的,还非管辂莫属。书中讲管辂在与新兴太守诸葛原打赌中,猜出了诸葛原藏在盒中三样东西:燕卵、蜘蛛与蜂窝,而被誉为神算,也被日后算命打卦的术士尊为祖师爷……”
俞万程看看天色,不悦地打断陈参谋道:“陈参谋真是博闻强识,不过演义传奇里虚言妄编本就不少,更多是以讹传讹。我们中国人坏就坏在说话太多动手太少,才会被日本在国力上赶超了去。比如现在陈参谋你,内忧外患之时,你却因为我无意提到一句阴阳术,就跟我把话题扯到古今中外,实在是在谋杀时间啊。”
陈参谋笑道:“实在是刚才师座提到日本阴阳术提醒了我。中日阴阳术法既出同源,中国的法术应该也可以揪出隐藏在绍德城的日本邪神,大白真相。”俞万程苦笑摇头道:“此刻不要说是什么不知所谓的神魔,空荡荡的绍德城里就是去找一个人,也不异于大海捞针。陈参谋你还是不要再说笑了。”
陈参谋摇头道:“唯非常时刻方能做非常之举,解非常之情。不试怎么知道不行?”俞万程冷笑道:“行!那就请你赶紧大显神通,捉鬼拘神吧。只是俞某一介凡夫,帮不上阁下的忙,只能深表遗憾。”
陈参谋笑而不答,转换话头:“刚才师座关于中日国力的话真是发人深省。不错,本来日本只是中华的附庸狭邦,但在明治维新后短短几十年里军力国力直升猛进,将我们泱泱大国逼得捉襟见肘,更在甲午海战一战将死中国,说到底还真是因为比清朝皇室多了点儿奋勉务实的精神。
“记得前几年在伪满洲国的一场皇室宴会上,一名自称中国通的日本人物酒后当着那些王公大臣的面说,中国人喜欢吃猪肉,所以天性就像猪,总是追求如何让生活过得安逸。而日本人喜欢吃鱼肉,所以天性就像鱼,永远追求在逆水里游向更高的目标。以往溪水里的小鱼看见岸上的大猪,以为庞然大物,自然会心存敬畏。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岸上的猪肥得路都走不动了,小鱼却已经游入深海化为巨鲨,回头再看肥猪哪有不想吞咬之理。”
俞万程愤懑一笑:“一派胡言!虽然现在从战略战备上我们是逊日本一筹,并且中国由于在本土被动作战,资源牺牲也会更巨大一些。但所谓巨鲨,其实巨傻,不过是一只海里全身长刺的大头鱼,最大的本事也不过就是将自己的身体吹得鼓鼓胀胀的,挺着刺到处扎人而已。
“有人怕疼让它几分,它就愈加横冲直撞当自己是海霸王了。不过时间一长只怕自己先把自己撑炸了。世界上将中国看成肥猪想咬一口的大有人在,不过最后都会发现,看着比猪慵懒的中国其实是一只憨厚的猛象,一旦真正被激怒觉醒,亮出獠牙的时候,只怕打错主意的家伙们只剩下被踏成肉泥的下场。”
〔三〕象飞河
陈参谋叫了一声好:“说实话,当时在下也颇有心与他争辩,不巧有任务在身,只好聊做儿戏,在宴会上日本人爱吃的各种生鱼片里加了一些特别的佐料,想是天性如鱼的日本人鱼片下腹后暗伤同类相残,不等宴会结束就上吐下泻个不亦乐乎也是有的。”俞万程忍不住莞尔:“这也算以毒攻毒了。只是皇室宴会戒备必定森严,你是怎么轻易进出厨房的?”陈参谋笑道:“那次我本来扮的就是个厨子,举手之劳而已。”俞万程笑道:“是啊,举手之劳。我正要请你陈参谋举手之劳还孝先一个清白,把他放出来如何?”
陈参谋摇头道:“急不得急不得。师座,刚才我可说了,当年满洲皇室宴会上卑职扮演过厨师,为了不露马脚,也临阵磨枪研究过几天菜谱。要知道天下山珍海味里最难料理的就是熊掌,炖熊掌讲究的就是个火候。火头太急熊掌就会外熟内生,腥臊吃不得,总得文火慢慢煎熬够了时间才能入味,才配端上宴席成为八珍之首。”俞万程叹道:“就怕火头太慢拖的时辰太长,最后席都散了熊掌还在锅里耗着。”陈参谋微微一笑:“不会不会,没有金刚钻怎敢揽得瓷器活儿。若是糟蹋了熊掌,卑职负责还师座一只活熊就是。来来来,趁天未全黑,宴席未开,我和师座对弈一局如何?”
俞万程忍无可忍拂袖而起:“请恕俞某此刻实在没有心情奉陪。陈参谋,凡事不可做绝,总需留三分底线。城外日寇虎视眈眈,城内将士血流成河,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你身居军统要职,却不顾大局,一再给51师掣肘,居心何在?俞某一再忍让,只是不忍祸起萧墙之内而见笑于外敌,就说军统局里高层,俞某也有些许熟人。当年我留学东瀛时的同窗好友马文斌,不知陈参谋可认识?”
陈参谋啊了一声道:“师座何不早说,那说起来真不是外人了。文斌当年就在我隔壁办公,两个单身汉,周末没事总喝杯小酒什么的。不过两年前文斌立下奇功,被上面看中已经调离高升了。”俞万程一愕:“高升了?我这几年南征北战,还真和故友生疏了,怎么一点儿都没听到消息?文斌他现在去哪里了?”陈参谋用官场惯用的语调压低声音道:“好叫师座得知,文斌现在可是贵人了。自从两年前从军统局调入重庆临时组政委员会,现在是深得委员长器重的党国栋梁,算是委员长的贴身秘书,戴老板也得三天两头请他吃饭,才能提前得知委员长的情绪喜怒啊。”
俞万程沉默不语,半晌轻叹道:“往昔峥嵘岁月,少年击水轻舟(化自毛泽东《沁园春·长沙》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等句。其时毛泽东诗词以瑰丽大气、激昂壮阔见称,在国民党将官中也很有部分喜爱者),没想到当年一腔热血慷慨激昂,最后他还是踏入这浑浊不清的政坛了啊。”陈参谋笑道:“师座刚才的两句诗听了有些耳熟啊,小心祸从口出哦。再说,师座也不用给我留面子。从政从军,不都是为国效力吗,总比还留在军统好吧?做我们这行,冒的险不比别人少,流的血不比别人少,可死活最后不都还留个特务小人的臭名声?”
俞万程有些感慨:“大有大难小有小难,户户都有本难念的经。”陈参谋笑道:“却是个人有个人的福分,可既然提到了文斌,说话就亲近了。卑职向师座保证,最多输一局棋的工夫,自会还孝先一个清白。”
俞万程食指在桌上一敲:“君子一言!”陈参谋接口道:“驷马难追。”俞万程对黑白之术甚为自负,料想如此和此人无休止闲扯下去,还不如三两下赢了他利落,便要拿起茶几上的棋盘,陈参谋摇手笑道:“久闻师座阡陌纵横,全军翘首,卑职哪敢自取其辱?还是在楚河汉界上向师座讨教一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