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话外之音
绍德东门处忙着找狗的赵长洪和刘涛不会知道,早前在远处古塔作战指挥室里,绍德城里的最高指挥官俞万程曾在望远镜里注视过自己。更不会知道,俞万程放下望远镜后忽然道:“陈参谋,如果你不想说你和宏一的纠葛真相,就把你从宏一那儿得到的八仙图给我,让我在图上自己找线索吧。”
陈参谋眼里露出赞赏的神色:“师座不愧是黄埔前辈学长,神思敏捷全军无人能出其右。”俞万程冷笑道:“陈参谋你这是在夸我呢,还是损我呢?如果不是我反应过于迟钝,此刻宏一也许还不会死。”
陈参谋笑道:“恕卑职愚钝,不明白宏一大师的死和师座的反应有何关联?”俞万程冷冷道:“只怕有人的愚钝是以愚做盾。虽然现在说来事后诸葛,但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当时宏一会一再说错话了。可惜我心系战局则乱,居然没听出来他在暗示求救。”
陈参谋惊讶道:“暗示求救?卑职当时也在场啊,怎么一句没听出来?”
俞万程冷哼一声:“一定要把话敞开往亮处讲吗?好,我之所以觉得你手里那幅八仙图会和宏一的死有关,是因为你让我注意八仙图后,宏一说了这么一句话,说自己画的铁拐李仿的是盛唐吴道子衣带当风、银钩铁画的笔法,不求形似而求神韵,问我们可算他的绝笔不。
“那幅八仙图你也看过,说实话,笔法何止低劣,简直不堪入目。而宏一既能说出后人对吴道子衣带当风、银钩铁画的风雅评价,起码对绘画也有点鉴赏能力,又怎好意思将自己的劣作和画圣相提并论出乖卖丑。他话里的重点,其实应当是‘绝笔’二字。
“现在想来,宏一所言绝笔,并不是吹嘘自己的画作乃绝妙之笔,而是暗示这将是自己死前的最后一幅画。因为他已经预见到有人会很快对他下手,所以向我求救。而他不敢明言,当然是因为有忌惮之人在场。可当时除了宏一,在场之人只有……”
陈参谋点头道:“师座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不错,被师座这么一说,我忽然还想到宏一生前最后两句佛号,不知师座可有印象?”
俞万程稍稍回忆,点头道:“如此我就更能确定自己的想法了。对,宏一后来的暗示更加强烈,交画给你的时候直接说出了‘得此知音,死而不朽’的话,但我当时神思恍惚,居然还不能领会他的意思。所以宏一绝望之余给我让路时念的两句佛号,不是他常挂在嘴边的阿弥陀佛,而是‘南无接引佛,南无旃檀功德佛’。这正是佛家弟子圆寂时所宣佛号,说明他眼见指望我领会无门执意离开,已经心灰意冷,知道自己逃不出毒手了。”
陈参谋笑了:“师座说得对,‘南无接引佛,南无旃檀功德佛’确实都是法门中人圆寂时所宣佛号,但我倒是对宏一的话中深意另有揣测。圆寂乃佛门弟子得成大道、功德圆满的境界,再加上宏一递画给我时所说‘得此知音,死而不朽’,更是深信我们能解开他留在八仙图上的谜题之秘,虽死无憾的暗示,不知师座认为我所言是否在理?
“当然,我明白师座心里还是怀疑我和宏一的死脱不了关系。毕竟师座先听到孝先说我指使他和宏一作对之事,先入为主,加上急于给爱将解围,推断难免偏颇。可是现在兵临城下,内疑丛生,若师座不能平心静气,冤屈了卑职是小事,让真凶逍遥法外,坐山观虎,后果怎堪设想?”
〔二〕意气之争
俞万程摇摇头,一时倒想不出话来反驳对方。陈参谋看着俞万程的眼神,随即重重地加了一句:“不过这也无妨,反正宏一大师死前把八仙图亲手交给了卑职,卑职只需稍缓片刻,定能参详禅意,给师座个交代,到时候八仙图就送给师座裱挂又如何?”
说不出的恼怒涌上了俞万程的心头:陈参谋的言下之意分明在说宏一把八仙图交到他的手里而不是给自己,足以说明在宏一的心里,对陈参谋能力的估评比对自己更高一筹。虽然俞万程心里也对陈参谋以往表现深感佩服与忌惮,但第一次有人这样在自己和陈参谋之间做出了天平的倾斜,而陈参谋敢在自己面前暗示这个问题,更是一种赤裸裸的挑衅。作为一个心高气傲的男人,俞万程觉得自己无法忍受这种侮辱。
但俞万程不得不承认,在对宏一死前遗言的领会上,陈参谋的推敲似乎更深入、更合乎情理。但俞万程觉得这并不能说明能力高低,而是因为陈参谋对宏一的注意和研究早在自己之前,就像下棋的时候被陈参谋执了先手,又抢了五子,以至于自己处处被动。
虽然陈参谋掌握着一些不能为自己得知的秘密情报。可直觉告诉俞万程,这盘棋离胜负结束还早得很。因为它不像一盘界限分明、你死我活的象棋,更像一枰层层叠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围棋。俞万程清楚地记得,在陈参谋约自己赏画,自己没有兴趣要离开去电报室的时候,是宏一有意无意地挡住了通往三楼的梯道,才留下了自己。
如果真如对手所说,宏一对陈参谋完全相信的话,宏一不会有留下自己的必要。而宏一会这样做,就说明他留下的线索里,藏着一些只有自己才能解开的秘密。然而对手是真的忽略了当时宏一的这个举动,还是装糊涂用激将法逼自己应战呢?俞万程觉得最好的办法是拒绝眼前这个看不见的棋局,直接告诉对手,我没有时间陪你玩儿,我也不会被你牵着鼻子走。我有更简单直接的方法,既然说不清你和熊孝先谁是凶手的嫌疑更大,我就把你们两个人都关起来。
但俞万程还清楚地记得当初自己回塔的目的,正是为了寻求面前对手的帮助。关了熊孝先已经是如失一臂,再关了陈参谋,自己就真的如敲断双肢的废人,仗不用打就已经自残了。同时俞万程也相信,陈参谋和自己一样,在谦和的外表下,一样有一颗桀骜不驯的心。而只要自己能在宏一留给对手的八仙图上找出对手所参不透的线索,就是一个折服对手,让他心甘情愿帮助自己的好机会。正好陈参谋虽然嘴上强硬,到底还是把八仙图在作战指挥室的会议桌上慢慢展开了。忽然盯着图看的俞万程心头一惊,低声道:“不对,不对!”
〔三〕东来西往
陈参谋微微愠怒道:“怎么,师座不相信这就是宏一交给我的原画吗?陈某好歹也算军人出身,虽不能做到自惜羽毛,却也不会自甘下作,做出掉包的伎俩。”俞万程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实话说,就按宏一和尚的画工,也不可能有人临摹得出第二幅这么丑的八仙图。我是看到落款上的画名,忽然想起宏一话里的矛盾之处。”
陈参谋目光闪动:“师座说的是这‘八仙东游记’五个字吗?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俞万程道:“不错,画名是‘八仙东游记’,宏一和尚开始说的也是进驻伏龙塔寺,画了这幅八仙东游图挂在这里两年,但我记得他最后和你说的是将亲手绘的东来八仙图送给你做个纪念。”
陈参谋沉吟道:“东游和东来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俞万程点头道:“是啊。东游是从西往东而去,东来却是从东往西而来,宏一既然这么看重自己绘的八仙图,总不会犯这种常识性口误。难道他其实画了两幅画,而给我们的只是其中一幅,暗示让我们去寻找第二幅画?”
陈参谋想着俞万程的话,随手拿起指挥棒在作战绘图的沙盘上写了分开的东、西两个字:“经师座这一提醒,我忽然想起,宏一当时在楼下反复都在提着东、西二字。你看,”陈参谋从西往东画了一个箭头线,“这是宏一提到的东游记。”
随即陈参谋又从东往西画了一个箭头线:“这是宏一提到的东来图。然后,”陈参谋抬起头来看着俞万程,“师座可记得宏一还说过一句非常突兀的话,八仙图在我们眼里是八仙,在他眼里不过是东来的和尚好念经罢了。东来的和尚可也是从东往西。”
看着陈参谋在东、西两字之间又加了一根从东往西的箭头线,俞万程点点头:“记得。被你这么一说,指示方向的还应该有一句。就是宏一最后说的一句偈语,劈开玄关见金锁,独木小桥通西天。通西天说的也应该是从东到西。”
陈参谋低头在东、西两字之间加了最后一道从东往西的箭头线:“师座您看,宏一虽然画上写的是从西往东的‘八仙东游记’,但他始终在反复暗示着相反的从东到西的方向。”俞万程立刻拿起桌上的八仙图仔细地查看了一下背面:“难道他是要告诉我们八仙图倒了,反面另有乾坤?但这种绘图的宣纸质量很差,纸质松散而薄,是无法在反面做暗记的。所以我还是宁愿相信宏一在暗示另有一幅画藏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
〔四〕推敲天机
陈参谋笑了:“师座没有做过情报审讯方面工作的培训,想必没听说过心理惯性的说法吧?通俗地说就是凡事有来有往,每个人的做事方式都会有种不自觉的惯性存现。这种惯性必然体现着个人不变的思维性格。
“虽然现在看来宏一和尚不像表面那样的庸俗市侩,但从他经营寺庙道观的手法来看,本质依然是个精明谨慎的生意人。精明谨慎的人在全力做事时总会下意识地表现出一个平衡的抉择。如果宏一真的在暗示有另外和《东游记》相对的一幅画,我在沙盘上画的,就将是东西互往二比二的四根线,而不是现在画好的东往西西往东三比一的四根线,师座您相信吗?”
俞万程点头道:“我当然信。你研究宏一的时间比我长,程度比我深,自然对他更了解,掌握的情报自然更多,我怎能不信?”
陈参谋哈哈一笑:“师座放心,陈某本意也是要借师座的智慧和见识来合力解开八仙图的全部奥妙。既然需要双方开诚布公,我知道的情报也迟早会与师座共享的。
“刚才和师座的切磋实在让我获益匪浅,验证了好多只存在于我猜测中的事情。师座您看,现在根据这三比一的方向线,我们应该能肯定,宏一想告诉我们的重点,就是‘东来’二字。当然也许师座还无法理解这两字的重要所在。现在让我问师座一个问题,请问八减一等于几?”
俞万程被陈参谋问得一愣:“八减一?没什么特殊含义的话,答案应该是七。”陈参谋点点头,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本书挡住了八仙图的一部分:“师座您看,现在这幅画还留下几位仙人?”
俞万程摇头表示不明白陈参谋的意思,陈参谋笑道:“宏一和尚开始说八仙图的第一句就提到了铁拐李是不是?”俞万程微微点头,陈参谋继续说道,“请问师座这幅八仙图虽然人物画工不佳,但画得最丑最离谱的还是铁拐李,您看,甚至连背后那个众所周知的葫芦也没有。可是为什么宏一不怕自暴其丑,开口就点出这个最不堪入目的铁拐李呢?”
俞万程轻轻点头:“对。宏一当时对图上铁拐李的评价是不求形似而求神韵,底下却没有提到其他七仙。也就是说在这幅画上铁拐李是很特别的,他的神韵比形体……嗯?神韵?神?神仙的神?而画的名字是八仙图……你遮掉了铁拐李,是想告诉我宏一暗示这幅画上的铁拐李是神而不是仙,也就是说铁拐李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幅画上!图上实际只有七个仙人,这就是你八减一等于几的答案!!”
陈参谋拊掌道:“师座高明,现在我渐渐能明白宏一留给我们的线索真相了。只是兹事体大,必须进一步验证。听说师座早年曾在日本留过学,不知道对东瀛的风土人情了解多少?”俞万程很不喜欢别人提起自己的这段经历,沉下脸去,但又不能回避这个问题,嘟囔了一声道:“略懂。”
陈参谋笑道:“师座,有道是聪明人能明察秋毫却不见泰山于前。您还记得我让勤务兵约您来塔中赏画的事吗?为什么这么突然?是因为傍晚那场攻防战后我忽然想到,在二楼这幅一直摆在我们面前的画中,有一处显眼却总被人忽视的地方。”
俞万程摇手示意陈参谋不要说下去,细细地看着八仙图,忽然惊呼道:“那条船!!”陈参谋一指节击在八仙脚下的那条巨船上:“对,这条船从开始就告诉了我们这幅画不是八仙东游过海图!”
〔五〕宝船福神
俞万程赞成道:“对!‘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成语在中国家喻户晓,铁拐李的葫芦,汉钟离的芭蕉扇,张果老的毛驴,蓝采和的花篮,吕洞宾有宝剑,韩湘子有横笛,曹国舅有玉板,何仙姑有莲花——即使是我这样久不听神话故事的人,也能随口说出八仙的八样宝贝八种神通。宏一这样一个一辈子和宗教打交道的人,再糊涂也不可能在画上犯这样的错误,用一条船代替八仙脚下的法宝。”
“那么宏一的笔误就一定是故意的。嗯,刚才我们得出结论,宏一暗喻铁拐李是神非仙,可以排除在八仙之外,那就还剩七仙。七仙加上这条船……”陈参谋微笑提示道,“师座不要忘了铁拐李的身份可是八仙之师。”
俞万程悚然道:“对啊,那他就是剩下那七仙神通的源头。神……神通……七仙传承神通,七神通于巨船上……难道这幅画其实画的是日本的七福神,宝船七福神?
“日本故称东瀛,正在中国东方,错不了,宏一就是想告诉我们他实际上画的是一幅东瀛的宝船七福神图!可为什么宏一要把七福神挂在这里?中国古城绍德的伏龙塔里却供奉着日本的神祇,宏一煞费苦心是不是就是要告诉我们这个秘密?他的死会不会就是由此埋下伏笔?”
陈参谋叹道:“师座果然高明,和我推测的分毫不差。不过我还是有事想向师座请教验证,请师座不要嫌我絮叨浪费时间。此时此刻绍德城面临的风险,只怕不止城外两万日寇的威胁。就在这绍德城内,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更有迫在眉睫的危机。卑职愚见,就像委员长常说的,攘外必先安内。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