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一抹淡淡清光掠过天际,出岫与云羡结束了一夜详谈,相继从待客厅里走出来。后者舒展了筋骨,看向出岫道:“嫂嫂一夜未眠,还是先去歇息吧。”
出岫满是憔悴面色,却不见半分困意:“打铁趁热,既然咱们商量妥当,我今日便进宫。”
“也不急于这一两日,您这脸色……”云羡有些担心,不禁关切道,“身子是自己的,可不能强撑。”
出岫勉强笑了笑:“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熬上一两夜没什么大碍……这事若不赶紧办好,我心里总是不踏实。”
云羡多少知道出岫的脾气,更何况如今沈予和云想容出了这档子事,她必定心里难受,若能转移一下注意力也不错。如此一想,他也不再劝出岫,反是问道:“嫂嫂,可需我陪您进宫去见天授帝?”
“不必了。”出岫直白拒道,“人多了反倒像是咱们硬逼,天授帝的脾性我也摸清了几分,‘先软后硬’总不会错。”
“这倒也是。”云羡笑着点头,“您若独自去见他,兴许事情会好办一些。‘以柔克刚’总比‘以硬碰硬’来得巧妙。”
“谁说不是呢!”出岫隐晦一笑,别有几分深意。
这一日上午,她在流云山庄小憩一番,用过午饭便乘车直奔南熙皇宫。出岫晓得每日上午天授帝会召见大臣商谈国事,故而她才选了午饭之后前往。
犹记初次进宫,还是三年前的除夕夜,宫中灯火辉煌次第明灭,那流光溢彩的灯影曾长久存于出岫心中,也是那一次,她得了一座沉重的贞节牌坊;今次再入宫,已经物是人非,这三年里发生了太多事情,时局、家业,包括她个人的情感,都不复从前的单纯。
出岫边想边在岑江的引领下进入圣书房,刚坐定喝了两口茶,便听到一声娇唤传来:“夫人!”
是淡心的声音!出岫搁下茶盏起身,连忙迎了出去,远远只见淡心一袭水绿色制式官服,亟亟小跑而来。
分别将近一载光景,淡心的容颜并无太大变化,高高梳起的飞云髻显得她整个人很有精神,一袭执笔女官的衣裳也是如此契合,穿在身上更显她气质出众、神采飞扬。
出岫看得出来,淡心过得不错。也不知为何,瞧见此人此景,她竟有万千感慨涌上心头,脚步像灌了铅水一样沉重,再也迈不出一步。
反观淡心却无半分伤感,很是兴奋地跨进门内,紧紧握住出岫的双手,上下打量一番:“夫人,您瘦了!”想了想,又添上一句,“不过比从前更好看了。”
只这一句话,便令出岫的伤感顿时尽去,忍不住轻笑:“这么久没见,你倒和从前一样爱说笑。”
淡心一身衣装虽然端庄,话语却泄露了真实性情。她不甘不愿地轻哼一声,笑道:“在这宫里谁敢说笑?我是在圣上面前不敢说,憋着下来使劲说!如今圣书房里服侍的公公们都晓得我是‘圣前不言,暗自滔滔’。”
圣前不言,暗自滔滔?出岫忍俊不禁,又问起正事:“你做了执笔女官,这差事如何?”
“什么‘执笔女官’啊,那都是唬人的!”淡心摆了摆手,笑回,“您可别被我这个名头唬弄了,我那一手鳖字怎能做‘执笔女官’?无非就是给圣上磨磨墨、润润笔,再给他读读奏折。仅此而已。”
淡心越说声音越低,最后竟是附在出岫耳畔笑道:“若说这差事轻重,其实比在知言轩还要轻松一些呢!只不过圣上喜怒无常,我侍奉时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也不敢随意说话。”
“如此说来,你这个‘执笔女官’是名不副实?”出岫一语道破“天机”。
淡心并不否认,反而带了几分自得,笑盈盈再道:“执笔不执笔,不都是圣上说了算?那些个大臣见了我,还恭维我‘才貌双全颇得圣心’,我听了只想笑……我能有什么‘才’?看话本子的‘才’吗?”
见淡心笑得如此开怀,出岫更加确信天授帝待她不错。如今淡心哪里像是步步谨慎、受尽奴役的宫中女官?反倒像是圣宠在身的宫妃。
宫妃!出岫被自己这个念头所惊,不期然又想起了天授帝与淡心那段似真非真的情愫……可事到如今,淡心到底是怎么想的?
“明年,你还打算出宫吗?”出岫终是忍不住再问。
“出宫?”淡心面上划过一丝恍惚,继而又立刻回过神来,无比坚定地道,“当然要出宫!我只是来做女官,又不是一辈子卖给宫里了!”
她说着竟有些急迫,仿佛是怕出岫不相信,又道:“如今圣上忙着统一大业,也顾不上旁的琐事。我都想好了,等到明年年初,我就向圣上提出宫的事,怎么也得让他给我找个好人家!”
淡心话音刚落,圣书房外立刻响起一声轻咳,来自岑江:“咳咳,圣上驾到。”
淡心连忙吐了吐舌头,转身做出恭敬模样,朝着门外下跪迎接天授帝。
绣金蟠龙的锦袍浸染着淡淡的龙涎香,霎时弥散了整间书房。天授帝双手背负迈入屋内,看都不看淡心一眼,神色沉敛地对出岫道:“让夫人久等了。”
出岫发现了天授帝的不悦,可自己也没办法打退堂鼓,便只得笑回:“圣上日理万机,是妾身冒昧进宫了。”她边说边看了淡心一眼,再笑,“妾身与淡心久未见面,只顾叙旧失了礼数,望圣上恕罪。”
“夫人客气了。”天授帝面色不变,垂目瞧了一眼跪地的淡心,冷冽命道:“退下。”
淡心面上划过讶异神色,似是对天授帝的冷言感到不适。可她到底没有多说什么,恭顺地起身往门外走,匆匆出了圣书房。
天授帝凤眼微眯,看着门外许久,才敛去方才的沉冽神色,淡淡问道:“夫人突然前来京州,所为何事?”
出岫敏感地察觉到了天授帝的这句问话,他问的不是“突然进宫”,而是“突然前来京州”,这个字眼颇具深意,只怕他已笃定自己是为了云承的婚事而来,或是为了云想容。
出岫也不打算隐瞒,坦然笑回:“妾身今次进京是为了两件事,一是与左相商议承儿的婚事;二是为了云氏的生意,想求圣上松个口。”
“生意?”天授帝薄唇微勾,似笑非笑,“夫人说笑了,云氏的生意朕不曾插手,何来‘松口’一说?”
出岫适时干笑一声:“圣上才是说笑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云氏即便再富有,对您不也是俯首称臣?”
天授帝听惯逢迎,并非三言两语便能唬弄。他见出岫如此恭顺,已猜到一二,遂直白地道:“夫人大可有话直说,但凡朕能力所及,必乐意成全。”
出岫见天授帝问得痛快,也不再兜圈子,先是试探地问道:“请恕妾身斗胆问一句,如今南北议和之事商榷得如何?”
“年内即见分晓。”天授帝言简意赅,也是胸有成竹。
“既然如此,妾身就冒昧直言了……”出岫沉着地道,“当初云氏为了支持您,舍弃了北宣的族人及生意。如今南北统一在即,妾身想寻个合适的机会,让我族人回归云氏,也将生意收回来。”
早在出岫开口询问统一之事时,天授帝已猜到她的来意,此刻也做好了应对准备:“按道理而言,此乃好事,朕也乐见其成。只是如今北宣时局不稳,起义频出,云氏倘若贸然出手,恐怕损失更大。”
出岫闻言立刻反驳:“正因如此,云氏才要早些收回那些生意。自从云氏放弃北宣之后,那里的族人犹如失了主心骨,分散在他们手里的生意也大多关门歇业,抑或经营不善……倘若此时云氏再不出手,有些族人难免会被投机者煽动,再来打我云氏钱财的主意。唯有将生意都收回来,不轨之徒才不敢轻举妄动。”
不可否认,出岫这番话极有说服力,天授帝也很赞同。倘若云府对北宣的族人和生意不管不顾,难保几路叛军不会趁机怂恿他们出资,而这也不利于统一大业。
可云氏如今已足够强盛,一直垄断着米油、棉麻、漕运等关乎民生的产业,不仅有令人咋舌的财富,还即将与庄氏联姻,沈予也身居要职、执掌兵权……倘若此时再收回北宣的族人和生意,云氏岂不是势力越来越大,要盖过他这个单打独斗的皇帝?
从前,他聂沛涵只是南熙的帝王,或可容忍云氏坐大,且还能利用云氏在南熙的地理优势,悄无声息地牵制北宣;而如今,他即将成为这天下独一无二的共主,便不能再容忍云氏独大。
想到此处,天授帝毫不客气地回道:“云世子即将成为朕的连襟,云氏也已荣极,这北宣的生意,还是暂且搁置吧。”
出岫早已料到他不会轻易同意,于是变着法子问道:“生意可以暂且不管,那族人总该认祖归宗吧?总不能让云氏族人在北宣漂泊无依?这也并非纲伦之礼。”
“夫人倒会说话。”天授帝一阵轻笑,“族人重归离信侯府管制,那他们手里的生意还能跑得了?”
“原本就是云氏的人财物,如今妾身想重新收回来,有何不可?”出岫假装没听懂他的暗示,瞪着清眸再行反问。
天授帝并未回话,他犀利的目光射向出岫,负手踱步,边走边道:“云氏斥资支持朕起事,朕一直铭记于心,不胜感激。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南北统一在即,朕的心思不在云氏的生意上,也没精力顾及此事,容后再议吧。”
竟然拒绝得如此直白?这摆明是等着云氏退让一步!天授帝的这个态度,昨夜出岫和云羡已预料到了,此刻便也十分冷静:“妾身有个提议,不知圣上能否考虑一二。”
“哦?夫人不妨说来听听。”直至这一刻,天授帝才走到桌案前缓缓坐定,一副认真考虑的模样,当然,唇角还有一丝得逞的笑意。
出岫见天授帝已然上钩,遂大方地将饵放出来:“云氏愿将北宣境内的漕运拱手送上,换回北宣的族人及生意。”
“北宣境内的漕运?”这个条件令天授帝颇为讶异,他没想到云氏会如此干脆大方,竟痛快地将漕运权让出来,不用他讨价还价。
北宣境内,九曲八十一条河道,其中有七成掌握在云氏手中,其余三成在一个名为“漕帮”的江湖组织手里。天授帝曾与漕帮打过交道,对其内情略知一二。试想仅仅这三成的河道生意,便能养活一个规模巨大的帮派,可想而知那掌握在云氏手中的七成,会有多么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