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彪知道:在某种情况下提意见是允许的,某种情况下是不允许的;发表真知灼见,在某种情况下是受奖励的,在某种情况下是要受惩罚的!
如果你的意见提错了,最终证明我对,以你的错误反衬我的正确,我可以哈哈大笑表示欢迎;如果你的意见一针见血提对了,恰中我的要害,以你的正确来衬托我的失误是可以容忍的吗?
在特殊情况下,以不损害领导的威望为原则,而不是意见是否正确为原则。
建国以后,林彪由于身体虚弱,一直赋闲调养,他精心研究了中国的政治斗争史,在“文革”期间,大讲宫廷政变,便是他研究的成果,他懂得,在他是人的时候,是可以反对的;当他是神的时候,就只能是跪拜了!
林彪懂得,在政治舞台上,不仅需要兵不厌诈,还要有远、近、大、小之分,一切服从政治需要。在某种情况下,坚持真理便是谬误;拥护谬误,便是真理。
在中国有的编年史上,我们极为聪明的祖先,向后人提供了发人深思的实例。在众望所归的圣贤之家,男主人的不检点使丫头怀了孕(这在平常人家本来是寻常事),当这丫头在严格守密的情况下,生下一个传宗接代的贵子时,他们给这个丫头一碗下了毒的人参汤。既得了贵子又保住了圣贤之家崇高的道德威严!死个丫头算得了什么?而动摇了圣贤伦理的根基,那就是事关千古兴亡的大局。失小而保大。这样做是被迫的,合理的!毒死了丫头是行大善而不是作大恶。
为尊者讳过,为贤者讳耻,为亲者讳疾。这就是最最道德的道德。谁也不敢说这是最不道德的道德。林彪把握的最为深刻。
“值得永远信任的只有自己。”这便是林彪的处世格言。
做人,也许应该像赫胥黎在《进化论与伦理学》中所说:“要意志坚强,要勤奋,要探索,要发现,并且永不屈服。珍惜我们前进道路上降临的善,忍受我们之中和周围的恶。”
彭德怀上书,使毛泽东经过许多天的反复考虑。这种夜夜失眠的思索,其痛苦之深超过了秋收起义的失败和宁都会议的解职。这绝不是胸怀狭窄到听不得批评意见,也不是万言书中有哪些言过其实。而是考虑到彭的万言书所引起的后果。
这个后果,很可能严重到不堪想像的可怕程度。因为它正好给国主义尤其是修正主义提供了“武器”,后来批判彭德怀“里通外国”并不是偶然的随意说说的!
当毛泽东感到自己的威望在国际国内都受到挑战时,彭德怀再来这么一下子,很可能从马、恩、列、斯、毛的世界性的革命领袖位置上推落下来,在国外反动势力的推波助澜中,万言书(这在平时算不了什么)在这种特殊的国际国内背景下,就有了摧毁性的威力!
林彪深深地懂得这一点,所以,他在批判彭德怀时,说了一句既深刻又浅显的四不像却很像的绝妙的话:“在中国,只有毛主席是大英雄,谁也不要想逞英雄。”
如果把1934年的林彪、1959年的林彪、1971年的林彪,这三个人生旅途中的坐标孤立地提取出来,历史的变迁和心灵的蜕变,就显得不可思议,如果沿着他走过的每步脚印去寻觅他的追求,去审视客观力量对他的推动,从这一端到另一端不管它是多么曲折回环,不管他是主动还是被动,不管他是违心还是自愿,它就是合情合理的了!时间,是心灵蜕变的温床,时势,是他浮沉的漩涡,他无力抗拒。
夜,降临了。
林彪站在军团指挥部的掩体边,观察着夜战的进行。硝烟无法遮蔽透明的天体,亿万星座按照它的轨迹永无休止的运行。它也不是自由的,不能离开轨道一秒钟,也不能停留一秒钟,它的生命也是短暂的,从新生到毁灭,也不过几千亿几万亿年的瞬间,多么单调、多么枯燥,多么孤寂,多么冷漠,多么神奇。一时间林彪觉得自己离开喧嚣的尘世已经很远,“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敌人阵地上倏忽间闪出一团火光,而后传来连续的炸响。林彪又回到现实中,那就是包春时炸敌方大炮的火光。
随从人员都在他身边,都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却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都知道他谋虑深沉。对于决策,他很少跟别人商讨,绝对的相信自己。
“冷了,回指挥所烤火去!”林彪平静得像站在家门口的台阶上,不动声色,说得轻微而又随便。
林彪似乎谁也不看,裹裹披风,绕出堑壕,径自向前走去。一军团——大军西征开路先锋的重任,在这个年轻人的瘦弱的肩上,竟然显不出分量。
那时候,他并不给人以逃兵、怕死鬼、临阵脱逃的印象,不然,1928年春天,耒阳战斗时还是一个一营二连连长的林彪,两年后一下成为红四军军长,三年后成为一军团军团长的破格擢升,就有点不合逻辑了。
阴谋家的种子,需要有生根发芽伸枝展叶开花结果的土壤和气候,人和历史条件密不可分,人创造历史,历史造就人。林彪是一个需要千剖万解的人物。那段历史也是值得千剖万解的历史,什么树上结什么果。
在古往今来的人生舞台上,既没有神,也没有鬼,无论善、恶、是、非、尊、卑、贵、贱,都是七情六欲皆俱的活生生的人。假象也许并不都在台前,真容也许并不都在幕后。
林彪回到野战指挥所,这是窝在山坳里的只有四户人家的小山村。他向值班人员询问了一下情况,看了中革军委发来的几份电报,他预计还要浴血战斗一天。他不埋怨中央纵队和中央军委纵队迟迟不能渡江给部队带来的重大伤亡。他知道埋怨是没有用的。
林彪也重视战斗动员,他的方式是与众不同的。他曾翻阅过拿破仑对士兵演说,而且受过感动。那位法国皇帝于1796年4月28日在蒙特诺特战役中是这样讲的:
士兵们:你们在十五天内赢得了六次胜利!在此之前,你们为那些不毛之山而战,并在那些山岩上留下了你们的荣誉。你们什么也没有,什么都得自己操心。你们没有大炮打了胜仗,没有桥梁能够过河,没有鞋穿能够急行军,你们休息时没有酒喝,甚至常常没有粮食吃,只有共和国的军队,只有自由的战士才能够忍受你们所忍受的一切。士兵们,为此应当感谢你们,有功必赏的祖国正以自己的繁荣昌盛来感谢你们。”
这些极富感情色彩和煽动性的演说,曾燃起士兵们如火的战斗热情。林彪的战斗动员却只用一句包容万象的话:“用电话告诉各师、团指战员们,要记住我们是红军一军团!”
他知道这个口号会唤起全体指战员的什么样的感情。因为他自己说这句话时,内心里总是升腾起一种慷慨悲壮的自豪感。这种情绪却被他冷凝的声调掩盖了。
林彪盖着军毯蜷缩着,在司令部的嘈杂声中睡下了,瘦小得像个孩子。这种战场的嘈杂,电话铃声,喊叫声,奔跑声,并不很远的枪炮声,是战地指挥员的催眠曲。他并没有立即入眠,白天,望远镜里惨烈的景象,在他脑幕上翻卷不去,他产生出一个富有哲理的念头:
人的生命是多么顽强,又是多么脆弱,是多么珍贵,又是多么轻贱。他们是为了活得更好,浴血苦斗,历尽艰辛。死的那么壮烈,像大地深处的惊雷;死的又那么容易,像树上落下一片枯叶,无声无息。
这个蜷缩在军毯里枕着枪炮声微睡的人,他有多少功,又有多少罪?他是怎么样一步一步迈到万米高空,又刹那间从云端跌落下来以致粉身碎骨的?
罗曼·罗兰说,生活有两种:一种是燃烧;一种是腐烂。
林彪的结局,画了一个模糊不清的句号——叛逃。也画了个沉重巨大的问号。是什么样可怕的外力与自身的思虑,促使他采取了如此下下下下下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