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唱了多久,在无止境的时间里,少年总是如此,唱到自己兴起时分才作罢。岁月如流水,这般道理少年不懂,他也没有条件去懂,与鹿为伴,此生与鹿为伴,这就足够。
少年回望了一眼鹿,鹿双眼合着,好似睡着一般,但只有少年最懂它,鹿在聆听,这没有人的地方,没有人迹的土地上,鹿就是的化身,听少年的吟唱。
月色被遮住了,黑夜不假思索地袭来。冷冷的寒夜侵袭少年的身体,少年紧紧依靠在鹿的身边,怀抱取暖,从过去到现在,或者会到永远。永远是多远,少年更是不懂,他不去思索,他哪会思索,他有鹿给予温暖,这就足够,在少年的心中,自己早已和鹿化为一体,同生,同灭。
清晨也有风,和冷夜的寒风相比,变得柔和多了,柔软轻抚少年的脸颊,脸颊上的泪珠斑驳了肌肤。少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会在梦中哭泣。少年是没有梦的人,清晨醒来后,少年从未有过梦的回忆,他不知道梦为何物,没有人告诉他,但多少次的夜晚,他都在流泪。数不清的寒冷夜晚,他的哭泣都会把身边熟睡的鹿惊醒,鹿不曾叫喊过,鹿望着少年,许久不肯睡去,在黑夜,也只有它的眼睛是透亮的。鹿是世间最清醒的动物,哪怕是在睡梦中,它都会感受到少年的一举一动,鹿不忍心让少年回想起哭泣,世间的哭泣都为了曾经的种种想念,有想念,就会忘记了如何面对新的未来。鹿这般想着,呆呆地注视着清晨的少年。
每一天的太阳在少年眼里都是重生,少年眯着眼睛凝望太阳,太阳是他的神,有太阳照耀着这片贫瘠的土地,有鹿永久陪伴,少年坚强地活着。少年喝了一口存留的雨水,水冰冷刺骨,但少年总一口喝下,天降之物在他眼里都是奇迹。就像记事起的与鹿为伴,鹿就像天降之物,是奇迹的化身,让他在这片土地上忘却了时间,忘却了孤独。也许,世间本身就没有什么孤独可言,只不过孤独这个词是人们为了留住时间而编造的。
少年和鹿的一天是疯狂的,彼此相依相靠,共同奔跑在土地上,扬起迎面的沙,在光芒的触碰下,这个没有人所触及的世界好像每一片土地都是自由的。
“哈!”少年骑到了鹿的身上,张开双臂,闭上了眼,鹿畅游片草不生之地,少年感受着自己深藏的幸福。
鹿跳跃,少年从背后拿起了弓箭,他们追赶着一只野兔,嗖的声响下,野兔倒地。野兔也是上天赐予的,少年总是在食用前,闭紧双眼,双手合十,口中呢喃着,鹿也闭紧双眼,聆听着。
自由,多么遥远的辞藻,在这里,少年好像触及了自由的最深处,遥远的地方,总是会有自由的身影。接下来的时间里,少年和鹿总是会去向远方,他们是这片土地的寻觅者,也是这片土地的拥有者。少年和鹿相依相靠,无所顾忌,他们奔跑在哪里,哪里就是他们的家。
月色渐渐袭来,寒冷如期而至。少年早已不再畏惧这寒冷,他的双手早已被寒冷腐化,冰冷如人心,但少年的手在鹿的感受下,却是最温暖的一双手掌,手掌磨的茧子,在鹿的眼中,是寒冷夜空中的一颗颗明珠。少年轻抚鹿的身体,轻吻鹿的眼眸,轻声细语,温暖如初,没有鹿的生活少年不敢想象,那是多么地了无生机。
少年搭建好帐篷,与鹿共眠。在鹿的心中,少年早已不是自己的主人,而是自己的所有。这困顿的生活里,少年总是能够让自己安静下来,学会感受人心。鹿还小的时候,是多么弱小,少年的呵护让自己成长,与其说是成长,更应该说成是重生,鹿的眼眸中总是隐藏着泪水,隐藏在眼眸最深处,那是感恩的泪水。在鹿的心里,少年是世间唯一的依靠,是唯一的存在。
熟睡的少年和鹿,就连寒风都不忍心侵扰片刻。在少年的陪伴下,鹿没有过真正的睡眠,鹿永远灵敏地感受着这片土地的一风一动。
那是不知道多久的从前,只记得发生时风云突变。风刮得猛烈,鹿猛地清醒过来,朦胧中,鹿看到了野狼的身影,那是一群狼,狼的眼睛在黑夜中是绿色的。野狼是这片土地上最罪恶的象征。夜晚的鹿显得格外机灵,它叫醒了还在熟睡的少年,少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那是少年未曾遇见过的场面,在少年的世界里,不曾有过野狼这种生物,少年茫然不知所措地望着鹿,他从未看见过眼前这样子的鹿。鹿无止境地不安,在低声嘶吼。少年从火堆里拿出了火把,在眼前挥舞着,少年学着鹿的模样嘶吼,学着鹿的身影扭动,想要驱赶这绿眼睛的生物。
少年依靠着鹿,不知该如何。在未知的世界里,少年遇到了从未见过的事物的时候总是会依靠着鹿,是紧紧依靠的那种感觉,只有这样少年才会感到安心,感到有所依靠。鹿示意让少年爬到自己身上。少年在鹿的身上嘶吼着,挥舞着火把,想要用手中的火焰驱赶这狼群。鹿在喘息,少年打了个激灵,深知这是鹿要狂奔的预兆,少年紧紧抓住了鹿角。猛然间,鹿冲了出去,少年一手紧抓鹿角,一手挥舞着火把。
夜色的黑笼罩着少年和鹿,狼群紧随其后,鹿使出了此生最大的力气,一直狂奔,少年迎着风,挥动着火焰,就这般冲出了狼群的包围圈。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没有时间的地方,在不曾留恋的时间里,鹿奔跑到最快,那般急速的感觉少年永生不忘,是逃离的感觉。鹿终于累倒了,趴在了地上,少年跪在地上看着眼前虚弱的鹿,他流泪了。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眼睛里会有液体流出,他舔了下泪珠,是咸的,原来这就是难过。在少年的心中,第一次感受到伤痛,也第一次流下热泪,为了自己的鹿,永不割舍的鹿。
少年红了眼珠,把眼睛哭坏了。少年看着眼前的鹿,心碎这种情感原来是这种感觉。鹿趴在地上,喘着粗气,看着少年的泪水,仿佛在对少年说:“此生我都不会离你而去。”
时过境迁,野狼再也没有出现过,鹿在深夜永远失眠了,永远保持着灵敏性,少年永远地在梦中哭泣,哭泣的样子被鹿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彼此依旧相依相靠。
少年和鹿,如风如歌。在鹿的怀抱中的少年总是睡得很沉,黎明在发酵。新的一天就这般来到,少年幻想着自己有一天和鹿看遍整个世界,记住整个世界,幻想着自己站在世界的尽头,身边依靠的是自己的鹿。
天空无云,蓝得洁净,有点像洗刷过的洁净,没有白色的云的渲染显得格外明亮,少年和鹿在湖边嬉闹。他们永远想不到,这一天会过得这般漫长,原来时间是这般捉摸不透。
在了无人烟的荒地,看不见时间的尘世,到底有多少感情可以诉说?一切来得很快,快到令人窒息,少年旁边的鹿突兀地倒下了,欢笑声戛然而止。少年很久没有这般不知所措了,那次狼群事件已经快要忘记,鹿的脖子在流血。少年惧怕的血的红颜色刺伤了他的眼睛,血依旧奔涌而出,少年还没有反应过来。寸草不生的荒野,顿时尘沙四起,马蹄声、吼叫声不绝于耳。
一行骑着快马手持猎枪的猎人出现在少年的面前。猎人们嘶声吼叫,团团策马围住了少年和鹿。少年本能地拿起身后的弓箭,怒视着猎人们,眼神中充满着怒火,泪水在蓄满怒火的眼眸中流了出来,这种疼痛无法用言语诉说。猎人头领下马走到了少年面前。
“小毛孩,你是谁?这头野鹿看样子很肥美,哈哈哈!”少年突然狂舞着手臂,像驱赶狼群那般,猎人头领不解地看着他,干干地笑了笑,少年猛地射出几支箭,猎人头领的脸色风云突变,轻而易举地躲避开来,奔跑上前,一只手快速放倒了少年。少年挣扎着,他的脸颊浸满了泪水,一瞬间,眼前一片漆黑。
总有些注定的事情是无法避免的,只不过是时间开的一个玩笑,来得早来得晚终究会到来。少年醒来后发现自己被麻绳绑得不能动弹,他看了一眼眼前的房子,是毛坯房,房间里的陈设他从未见过。少年开始吼叫,各种污秽的词语都从他的口中说了出来。
猎人头领从房外走了进来,不解地看着少年在怒吼,口中说的词语自己从未听过,根本不知道少年在说什么。他试探着问了一下:“少年,你怎么与鹿为生?”少年根本听不懂猎人头领的话,一直在咒骂,永不停歇。
少年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和鹿就这般被喧闹的世界所征服,他不再放声嘶吼,喉咙已经发不出任何声响了,转而平静如湖面般,是永远想不到的一种平静。夜深,猎人送了饭给少年,也给少年松了绑,连猎人都出乎意料的是少年没有反抗也没有发作,猎人安了心,走出了房门。
门外,猎人们在窃窃私语,他们不解,从未在这般荒地里看见过人类。少年在房间里面呆滞着,他的脑海中满是困顿和虚无,他不知道他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他不知道和他永生陪伴的鹿现在如何。
清晨,又一个清晨,少年彻夜未眠,时间好像停滞了一般,漫长的时间让少年好像已经忘记了太阳已经重新点燃了生命。他不知道该怎样或者该如何想象,猎人们不知道该把他怎么办,把他带出了房门。
少年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鹿虚弱地躺在一边,鹿的眼神刺痛了少年,少年开始疯了似的挥舞手臂,全身都在抖动,四五个猎人都无法把他按住。少年挣脱了猎人,跑到了鹿的旁边,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泪水的痕迹在少年的脸颊上生了根,擦拭不掉。少年轻声细语地对鹿说:“鹿,我们还会再见的;鹿,我不会离你而去;鹿,你是我的唯一……”
猎人们看着少年说着不知道是什么的语言,心生疑惑。此时,一个拿着大砍刀的猎人走了出来,准备宰掉这只肥厚的麋鹿。
少年看见砍刀,崩溃倒下,再也站不起身来。猎人在少年眼前挥刀斩下,少年仿佛看到了神灵,太阳神好像照耀着自己的鹿,把它带到了另一个世界。鹿的眼眸清澈如初,就像最初的月亮,闪亮人间,在猎人挥下大砍刀的一瞬间,鹿流泪了,这是眼眸最深处的泪珠,这是相依相靠的泪珠。鹿没有挣扎,从未有过的安静,好似在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少年勉强走到了鹿的身边,亲吻着鹿的脸颊,擦拭着鹿的泪痕。少年的鹿离开了,离开了这个如梦似歌的世界;少年站起身,离开了,离开了这个文明的世界。没有人拦着少年,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一切震惊了,鹿的眼神是他们从未看见过的,好似神灵一般。就这样,少年回到了他的城,回到了他所生存的地方。
事到如今,这座风化了的尘世停滞了时间,喧哗了少年的心。少年行走在了无生机的土地上,迎着风,少年抬起头,看着头顶的太阳,那是他所仰望的神迹。
从未有过时间的地方,人迹罕至的荒漠,少年和鹿,少年和自己。时间风化了一切,带走了一切,少年的步履艰难又困顿,那是无法言谈的一切。少年哼唱起了那首自己写的诗,一首属于少年和鹿的诗歌,一首存在于少年和鹿心中的诗歌。
彷徨遍地开满花,此生何求,此生何求,此生何求一朵枝丫。
走吧走吧遍天下,哪里有花,哪里有花,哪里有花落尽繁华。
少年哼唱着,眼睛里没有了泪水,少年的眼睛里只剩下无止境的空洞。少年回想起自己做的梦,他一直没有想起的那个梦,在梦中他是哭泣的,梦里的世界是美好繁华的,少年和鹿在奔跑,在嬉闹,在相依相偎,在经历逃离狼群的恐惧,在欢唱属于自己的诗行。在少年的梦中总是会出现同一个场景,鹿离少年而去,去向了一个未知世界。每每梦到此,少年都会止不住地流泪。原来这就是自己不愿记起的梦境。
少年心中从未有时间一说,可梦中的他仿佛看懂了这个世界,看懂了时间流逝的含义。时间、世间吞噬了万物,留下了少年的重重背影,背影远去,留下了边际的光。
机械动物学
文/黎幺
一种为解读而生的动物
文字与文字之间永远疏离,但文字与间距是亲密的。凝视自己面前一行一行交替出现的黑与白,每个作者都难免有一种冲动,要设计一个美丽的版式作为这些琴键的容器,给作品一种具有生命的形体。于是就有了斑马——一种被打印出来的动物。
对于斑马,不应称匹、称只、称群,它只有两种呈现形式:独个的一页斑马,集体的一本斑马。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请务必将一页斑马视作一个独立的文本,它之所以需要与其他斑马结集成册,只因它以阅读同类代替阅读自己。在非洲大草原这个巨大的、形状不规则的书架上,斑马常处于迁徙中,与其说为了求存不如说被书的本能所驱策:去有水的地方寻找读者。
当发情的季节来临,这本书会尝试凭借性欲的自然力排定其混乱无序的页码。一页公斑马追逐一页母斑马,经过一番对峙、攻防、挑逗、游戏,最终实现交配,暂时成为书中相邻的两页。一年的孕期过后,这页母斑马开始生产,起初那只是页面下方的脚注,更小的字体更小的行间距,在一个不显眼的位置伸出一个角,但从母斑马的站姿里你能察觉某种吞吐生命的艰难,某种介于创造与丢失之间的犹疑。它浑身绷紧了、打着哆嗦,膝盖发软,使它不得不更用力地蹬地,在这页身体里好像装有一个跷跷板,后半边在下坠,终于使它不能不感觉到自己里面多出来一串东西,它伸脖子、甩蹄子,呼哧呼哧喘粗气,最后成功地把这个东西排除出去。
这个阶段每一本斑马都在增殖,多出不少印着小字体的小页面,最开始无法独立成篇,仍然只能依附在母斑马身边,作为一种解释其母亲身份的补充章节,但诗情的奶水和冥思的青草必将使它们变得高大,与母体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