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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因为当地盛行抢婚,所以红线对自己被抢一事相当镇定。不过,她总是第一次被抢,心情也相当激动,禁不住唠唠叨叨。首先她对薛嵩用篾条来捆她就相当不满,说道:你难道连条正经绳子都没有吗?这使薛嵩惭愧地说:我什么都学得会,就是学不会打绳子。红线评论道:你真笨蛋──还敢吹牛说自己是色狼呢。她还说:下次上山来抢老婆,你不如带个麻袋,把她盛在里面。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说:当然,我也不希望你再有下一次。此时薛嵩从枪缨里抽出第二根篾条,蹲下身去,红线又把双脚并在一起,让他把脚捆在一起。薛嵩说:我没有麻袋,只有蒲包,蒲包不结实,会把你掉出来。就这样,薛嵩把红线完全捆好了。后者打量着拴在脚上的竹篾条,跳了一下说:他妈的,怎么能这样对待我!此时发生了一件更糟的事:薛嵩要去牵马,想把红线放到马背上驮走,但是那马很不像话,自己跑掉了。薛嵩只好自己驮着红线在山路上跋涉,汗下如雨,还要忍受红线的唠叨:连匹马都没有?就这么扛着我?我的上帝啊,你算个什么男人!直到薛嵩威胁说要把她送回去,她才感到恐惧,把嘴闭上了。

后来,薛嵩就这样把红线扛进寨子,招来很多人看,都说他抢女人都抢不利索。薛嵩觉得自己很丢面子,闷闷不乐,性格发生了很大变化。他想让红线回到山上去,自己备好了麻袋、绳子,给马匹配好缰绳,再上山去抢一次。但红线不答应,她说自己是不小心才被抢来的,这样才有面子。假如第二次再被同一个男人抢到,那就太没面子了。她是酋长的女儿,面子是很重要的──甚至比命都重要。后来薛嵩让她学习汉族的礼节,自称小奴家、小贱人,把薛嵩叫做大老爷、大人之类,她都不大乐意,不过慢慢地也答应了。薛嵩在家里板起脸来,作威作福──这说明他当了一回抢女人的强盗以后,又想假装正经了。

有关薛嵩抢到红线的事,还有另一种说法是这样的:他不是在山上,而是在水边上逮住了她。这地方离凤凰寨很近,就在薛嵩家后面的小溪边上。红线在河里摸鱼,身上一丝不挂,只有拦腰一根绳子,拴着一个小小的鱼篓,就这样被薛嵩看到了。他很喜欢她的样子──她既没有文身,也不嚼槟榔──就从树丛里跳出来,大叫一声:抢婚!红线端详了他一阵,叹了一口气,爬上岸来,从腰间解下鱼篓,转过身去,低下头来说:抢吧。按照抢婚的礼仪,薛嵩应该在她脑后打上一棍,把她打晕、抢走。但是薛嵩并没有预备棍子。他连忙跑到树林里去,想找一根粗一点的树枝,但一时也找不到。可以想见,假如薛嵩总是找不到棍子,红线就会被别的带了棍子的人抢走,这就使薛嵩很着急。后来从树林里跑了出来,用拳头在红线的脑后敲了一下,红线就晕了过去。然后薛嵩把她扛到了肩上,此时她又醒了过来,叫薛嵩别忘了她的鱼篓。直到看见薛嵩拾起了鱼篓,并且看清了鱼篓里的黄鳝没有趁机逃掉,她才呻吟了一声,重新晕了过去。此后薛嵩就把她扛回了家去。

自然,还有第三种可能,那就是薛嵩在树林里遇上了红线,大喝一声:抢婚!红线就晕了过去,听凭薛嵩把她抢走。但在这种说法中,红线的尊严得不到尊重,所以,我不准备相信这第三种说法。按照第二种说法,红线在薛嵩的竹楼里醒来,问他用什么棍子把她打晕的,薛嵩只好承认没有棍子,用的是拳头。此后红线就大为不满,认为应该用裹了牛皮的棒槌、裹了棉絮的顶门杠,最起码也要用根裹布条的擀面棍。棍棒说明了抢婚的决心,包裹物说明新郎对新娘的关心。用拳头把她打晕,就说明很随便。虽然有种种不满,但也后悔莫及。红线只好和薛嵩过下去──实际上,第二种说法和第一种说法是殊途同归。

还有一件事,也相当重要:薛嵩把红线抢来以后好久,那件事还没有搞成。这是因为薛嵩有包皮过长的毛病。有一天,红线把他仔细考察了一番,按照他所教的礼节说道:启禀大老爷,恐怕要把前面的半截切掉。说着就割了薛嵩一刀,疼得他满地打滚,破口大骂道:贱人!竟敢伤犯老爷!但是过了几天,伤口就好了。然后他对红线大做那件事,十分疯狂,使她嘟嘟囔囔地说:妈的,我这不是自己害自己吗?经过了这个小手术,薛嵩的把把很快长到又粗又大,并且时常自行直立起来。这时他很是得意,叫红线来看。起初红线还按礼节拜伏在地板上说:老爷!可喜可贺!后来就懒得理他,顶多耸耸肩说:看到了──你自己就不嫌难看吗?但不管怎么说,这总是薛嵩长大成人的第一步。在此之后,薛嵩在寨子里也有了点威信。因为他的把把已经又粗又大,别人也都看见了。

有关薛嵩抢到红线的经过,有各种各样的说法,这是最繁复的一种。假如说,这种说法还不够繁复,也就是说,它还不够让人头晕。在这个故事里,有薛嵩、有红线,还影影绰绰的出现了一些雇佣兵。这个故事暂时也这样放着吧。这样我就有了两个开始,这两个开头互相补充,并不矛盾。在这个故事里,男根,勃起,长大成人,都有特殊的含义。薛嵩在一个老娼妇面前长大成人,又在一个苗族女孩面前长大成人,这两件事当然很是不同。因此就可以说薛嵩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假如这样分下去,薛嵩还可以是三个人、四个人,生出无数的枝节来。所以,还是不分为好。我很不喜欢过去的我这种颠三倒四的作风。但是,这一切都是过去做下的事,能由得了现在的我吗?

一切变得越来越不明白了。因为我的故事又有了另一个开始:做了湘西节度使以后,每天早上醒来时,薛嵩都要使劲捏自己的鼻子,因为他怀疑自己因为没有睡醒,才会看到对面的竹排墙。他觉得这墙很不像样,说白了,不过是个编得紧密的篱笆而已。在那面墙上,有一扇竹编的窗子,把它支起来,就会看到一棵木瓜树,树上有个灯笼大小的马蜂窝,上面聚了成千上万只马蜂,样子极难看,像一颗活的马粪蛋。就是不支开窗户,也能听见马蜂在嗡嗡叫。作为一个中原人,让一个马蜂窝如此临近自己的窗子,是一种很不容易适应的心情。他还容易想到要找几把稻草来,放火熏熏这些马蜂。这在温带地方是个行得通的主意,但在此地肯定行不通:熏掉了一个马蜂窝,会把全寨的马蜂都招来,绕着房子飞舞,好像一阵黄色的旋风,不但螫人、螫猪、螫狗,连耗子都难逃毒手。这说明马蜂在此地势力很大。当然,假如你不去熏它们,它们也绝不来螫你,甚至能给你看守菜园,马蜂认识和自己和睦相处的人。薛嵩没有去熏马蜂,他也不敢。但他不喜欢让马蜂住进自己的后院,这好像和马蜂签了城下之盟。

他还不喜欢自己醒来的方式,在醒来之前,有个女孩子在耳畔叫道:喂喂!该起了!醒来以后,看到自己的把把被抓在一只小手里。这时他就用将帅冷峻的声音喝道:放开!那女孩被语调的严厉所激怒,狠狠一摔道:讨厌!发什么威呀!被摔的人当然觉得很疼,他就骂骂咧咧地爬起来,到园子里去找早饭吃。薛嵩和一切住在亚热带丛林里的人一样,有自己的园子。这座园子笼罩在一片紫色的雾里,还有一股浓郁的香气,就如盛开的夹竹桃,在芳香里带有苦味。那个摔了他一把的女孩也跟他来到这座紫色的花园里,她脖子上系了一条红丝带,赤裸着橄榄色的身躯──她就是红线。红线跟在薛嵩后面,用一种滴滴达达的快节奏说:我怎么了──我哪儿不对了──你为什么要发火──为什么不告诉我──好像在说一种快速的外语。薛嵩站住了,不耐烦地说:你不能这样叫我起床!你要说:启禀老爷,天明了。红线愣了一下,吐吐舌头,说道:我的妈呀,好肉麻!薛嵩脸色阴沉,说道:你要是不乐意就算了。谁知红线瞪圆了眼睛,鼓起了鼻翼,猛然笑了出来:谁说我不乐意?我乐意。启禀老爷,我要去劈柴。老爷要是没事,最好帮我来劈。要劈的柴可不少啊。说完后她就转身大摇大摆地走开,到门口去劈柴。这回轮到薛嵩愣了一下,他觉得红线有点怪怪的。但我总觉得,古怪的是他。

薛嵩后园里的紫色来自篱笆上的藤萝,这种藤萝开着一种紫色的花,每个花蕾都有小孩子的拳头那么大,一旦开放,花蕊却是另一个花蕾。这样开来开去,开出一个豹子尾巴那样的东西。香气就是从这种花里来。而这个篱笆却是一溜硬秆野菊花,它们长到了一丈多高,在顶端可以见到阳光处开出一种小黄花,但这种花在地面上差不多是看不到的,能看到的只是野菊花紫色的叶子,这种叶子和茄子叶有某种相似之处。在园子里,有四棵无花果树,长着蓝色的叶子,果实已经成熟,但薛嵩对无花果毫无兴趣。蓝色无花果挂了好久,没有人来摘,就从树上掉下去,被猪崽子吃掉。在园子里,还长了一些龙舌兰,一些仙人掌,暗紫的底色上有些绿色的条纹,而且在藤萝花香的刺激下,都开出了紫色的花朵。

薛嵩认为,这些花不但诡异,而且淫荡,所以他从这些花旁边走了过去,想去摘个木瓜吃。木瓜的花朴实,果实也朴实。于是他就看到了那个马蜂窝。这东西像个悬在半空的水雷,因为现在是早晨,它吸收了雾气里的水,所以变得很重,把碗口粗细的木瓜枝压弯了,大树朝一边弯去。到中午时,那棵树又会正过来。这个马蜂窝有多大,也就不难想象。但这个马蜂窝还不够大。更大的马蜂窝挂在树上,从早上到中午,那树正不过来,总是那么歪。

马蜂窝是各种纤维材料做的,除了枯枝败叶,还有各种破纸片、破布头,所以马蜂窝是个不折不扣的垃圾堆。天一黑,它就会发出一种馊味,能把周围的萤火虫全招来。这时马蜂都回巢睡觉了,萤火虫就把马蜂窝的表面完全占据,使它变成一个硕大无朋的冷光灯笼;而且散发着酿醋厂的味道。众所周知,萤火虫聚在一起,就会按同一个节拍明灭。亮起来时,好像薛嵩的后院里落进了一颗流星,或者是升起了一个麻扎扎的月亮;灭下去时,那些萤火虫好像一下都不见了,只听见一片不祥的嗡嗡声。假如此时薛嵩正和红线做爱,不知不觉会和上萤火虫的节拍。此时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绿壳甲虫,在屁股后面一明一灭。萤火虫的光还会从竹楼的缝隙里漏进来,照着红线那张小脸,还有她脖子上束着的红丝带,她把上半身从地板上翘起来,很专注地看着薛嵩──我说过,感到寂寞时,薛嵩就把红线抱在怀里,但他总觉得她是个小孩子,很陌生──在这光线之下,红丝带会变成黑色。她的上半身光溜溜、紧绷绷的,不像个女人,只像个女孩。她那双眼睛很专注地看着薛嵩,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过了好久,她好像是看明白了,大声说道:启禀老爷,你是对眼啊!然后放松了身体,仰倒在竹地板上,大声呻吟起来。不知为什么,这使薛嵩感觉很坏,也许是因为知道了自己是对眼。红线的乳房紧绷绷、圆滚滚,这也让薛嵩不能适应;在这种时刻,他常常想到那个老妓女那口袋似的乳房──老妓女又从不说他是对眼。等到面对老妓女那口袋似的乳房,他又不能适应,回过头来想到红线那对圆滚滚的乳房,还觉得老妓女总是那几句套话,实在没意思。如此颠来倒去,他总是不能适应。不管怎么说,让我们暂且把薛嵩感觉很坏的事情放一放。那天早上,薛嵩到园子里摘木瓜,忽然遭人暗算,被砍了一刀,失掉了半个耳朵──不仅血流满面,而且永久地破了相。假设这才是故事真正的开始,则在此以前的文字都可以删去。

现在来说说薛嵩怎样被砍去了半个耳朵。那天早上他到树上去摘个木瓜,路过水塘边。这园子里还有甜得发腻的无花果,有奶油味的木菠萝,但是薛嵩不想吃这种东西,觉得吃这种果子于道德修养有害。红线喜欢吃半生不熟的野李子,黄里透青的楂子。这些果实酸得叫人发狂,薛嵩也不肯吃。说来说去,他就喜欢吃木瓜。这东西假如没熟透,简直一点味都没有,就算熟透了,也只有一股生白薯味;吃过以后,嘴里还会有一股麻木的感觉。这就是中庸的味道。我总不明白薛嵩怎么会爱吃这种东西──也许他是假装爱吃。不管怎么说,他是个节度使,总得假装正经才行。

这水塘是薛嵩和红线的沐浴之所,塘里还有一大片水葫芦,是喂猪的,开着黄蕊的白花。除了水葫芦,还漂着一大蓬垃圾──枯枝败叶、烂布头一类的东西。这个水塘通着寨里的水渠,垃圾可以从别处漂过来。薛嵩觉得恶心,用随身带着的铁枪想把它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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