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奋嫂吃了一惊,说皇天,这个价的东西,你也敢买来吃?你咽得下去啊?仇阿宝歪了脑壳看着小桃笑,说给革命接班人我舍得割肉。小桃你咽得下吗?
小桃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糕点,蓬蓬松松的蜜黄色的圆筒,上边洒了一层雪白的奶油。那奶油也不是随随便便洒的,那奶油旋成了厚厚一圈的花,海波浪似的,一朵接着一朵地开。小桃没说话,可是小桃的话全都写在小桃的眼神里了。
仇阿宝抽出一个汤勺,挖了一勺蛋糕递给小桃。小桃不接,只是扭头看着她妈的脸色。勤奋嫂叹了一口气,说买都买了,你就吃吧。
小桃接过勺子吃了起来。小桃吃得很慢,把一口掰开了好几口。还是不经吃,一会儿就吃完了。小桃猫似的,把勺子正面背面都舔了个溜光。
“多大的人了,还是贪嘴。”勤奋嫂骂道。
“这倒挺好,省得洗碗了。”仇阿宝又挖了一勺,递过去给小桃。
这回小桃一口就吃完了。看着小桃的馋样子,二姨娘就摇头。“这孩子,可怜见的,好些日子没有放开肚子吃了。”
勤奋嫂就问仇阿宝你见多识广,是不是咱们国家有饥荒啊?弄得粮食这么紧张。
仇阿宝回头看了看,见屋里没别人,才压低了嗓子说:“你们天天待在家里,根本不知道外头的事。灾情严重着呢。我刚从四川湖北出差回来,一路听说饿死了不少人呢,又不叫出来逃荒。”
勤奋嫂说难怪啊难怪。咱们这里还算好,饿死还不至于,最多勒紧裤带忍一忍,也就熬过去了。
仇阿宝哼了一声,说你去医院门口看看,得青紫病的有多少?腿肿得紫茄子似的,都是乡下来的。乡下的日子不比城里,难熬啊。
一朵阴云飞过勤奋嫂的眼睛,勤奋嫂的脸一下子暗了——她想起了还在朱家岭的谷医生。谷医生走了有两年了,这两年里她给他邮过两个包裹,一次是织好的绒衣,一次是炒熟的麦粉。她知道他不会做饭,麦粉倒上开水一拌就能吃,放糖放盐都行。不过那也是半年以前的事了,现在她就是刮牙缝也刮不出多余的粮食可以寄给他了。
谷医生给她写过几封信,每封信都是寥寥几行字,说的都是差不多的话:朱家岭的医疗条件差,不过那边的人很好,他在劳动人民中间学到了不少东西,正在努力改造。也顺便问她那本字典好用不?又学了多少生字?她知道他在那个情况里不能随便说话,他能说的,大概也只有这几句。
吃完饭,送走了仇阿宝,二姨娘避开小桃,拉了勤奋嫂到门口,悄声问:“这个阿宝,老婆死了这些年了,也不娶,是怎么回事?”
勤奋嫂咦了一声,说他娶不娶,你该去问他,问我做什么?
二姨娘正了脸色,说你要是对他没意思,就别让他来了,省得邻居嚼舌头。勤奋嫂恼了,说你这个人怎么啦?是你留他吃饭的,又不是我。他来打水,我还能叫他别来?二姨娘说我就怕是剃头担子一头热,你对他没意思,又接受他的好,将来欠人家太多,你拿什么还?
勤奋嫂站在街头,看着那些昏黄稀疏的路灯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把一个城市照成了瘌痢头。
“你以为我想白受他的好啊?可是我好歹得熬到小桃上大学。除了他,我还能指望谁?”
二姨娘忧心忡忡地看着勤奋嫂,脸蹙成了一个苦瓜:“你这不是在,耽误你自己吗?”
勤奋嫂咧了咧嘴,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姨娘,我这辈子被耽误的事情多了,还在乎这一桩?”
二姨娘嘬着牙花,半天没说话。勤奋嫂以为二姨娘把话都说完了,正要往里走,只听得二姨娘吐了一口沾了牙花的唾沫,说可惜啊可惜,你没看上这个男人。
孙小桃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终于戒掉了看画儿书的瘾念。其实她依旧还是喜欢看,只是因为现在坐在书摊上看书的人,岁数上都比她小了许多。画儿书终于成了一件她穿得太小了而不得不扔掉的旧衣裳。
现在每天放学,她再也不用在鼓楼洞里拐个弯再回家,因为全班,不,全校的人,都知道了她家是开老虎灶的。“老虎灶西施”的绰号已经跟了她六七年了,渐渐的已经把她的耳朵磨出了茧子,她再也没有理由去死死捂住那块早已经是公众秘密的疤。
现在放学她还是不直接回家。不过现在她换了地方——她会去九山湖边坐一会儿再回家吃饭。湖边人迹稀少,只有一片草地和一棵遮天蔽日的槐树,往那树底下一坐,无论晨昏都是一片幽暗。她坐的次数多了,已经知道朝阳那面的树身上,有一块塌陷的疤,她坐下来,正好可以把身子和脑袋搁进去,那树身就成了她的椅背她的床。靠在那里,她看得清世界,世界却看不清她。她喜欢下午的日头把湖水渐渐变得浓稠起来的感觉,也喜欢风穿过水面和青草地的清凉气息。
她随身带着几支粗细不一的铅笔和一个长方形的白本子。那本子有一个厚实的塑料套,上面写着三个烫金字“速写册”——那是仇阿宝出差去上海的时候买来送给她的。仇阿宝不懂什么叫速写,只知道里头的白纸可以画画。其实她也不懂,不过没关系,懂不懂她都是拿它来画画的。她不画她眼睛里看见的东西,她只画她脑子里存的东西。她眼睛看见的东西若不在她脑子里存过一遍,她的笔就不认。她脑子里存的东西很多,有花鸟景致山水楼阁。当然,还有各式各样的人。她很节省地使用着这个本子,把每一页纸都隔开了上下两部分,正面反面都用,可是很快,本子已经用了一半。
当然,她也不是回回都画。有时候她只是在树底下坐一坐,听着头顶上鸟儿唧唧啾啾地叫着,懒懒地看着远处水变成了天的地方发呆。这种时候她就觉得脑子被水洗过了一遭,十几年的日子竟然没有留下一丝痕迹,空得她都想不起来她到底是谁——她就很是快活了起来。
这一天她下了课照常往湖边走,远远的她突然就闻到了一股异味。她和她的母亲勤奋嫂一样,嗅觉极为发达。她的鼻子,总要遥遥领先地走在她的眼睛和耳朵之前,有时甚至回过头来阻拦了眼睛和耳朵的路。她那天闻到的,是树林子里的野物闻到自己的窝巢被别的野物侵占的那种味道。
她警惕地停下了步子。她的鼻子引领着她的眼睛一路走过去,停在了那棵熟悉的槐树下。她看见了一个穿着海魂衫的身影——是抗战。抗战这两年一下子长高长壮了,衣服的每一处都有了饱实的内容。青春已经把早些年颠沛流离的痕迹从他脸上彻底抹去,他远远看上去几乎已经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他正靠在树身——她的树身上,悠悠地吹着口琴。突然他的身子斜了一斜,仿佛在跟人说话,于是她就看见了另一个身影,一个穿着白衬衫蓝花裙子、梳着两根齐腰长辫子的身影。她的心突然停跳了一拍,因为她醒悟过来,那个人是赵梦痕。
梦痕这两年也长高了,却没长胖,不是因为饥饿,而是因为恰到好处的营养搭配。她父亲的绸缎庄已经被公私合营,她父亲现在不再到公司上班,只在家里吃着定息。他的名字,也不再那么频繁地出现在报纸的新闻版上。他们家已经不如从前那么阔了,但远还没到潦倒的地步。真正潦倒的日子,还要过几年才会到来,所以她依旧可以消消停停地享用着她父亲和她父亲的父亲积攒下来的家产。她身上的那件蓝花裙子,就不是一般的货色,那是上海滩最精纺的东方绸,按照最时新的样子剪裁的。本来她裙子上的蓝和他海魂衫上的蓝是截然不同势不两立的两种蓝,可是那天他们头顶的那爿天,身前的那汪水,身后的那棵树,突然就叫那两样蓝变得相得益彰。
其实,离他们站立的地方略走几步,就可以看到饥荒的影子。可是饥荒离他们再近,也挨不到他们身上。她有丰裕的过去可以汲取,他有绵长的未来可以预支,在那一刻,他们跟苦难和灾荒都还无缘。
梦痕从口袋掏出一只口琴,也跟着他吹了起来。他们吹的是同一首歌,都是《红莓花儿开》。刚开始的时候,他吹他的调,她吹她的,他们的调子中间有一条阔阔的缝,缝里灌着风。渐渐的,她就试试探探地找着了他的调,他也找着了她的,两个调便严丝合缝了起来。
他们本是一条线上离得最远的两个极端,可是离得最远的两个点,也可以顷刻之间成为贴得最近的,如果把那条线绕成一个圆。小桃暗想。
这天晚上,小桃躺在床上做了一夜的梦,每一个梦里,都有那两种蓝。
第二天到了学校,小桃冷眼看着那两个人,他们坐在各自的座位上,中间隔着好几排人,他没看她,她也没看他。他们脸上浮现的,是一种从未认识过的陌生,和一种丝毫没想打破这种陌生的漠然。
后来小桃再也没有在九山湖边见到过他们的身影。
小桃开始怀疑,那天她在湖边见到的,是否仅仅只是一个幻象。
内科医生谷开煦觉得他在医学院接受的五年正规教育和在医院里积攒的数年临床经验,到了朱家岭并非完全学无所用。事实上,在朱家岭的四年里,他的医术在某些方面进步巨大,当然,这些进步是以其他方面的巨大退步为代价的。
卫生所的条件使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医治重病大病的机会。可是,正是因为诊断设施的严重缺乏,他的眼睛鼻子和手指却变得格外地敏锐起来——它们是他除了听诊器之外的唯一依靠。人体上任何一丝略微反常的颜色气味形状质感,都能飞快地调动他的脑神经,让他在以分秒计算的时间范围内做出精准的判断。他的直觉可以带他走很远的路,尽管还走不到头——他的精准只能停留在诊断阶段。除了头痛脑热腹泻之外,几乎所有其他的病人都得送往县医院治疗。
除了看头痛脑热和腹泻之外,他常做的另一件事是外伤处理,当然是指简单的外伤。从前一直在内科工作,离开医学院后他几乎完全没有接触过外伤。可是在朱家岭的四年里,他见过了一辈子加起来也没见过的五花八门的外伤,有农器的割伤,有火烛的烫伤,有牲口的踩伤,有两口子打架的划伤……他现在熟知每一种清理和消毒方法,而且能把伤口缝合得像一块精美的绣花布。
他甚至学会了给牲口看病。开始时只是一种无奈——人能送往县医院,而牲口却不能。老乡们是抱着能给人看病就能给牲口看病的盲目信任,把牲口牵进他的卫生所的。他只能一边翻看他从城里带来的一本《兽医手册》,一边寻找对应的症状和治疗方法。几次见效之后,他的胆子渐渐大了,竟然敢给牲口开刀接生。
这一天早上,他起晚了,是被敲门声惊醒的。他就住在卫生所里。所谓的“住”,其实就是一张单人床,铺在卫生所的墙角,来人了就把布帘子扯上。工作和睡觉都在一个地方,就无所谓上班下班,只要有人来便随时开门。
头天夜里朱家岭有户人家娶亲,请他过去做证婚人,免不了多喝了几杯酒,有些上头,就一觉睡过了。醒来一看,日头已经升到院子里的那棵桑树枝上了。他应了一声门,就慌慌地披衣找鞋。已是三月了,风吹过来虽然还有几分寒意,不过那寒意只是一张稀薄的纸,轻轻一捅就破,芯子里早已是一片软乎乎的糖稀一样的春暖了,可是谷医生却还没换下棉袄和那条肥得几乎没了裆的棉裤。床前的那双棉鞋沾满了昨夜路上的灰土,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他懒得掸土,胡乱趿上了就去开门。
今天的病人面生,一问,才知道是从陆家埠头送过来的。脚还没进院子,身后已经跟了一大群人。朱家岭一年到头也来不了几个外乡人,朱家岭的鸡狗都眼浅,见了生人就倾巢出动,更别说是饿着肚子的人。饿着肚子的人格外喜欢热闹——热闹是气,虽然管不得饿,却能暂时填一填肚子里的空地。
病人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太太,一个星期前早上醒来,耳朵突然就聋了,说夜里有鬼附在她脑袋里喊了一宿的话。从那天起,那鬼就昼夜不停地跟她说话,搅得她白天黑夜睡不得觉,人就有些疯癫了。村里岁数大些的都说她中了邪,撞上了不该见的东西。家里人也悄悄请巫师神婆赶过鬼,服过符纸仙丹,却都不管用。后来她儿子听说朱家岭有一个温州城里来的大医生,就走了几十里路把老太太抬了过来。
老太太见了谷医生,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菩萨神仙啊,你要是能把鬼赶出来,我情愿折几年寿。”众人便笑老太太脑瓜子糊涂。谷医生把老太太扶起来——早已是一头一身的灰土。搬了张凳子让她当院坐下,就拿出耳镜做检查。谷医生把耳镜伸进老太太的耳道里转了几转,眉毛却越蹙越紧,渐渐地紧成了一团乱线。众人七嘴八舌地问到底看见什么啦?谷医生也不回话,只叫人进屋里拿出一瓶甘油来,往老太太的耳朵里滴了几滴,叫她歪着头坐着,竟不再搭理。
谷医生擦了手,从兜里掏出一个烟盒,抽了一根烟出来,点着火抽了起来。
谷医生抽起烟来也急也慢。急是抽进去的时候,三口并作两口,仿佛有人在后头追抢。慢是吐出来的时候——谷医生抽进去好几口,才恋恋不舍地吐出来一口。那一口带着几口的劲道,一路悠悠地升到半空,那圆圈才慢慢地打开了,开成一朵肥软的花。
谷医生好不容易把一根烟抽到了烧指头的地步,却也不扔,又掏出另一根来,按在前一根的屁股上点着了,再接着抽。众人急等着看好戏,锣鼓响了半晌,却不见大幕扯开。越等,便越觉得这戏值得等,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喘,生怕就在那一口粗气里错过了开场。
终于熬过了两支烟,谷医生站起来,拿了张旧报纸垫在老太太的肩膀上,让老太太侧过头来,这回是朝另一边。众人等了半天,慢慢的,就见那张旧报纸上滴下来一团烟垢似的脏东西——是稀释了的耳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