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里我看见过一个年轻的女尸躺在这种床上,浑身每个毛孔都沁出一团融化的脂肪,那种黄色的油滴像才流出的松脂一样。现在躺在床上的人谁也不比她好看,尤其是屋子正中那一位。她是个胖老太太,好像一个吹胀的气球,盘踞在两张床拼起的平台上。她浑身的皮肤肿得透亮,眼皮像两个小水袋,上身穿医院的条子褂,下面光着屁股,端坐在扁平便器上,前面露出花白的阴毛,就如一团油棉丝。老太太不停地哼哼,就如开了的水壶。已经胀得要爆炸了,身上还插着管子打吊针,叫人看着腿软。幸亏她身下它在哗哗地响,也不知是屙是尿,反正别人听了有安全感。其他病人环肥燕瘦各有态,看架势全是活不长的。
这屋子里的味儿实在不好,可说是闻一鼻子管饱一辈子。屎尿、烂肉、馊苹果、烂桔子汇到一块儿,我敢保你不爱闻。声音也就不必细讲,除了几位倒气的声音,还有几个人在哼哼。顶难听的是排泄的声响。我向门口陪床的一个毛头小伙打听是否见过一个断了腿的红脸老头儿,他说在里面。我踮脚一看,果然,老姚和他老婆在里面墙角,那边气味一定更难闻。我先不忙着进去,先和脸前这小伙子聊一会。我敬他一支烟,他一看烟是重九牌的,眼睛就亮了。
“你在哪儿买的?”
“云南商店呗。您这是陪您的哪一位?”
“姥姥呗,喉癌,不行了,哥儿们,云南商店在哪儿呀?”
“大栅栏,去了一打听谁都知道。叼呀,这地方这么糟模,您还不如把她拉回去。”
“家里有女的,害怕死人。这一屋子差不多都是要死的,家里放不下,弄到医院又进不了病房,躺在这儿捯气儿。我们快了,空出地方来你们可以往这边搬,空气好多了。”
那位姥姥忽然睁开眼,双手乱比划。这个老太太浑身成了红砖色,嘴里呼出癌的恶臭,还流出暗红色的液体。她像鲶鱼一样张口闭口,从口形上看她在大呼要回家。那位毛头小伙低头和她说:“姥姥,您忍一忍,这儿有这玩意儿(小伙子用手捏捏老太太鼻子上的氧气管),您插上舒服一点呀!”
老太太嘴乱动,意思是说你们的话我全听见了,她要还能发声,一定要把这不孝的外孙大骂一顿。可惜她只能怒视。她还用充满仇恨的目光扫了我一眼,吓得我赶紧走开。看看这一屋子人,都是叫那些怕见死人的女人轰出家门的,真叫人发指!女人呀女人,是她妈的毒蛇!
走到老姚面前,我正要搜索枯肠,编一句什么话,老姚的老婆倒把我的话头抢过去了。
“你就是学校派来陪床的吧?怎么不早来!老姚给你们学校守夜,摔断了腿,就这么对待他!老实告诉你,不成!赶紧把他送到病房里去!”
她这么咄咄逼人,把我气坏了:“姚大嫂,这话和我说不着,你去找我们校长好不好!”
“明天我就去,这叫怎么一回事?你们学校这么没起子?老姚一个党委委员,病了就往狗窝里送?”
这话很有道理。我要是病了,也要躺在这狗窝里,应该支持老姚老婆去找领导大打一架。我说:“你去闹吧,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去闹了以后,学校兴许能把老姚送到北大医院去。”
她走了,老姚睁开一只眼看看我,又闭上了。他和我没话可讲。我拍拍他的腿说:“要尿叫我一声啊!”就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只觉得气味和声音太可怕。一睁眼,正看见几个人把个病人往外送,是个老得皮包骨的老头子,已经死掉了。我想到外边走走,老姚一把扯住我,气如游丝地说:
“别走!我一个人躺着害怕!”
真他妈的倒霉,我又坐下,忽然想起李斯的名言:人之不肖如鼠也!这是他老人家当仓库保管员时的感慨。他是说,有两种耗子。粮库里的老鼠吃得大腹便便,官仓几年不开一次,耗子们过得好似在疗养,闲下来饮酒赋诗,好不快活。可是厕所里的老鼠吃的是屎,人上厕所就吓得哇哇叫,真是惨不忍睹。于是他就说:人和他妈的耗子一样。混得好就是仓房鼠,混得不好就是厕所鼠。这话讲很有勇气!基督徒说,人是天主的儿女;李斯说,人和耗子是一个道理。比起来还是我们的祖先会写文章,能说明问题。我一贯以得道高人自居,从来没在耗子的高度上考虑问题。可是面对这个急诊室,真得想一想了,说这里是茅坑一点也不过分。要是我到了垂危时,也挺在这么一个木板床上听胖老太太哗哗响,这是什么滋味?就算我是诗人,可以把它想象成屋檐滴水(有这么一支吉他曲,美不胜收),可是隔一会就有山洪暴发之声,恶臭随之弥漫,想象力怕也无法将之美化。那时候每喘一口气就如吞个大铁球,头晕得好似乘船遇上了八级风,还要听这种声音,闻这种气味,我这最后一口气怕也咽不下去。我的二妞子(她已经白发苍苍)俯在我身上泪如泉涌,看我这惨相,恨不得一刀捅死我,又下不了手,这种情景我不喜欢,还是换上一种。
再过五十年,王二成了某部的总工程师,再兼七八个学会的顾问,那时候挺在床上,准是在首都医院的高干病房里。我像僵尸一样,口不能言,连指尖也不能动,沙发床周围是一种暗淡的绿光,枕头微微倾斜,我看见玻璃屏后的仪器。我的心在示波器上跳动。
一个女护士走进来,她化了妆,面目姣好,是那种肉多的女人。乳房像大山,手臂肉滚滚。她解开我的睡衣,把它从我身上拽出去。啊呀王二,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胸膛上的皮皱巴巴,肚皮深陷下去。腿呀腿,就如深山中的枯木,阴毛蓬蓬,没几根黑的。那活儿像根软软的面条。我不明白,一米九十的身高,老了怎么缩得这么短?女护士用一根手指把我掀翻过身来,在我背上按摩。这可是女人的手!王二老到八十五,也是个男人。可是就是反应不起来。她又把我翻起来,按摩我的胸前,手臂。心狂跳起来,可是身体其他部分木然不动。只有尿道发热,一滴液体流出来。她按摩完毕,忽然发现我身体的异常,“咳”了一声。嘻嘻,谁让你拨弄我?王二还没死。那女人拿出一个棉球,把我龟头擦干净。然后把它轻巧地弹入废纸篓。王二,你完了!脸也臊不红,实在是太老了。她给我穿上衣服,就出去了。我猛然觉得活够了,就想死,示波器上的心脏不跳了,警报声响成一片。白衣战士们冲进来,在我手上、腿上、胸上打针,扣上氧气面具,没用了!仪器上红灯亮了。一个时钟记下时间。几名穿毛料中山装的人进来,脱帽肃立。十二点五十七分二十七秒,伟大的科学家,社会活动家,中国科学界的巨星王二陨落了。然后干部们退出。护士们一齐动起手来,脱下睡衣,把我掀翻过去。掰开屁股,往直肠里塞入大团棉花。这感觉可真逗!然后又掀翻过来,往我身上狂喷香水,凉飕飕的,反正她们不怕我着凉。一个漂亮小护士把我那活儿理顺,箍上一条弹力护身,另有几个人在我肚皮上垫上泡沫塑料。然后把上身架起来,穿衬衣,腿上套上西装裤。上身穿上上衣,打上领带。嘿!这领带怎么打的!拴牛吗?你给你丈夫打领带也这样!任凭我大声疾呼,她浑然无觉。又来了个提皮箱的中年人,先给我刮脸,又往我嘴里垫棉花,这可不舒服。快点!我要硬了!涂上口红,贴上假眉毛。棺材拾进来,几个人七手八脚把我往里抬,西式棺材就是好,躺着舒服。在胸袋里插上一朵花,胸前放上礼帽。再往手里放一支手杖,拿了到阴间打人。嘿嘿,王二这叫气派!同志们,这就叫服务!现在可以去出席追悼会了!
脑袋嘭一下撞在木板床上,我又醒过来。我困极了,恨不得把老姚从板床上揪下来,自己睡上去。起来看看周围的人,全都睡了,就连那个胖老太太也坐在便盆上睡了。就在我打瞌睡这一会儿,屋里又少了好几个人。门口那个和我一块抽过烟的小伙子和他姥姥都不见了,那个女人现在在天国里。我再也坐不住了,到院子里走走。
夜黑到发紫,星星亮得像一些细小的白点。在京郊时我常和铃子钻高粱地,对夜比一般人熟悉很多。这是险恶的夜,夜空紧张得像鼓面,夜气森森,我不禁毛发直立。
在这种夜里,人不能不想到死,想到永恒。死的气氛逼人,就如无穷的黑暗要把人吞噬。我很渺小,无论做了什么,都是同样的渺小。但是只要我还在走动,就超越了死亡。现在我是诗人。虽然没发表过一行诗,但是正因为如此,我更伟大。我就像那些行吟诗人,在马上为自己吟诗,度过那些漫漫的寒夜。
我早就超越了老鼠,所以我也不向往仓房。如果我要死,我就选择一种血淋淋的光荣。我希望他们把我五花大绑,拴在铁战车上游街示众。当他们把我拖上断头台时,那些我选中的侩子手——面目娟秀的女孩,身穿紧绷绷的黑衣皮裙,就一齐向我拥来,献上花环和香吻。她们仔仔细细地把我捆在断头桩上,绕着台子走来走去,用杠刀棍儿把皮带上挂的牛耳尖刀一把把杠得飞快,只等炮声一响,她们走上前来,随着媚眼送上尖刀,我就在万众欢呼声中直升天国。
我又走回急诊室,坐在板凳上打盹。早上八点钟,老姚的老婆才来换我,我困得要死,回家太远了,就骑车上学校,打算在实验室里打个盹。
走在大街上,汇入滚滚的人流,我想到三十三年前,我从我爸爸那儿出来,身边也有这么许多人,那一回我急急忙忙奔向前去。在十亿同胞中抢了头名,这才从微生物长成一条大汉。今天我又上路,好像又要抢什么头名,到一个更宏观的世界里去长大几亿倍。假如从宏观角度来看,眼前这世界真是一个授精的场所,我这么做也许不无道理,但是我无法证明这一点。就算真是如此,能不能中选为下一次生长的种子和追名求利又有什么关系?事实上,我要做个正经人,无非是挣死后塞入直肠的那块棉花。
我根本用不着这么做,我也用不着那块棉花,就算它真这么必要,我可以趁着还有一口气,自己把它塞好,然后静待死亡。自己料理自己的事,是多么大的幸福:在许由那张臭烘烘的床上躺下时,我还在想:我真需要把这件事想明白,这要花很多时间,眼前没有工夫,也许要到我老了之后。总之,是在我死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