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土十八
一
海面一丝风也没有,波澜不兴。七艘巨船鱼形排列,行驶在止海的水面上,每艘船都是九桅十二帆。此时,十二张硬帆全部降了下来,桨奴推动飞轮橹,开动巨舟,航速不慢,但仍像是航行在一盆凝固的粥里一样,感觉不出前进的迹象。
止海的水面像天空一样宁静,止海的天空如水面一样碧蓝。在甲板上待久了,就分不清是在海上还是在天上,除了底舱推橹的水手,其他人都躲在舱里赌钱。
船舷推开海水的声音在海面上传出很远,这是止海水上唯一的声音,如果没有这水声,会让人错以为这是一幅天海行舟图。
像画,像梦,像幻觉。
锵——
突然,一声清脆的金器交鸣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宁静。声音虽不大,但是在宁静的止海上听起来却格外清晰刺耳。声音惊扰了远处桅杆顶的一只大鸟,大鸟侧着头,锐利的眼睛俯视着声音的来源。
声音来自破军号的甲板上,有两个少年各持一条乌黑的枪在宽阔的甲板上对练。
长枪少年身形如他手中的战枪一样笔直,他赤裸着上身,虬结的肌肉在皮肤下涌动,清楚地显示出力量运行的完美轨迹。他皮肤黝黑,泛着光泽,看上去很年轻,胸前有一块醒目的疤痕,如鸡蛋大小,后背对应的皮肤上也有那么一个暗紫色的疤,那是贯穿了身体的惨烈一枪留下的。与之相比,右肩上一道半尺长的刀疤更加触目惊心,那么深的一刀,几乎将整个刀身都嵌进了他的肩头。只有少年知道,那不是刀,而是剑,一把斩在他心上的剑。
少年戴着黑色面罩,看不清相貌,面罩上用银线刺着两条虬龙,斜插入鬂,一双黑色的眸子,深邃得看不见尽头,又仿佛盛满了虚空。他持枪的姿势很特别,右手握着枪杆中部,枪身夹在腋下,身体躬着,微微前倾,凝立不动,仿佛一张引弦待发的箭。
陡地,他脚下发力,身体疾射出去,身体趋进的同时,长枪刺出,身体的速度与枪速叠加,长锋犹如一道黑色的闪电,直取对手。
对手是一个俊俏的少年,身形瘦削,一袭青衫,头上罩着青帕,赤着脚,手持一条与他身体等长的花枪。花枪虽短,舞动起来更灵活,见长锋刺来,双手合把,抖出一蓬枪花。
锵——
只在瞬间,执花枪的青衫少年一气刺出十几枪,几乎同一时间刺在战枪上,硬生生将长枪少年雷霆般地一枪封住。
青衣少年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蛾眉一挑,道:“还成吧!”
长枪少年哼了一声,眼里陡地射出一股杀气,身形猛地跃起。
“崩!”少年轻喝了一声。
将一丈三尺长的战枪擎在半空,以枪做棒硬砸了下来。
青衫少年大惊失色,将花枪拄地,身体倒纵出三丈开外。
战枪呼啸着砸在少年刚刚立足的甲板上,砰的一声。蒙面少年看着对面少年惊魂未定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
“喂,只是玩玩儿,出这狠招儿。”青衫少年不悦道,忽又见蒙面少年眼神中带着笑意,知道上当,索性也呵呵笑起来。
“燕大哥,那日你这一枪算是威震神州了。”
提起往事,燕云戚戚然,道:“那一式‘崩’枪实属偶然,后来我却再也使不出了。”
“怎么可能?”
“燕家枪只有突、疾、破、崩、灭五诀,除了突枪诀外,其中疾枪诀是步法,破枪诀是用力手法,而崩、灭却只是有名无招。”
青衫少年俊眼一瞪,正要说话,忽地晴朗的海空飞起一支响箭,箭杆上的风笛在空气里撕扯出尖利刺耳的哨音,将止海的宁静撕破。青衫少年俊俏的脸霎时绷紧,眉头锁紧,不怒自威。
响箭发自于贪狼号,响箭示警,全军戒备,可是海面上平静如镜,放眼望去,天水相接,连一只鸟影都没有。
青衫少年三步两步蹿到主桅下,扯起一条缆绳双脚一踹,身体荡在半空,整个身体已然飘出舷外。
“小心。”燕云疾呼。
马晴儿回眸一笑,像只起舞的纸鸢,再荡回来时已攀住主桅杆,转眼人已蹿上主桅。
这次下北海的船队共七艘战船,开阳号是旗舰,在船队正中,马晴儿的叔叔——工部尚书大人马少卿亲自掌舵,督导全军。前哨则是破军号,正是马晴儿和燕云所在的船,船队断后的是巨门号,左前翼贪狼号,左后翼禄存号,右前翼廉贞号,右后翼天权号。船与船相隔百丈,有专门讯语发号施令。
发出响箭示警的正是左前翼的贪狼号。
此时开阳、廉贞、天权、禄存也纷纷打出问讯。开阳号讯令——全军戒备。看来,旗舰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不等马晴儿传令下去,船上除了推橹的桨奴,其余人很快执兵披甲守在各自的位置,井然有序,进退有度。燕云不得不钦佩马少卿领兵有方,刚刚还在喝酒赌钱,一盘散沙,转眼便都变成以一顶十的战士。
上船半年来,燕云还不能完全适应,晕船晕得昏天暗地,直到进入了止海后,海面无风,海水丝毫不起波澜,大船平稳得如同在陆地上一般,燕云的日子方才好过了。但他的活动范围也仅限于甲板上,脚踏实地,心里才踏实,像马晴儿那样扯着缆绳荡来飘去,他死活也做不到。
燕云倒提着战枪在甲板上干着急,抢到船头看看,又奔到船舷望望,海面和往日一样宁静,看不出任何异样,也不知道马晴儿在上面看到了什么?
贪狼号的人聚集在甲板上,两队精兵分列在船舷两侧,队列严整,腰挎弯刀,斜背硬弩,这些都是马少卿从中州带出来的精兵。与之相比,甲板中间聚集的一群兵士更像是散兵游勇,号衣不整,有的赤着半条膀子,刀干脆随便往腰上一插。从刀的制式也可看出不同,与军用的腰刀相比,这些人的刀皆是不满三尺,酷似柳叶,背厚刃阔,刃口弧线优美,这是一种适合海上近战劈砍的武器,这种刀叫水手刀。腰插水手刀的是马少卿做海盗时的原班人马,马少卿招安后,他们也跟着吃起了军饷,但是海盗的积习难以改掉。
水手围在甲板上,以马虎为首,个个面色凝重,他们脚下的甲板上有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依稀可以看出那是一具不成人形的尸体。
马虎是贪狼号的主舵,平时大大咧咧,就算在马少卿面前也爱开上几句玩笑,但遇事却从没马虎过,是个粗中有细的人,此时他一改往日嘴脸,眉头紧锁。一是因为脚下这个已不成人形的人是他的同胞兄弟马蛟,二是因为他的兄弟死得太过蹊跷。
不光是马虎,就是在场最老的海盗,跟着马少卿风里浪里闯过,也算见过不少奇事,也还是头一次遇到像今天这样的事。
“人都齐了吗?”马虎眉头紧锁,完全不似平时稀松的模样。
“除了推橹的桨奴,还有厨子崔老四没到,剩下的508人都在这里了。”一个腰插水手刀的精瘦汉子答道。
“总舵爷还没到?”马虎虎着脸问。
“已经去请了,很快就到。”
马虎哼了一声,眼睛向周围扫视了一周,看似漫不经心,但是目光所到之处,人人都心神不定,默不作声。周围这百十号人都是老海盗,也深知马虎的脾气,平时这人嘻嘻哈哈,可以随便开玩笑,但一旦他板起脸来,天王老子也不认,心黑手狠,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况且今日他的亲弟弟死得如此蹊跷,谁也不愿触这个霉头。
马虎扫视一周,最后目光又停留在弟弟的尸体上。
那已经不算是一个人了,只能说是一摊死肉堆在甲板上,周身的骨头断成数段,几截肋骨和一截大腿骨支在皮肉外面。死者上身没有穿衣服,两条手臂和躯干已经无法区分,紧紧地粘在一起,脖子被拉伸得足有原来的两倍长,头部倒是完好无损,但是眼球凸出,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眼窝里两行干涸的血水挂在脸上,舌头也被拉出很长,软塌塌地挂在嘴边,嘴角、鼻子和耳朵也都有血水流出来。显然死前曾受到极大的痛苦,一双瞳孔里仍残留着死前瞬间的恐惧。
从马蛟尸体情形上看,他像是被一只有力的巨手用力攥成肉泥的。
“总舵爷到了。”有人低声道,水手两边散开,让出一条路来,马少卿快步走了进来,看到地上的尸体,也不禁一愣。
“总舵爷。”
水手们还保持着做海盗时的习惯,称呼马少卿总舵爷,马少卿虽然做了官,但在船上依然是便装,紧身裤褂,黑帕罩头,一条大红丝巾扎在腰间,和水手的区别是脚上蹬了一双小犊皮的软底快靴,看上去利落干练。
马少卿没有作声,而是蹲下身去仔细查看尸体,隐隐有一股腥臭的味道钻进鼻子。
“马蛟兄弟。”马少卿低声念叨着死者的名字。
“莫先生,劳您瞧瞧。”马少卿起身闪开,对跟他一起来的黑衣莫平道。
莫平是船队随船的医士,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但医术精湛,平时不苟言笑,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水手们对他都恭敬有加。
“是谁与马蛟兄弟一伍。”莫平查看尸体的时候,马少卿问马虎。按船上编制,中州刀弩兵五人一伍,水手兵三人一伍,无论作战还是寝食都寸步不离。
“飞刀刘和孟疯子。”马虎道。
马虎身后那个腰插两柄水手刀的精瘦汉子上前一步,道:“总舵爷。”
马少卿认识此人,此人绰号飞刀刘,一次跟官船交手,飞刀刘贪功心切,不等登船,先将手里的水手刀掷了出去,由此得了个绰号。
“昨日最后一次见马蛟是什么时间。”马少卿问。
“回总舵爷,昨前夜我们在船尾值夜,天快亮时回舱睡觉,马蛟兄弟说饿得慌,自己去崔老四那儿找吃的,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飞刀刘道。
“是,我跟飞刀刘一起,直到在底舱发现马蛟。”旁边一脸胡子的孟疯子道。
“崔老四!”马少卿的目光在人群中找崔老四。
“总舵爷,崔老四总管厨舱。”马虎提醒马少卿。
海上行船,淡水和粮食是重中之重,马少卿定下死规矩,厨舱总管上船后任何情况下都不得离开厨舱,淡水、食米、菜蔬、肉类都由他一人掌管。
“大人过目。”
正验看尸体的莫平有所发现,他向人借了一柄匕首,用刀尖轻轻挑开尸体肩头的肉,从骨头上轻轻撬下一片指甲大小的东西,用刀尖轻轻挑着,起身道。
马少卿近身细看,那是一片通体黑色的鳞甲,一股腥气直冲鼻子。
“这是……”马少卿在海上混迹多年,海里的生物自然见得多,况且以他的经验鳞甲大都外缘坚硬且厚,色泽也深,而附在皮肉的一端则颜色淡得多,也软也薄,可是眼前这片指甲大小的鳞片却是通体墨色,薄厚也无太多差异。
“借刀一用。”莫平向身边的飞刀刘道。
飞刀刘倒持水手刀递过去,莫平将那片黑色鳞甲放在甲板上,甲板用油浸的柚木铺成,质地坚韧,莫平将刃在鳞片上比了一下,将刀举过头,猛地劈下。水手刀背厚刃阔,适合近战和劈斩,一挥之力不亚于大斧。
“叮”一声。
水手刀居然没能将那片指甲大小的鳞片斩断,而且还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再看那刀刃隐约崩出一个缺口。
众人大惊,马少卿更是诧异,将那片鳞片放在掌心细看,轻如无物,薄若细鳞,何以如此坚韧?
“大人,这非天生的鳞甲,而是……”莫平说到此处便再没说下去。
“莫非这是……”马少卿会意,他此行远出北海,正为此而来。
“正是。”莫平点头。
二
战船由马少卿亲自设计并督造,长三十三丈,宽十二丈,尖头尖底,九桅十二帆。船舱共分四层,底层和三层是压舱石和淡水粮米之物,二层、一层是营房。
底层和三层的船舱设计很独特,是由多个独立的密封舱室构成,这样不但结构结实,而且即便某一个舱室漏水,也不会影响到其他舱室或殃及全船。
崔老四佝偻着身体走在底舱的长廊里,左手一本账本,右手一把算盘,一遍一遍地核对着舱里的粮米。每个舱室存了多少袋米、多少淡水,哪个舱室里是干菜,哪个舱室里养着活的牛、羊、鸡,他都心中有数。
在海上如果长时间吃鱼肉而吃不到蔬菜,会生一种坏死病,所以每条船上都会载些活物和青菜。此次船队共七只船,总计五千人,所以随船载了大量食物和淡水,即便如此,也要精打细算,否则一旦有变,耽搁行程,几千人没饭吃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崔老四例行检查,每天一次,雷打不动,无论上面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影响他做这件事,即便有一天船沉,相信他的魂魄也会在这舱间游荡。
底舱的光线越来越暗,但崔老四已习惯在黑暗中走路,他决不允许有半点火星在他的舱里出现。他边走边想着马蛟的事,马蛟曾救过他的命,崔老四知道马蛟爱喝一口,总会悄悄地给马蛟灌些酒。昨夜马蛟值夜,悄悄把空酒壶留给他,他给灌满了,就等马蛟早上来取,可是马蛟却没来。直到快近中午的时候,有人在底舱的过道里发现血迹,顺着血迹在底舱的木梯后面发现了马蛟的尸体。
底舱是崔老四的地盘,他对此了如指掌,然而好兄弟竟然在自己的地盘上死得那么惨。
最底下的舱中存的都是淡水,崔老四觉得脚下有点不对劲,凉凉滑滑的,心里吃惊,忙从怀中掏出两块石头,使劲敲了敲,石头便开始放出荧荧的绿光来,虽然不亮,但是足可以看清脚下的事物。
微光下,船板上湿湿的,有水从下面浸上来,如果是淡水漏了,那可是要命的事。崔老四快步挨个船舱查过去,水是从底层的一个密舱里渗出来的,可是那舱门是密封的,即便是淡水漏了也不会流出舱门,除非有人打开过舱门。
崔老四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风里浪里不知死过多少次,早就将生死置之脑后,但是那种死亡的恐惧还是不由自主地从他的心底升起来,那是死神的气息。他觉得死亡的气息是一股淡淡的鱼腥味儿。
陡地,崔老四本能地抽出腰间的水手刀,虽然他不惯用刀,但是此时手中有刀可以帮他壮胆。他在舱门前听了听,里面似乎有汩汩的水声,淡水桶漏了?他将刀衔在口中,双手轻轻转动舱门机关。
一圈,两圈,三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