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十八
一、不死人死了
“死亡”是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的事儿,不管你愿不愿意,它都会有条不紊从容不迫地向你靠近,而你丝毫没有办法阻止它;所以当你得知某人死亡的消息时,通常会问“怎么死的”,而决不会问“怎么会死”。因为死亡是生命的必然,怎么不会死?所以没有人愚蠢到会那样问。但是当我得知朱枫死亡的消息时,却惊讶道:“朱枫怎么会死?”听起来仿佛朱枫是个不会死的人一样。事实上,朱枫的确是个“不死人”,但不死人却死了。
我得知朱枫死亡的消息时正在修改《不死人——朱枫》这篇稿子,准备在下期杂志上发表。这时主编将我叫到主编室告诉我说:“朱枫死了,那篇稿子暂时不要发。”我脱口而出:“朱枫怎么会死?”
说起这件事之前,有必要先了解一下朱枫这个人,简单点儿说他是个科学家,一个108岁的科学家。即便这样也不足以吸引我的注意,我是一个专门编辑《惊奇档案》的编辑,见过更多更神奇的人和事。我知道新疆有个长寿村的平均年龄在100岁以上,甚至知道印度一个修行者活了374岁,所以一个108岁的科学家不算什么。但朱枫的特别之处在于他是个“不死人”。
这里所说的“不死”没有更深层的意思,就是不会死的人。当然了,这个“死”仅局限于“自然死亡”,并不包括外力所致的非自然死亡。如果给他脑壳来上一枪当然也是会死的,所以这里所说的“不死”并非是“打不死”。但如果你不对着他脑袋开枪,他就真的可以做到“永远不死”,可能会一直活下去,这并非是耸人听闻。
认识朱枫是个偶然,因为同事杨大刚染上了一种怪病,这件事又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见《血症》),所以我开始关注一些基因学和医学方面的常识。在一本医学类的科普杂志上,我看到了一篇关于“器官移植”的文章,署名是朱枫。
朱枫在这篇极富幻想力的科普文章中解决了“器官移植”手术最为棘手的“排异反应”。排异反应是异体组织进入有免疫活性宿主的不可避免的结果,机体对于外来物具有强烈的清除“异已”反应。移植后,机体将针对移植物动员体内免疫系统产生攻击,这是一免疫过程,但却不利于移植器官的存活生长。移植后的排异反应是困扰移植领域的主要问题,但朱枫在这里轻描淡写地解决了这一问题,其方法其实很简单,也有很多人都想到过,甚至被当成科幻小说的素材,那就是以基因工程克隆出所需的器官,再移植到病人自己的身上,替换掉有病变的原器官。这里用了“替换”一词,是因为新器官是用病人的细胞克隆出来的,就如同他本身的一样,所以“替换”更为准确。当然了,身体对自己的器官就不存在排异问题。
我看到朱枫这篇论文时觉得更像是科幻小说,因为我知道目前还没有哪个国家声称掌握了这种高超的克隆技术,所以朱枫的说法存在着技术问题;但朱枫言之凿凿。不仅如此,他在文中说正在进行另一种“替换手术”的研究,照他的说法,那是真正意义上的“替换”,是运用基因工程在身体内直接克隆所需的新器官,新器官生成后只需通过简单的手术取出老化器官就可以了,大大降低了手术过程的风险。而这项技术适用于如“大脑”这种复杂的器官。
按照朱枫的说法,人体的器官可以无限制地克隆、替换,身体某个部分出现问题就替换新的,身体就可以做到永远不死,人的寿命自然可以无限期延长下去,那么这个人可以当之无愧地称之为“不死人”。
像这种超越现实太多的观点极易被认为是一种哗众取宠的妄想,更何况朱枫并不是什么“权威专家”,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所以这篇文章就悄无声息地淹没在泛滥的专家论文之中,甚至不曾在医学界激起一丝涟漪。我偶然看到后也仅以为是篇优秀的“幻想小说”,更适合放在我的栏目里,也正是怀着这样的目的我联系到了朱枫。
但是真正与朱枫接触后,完全改变了我的想法。一开始我发现朱枫这个人作为一个科学家的名气远不如他作为一个“病人”的名气大。朱枫是20年前第一批接受肝脏移植手术的病人,那时他已经80岁,以其高龄而引起一时轰动。但那次手术并不成动,三个月后发生排异反应,差点要了朱枫的老命,幸好另一位配型吻合的捐赠者提供了新的肝脏才救了老人。而在接下来的十多年中,朱枫做了一系列的移植手术,但都不如第一次引人注目,所以不曾引起太多的关注。在朱枫的“移植史”中,我发现除了肝脏外,他的肾脏、胰腺、脾、半个肺都不是“原装”的,另外还有过一些零零星星的小手术。朱枫浑身上下、里里外外几乎有一半器官都是“后天”移植的。更令人咋舌的是,这些手术都非常成功,在一个高龄的老人身上如此折腾后,还能活着,并活得还很健康,这不能不算是一个奇迹。
我曾当面向朱枫表示了我的惊诧,老人说:“这很简单,我所移植的器官均是我自己的克隆体。”当时我做了一个不置可否的表情,表示难以置信,朱枫只是抱以一笑,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咚咚作响,道:“我每年做一次全面的健康检查,各项指标完全正常,甚至比一个青年人还好,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我仍是无法相信,朱枫笑我“崇洋媚外”,说在基因工程方面,我们并不比国外差,还问我知不知道朱冼这个人。
后来,我查了一下,发现朱冼是世界上第一个完成单性繁殖实验的人,令我感到骄傲的是,朱冼是一个中国的科学家,难怪朱枫说在基因工程的研究方面,我们并不比外国差。但朱枫与朱冼除了都姓朱外,还有别的关系吗?现在朱枫死了,这已无从知晓。
看上去朱枫掌握着一种极为先进的基因工程技术,可以随意地克隆出需要的器官,而朱枫本人正是这一技术的最大受益者。从所掌握的情况来看,他完全有理由永远地活下去,是个名副其实的“不死人”,所以我写了一篇《不死人——朱枫》的报道。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不死人却死了。我在得知这一消息后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对死因做了无数的假设:车祸、事故还是灾难?甚至还想到是谋杀。遗憾的是都不是,朱枫是在睡梦中安详地终止了生命,按照中国的传统说法是无疾而终,也可以说是寿数已尽、寿终正寝。
生命的终结总会有原因的,通常都是机体的死亡,但这种情形是不可能发生在朱枫“不死”的身体上的。真有寿数一说吗?我不太相信。
二、器官移植后遗症
相对于朱枫的“不死”,他的“死亡”更令我难以接受,因为我已完全相信他是个可以“永远不死”的人。
朱枫的葬礼在一个阴雨天的上午举行,由他最得意的学生也是他的继承人白欣怡主持。参加朱枫葬礼的人不是很多,大部分是他的学生,天空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给整个葬礼更增加了沉痛的氛围。
此时我才知道朱枫竟然很富有,他将一家医院留给了白欣怡,而这只是他遗产中的一小部分。白欣怡年纪轻轻已然是个出色的外科医生,绰号“白一刀”。在葬礼结束之后,我主动找到白欣怡,想了解一下朱枫的死因。白欣怡用水汪汪的大眼睛透过眼镜片注视了我一会儿,她应该三十出头了,只是保养得好,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年轻。
“谁告诉你老师是‘不死人’?”白欣怡听了我的问题后反问道。
“我曾采访过朱枫老先生,是他亲口跟我说的,他的理论无懈可击。”我道。
“可事实上,你也看到了……很明显那个理论存在漏洞,我希望你就此忘了此事,没有什么‘不死人’。”白欣怡斩钉截铁地下了定断,一下子拒我于千里之外。我有些恼火道:“那你能告诉我,朱老先生的死因吗?”白欣怡盯着我,目光冰冷,我几乎看到她眼中射出一道寒光,不由打了个冷战。
“你没听说过‘无疾而终’吗?老师108岁,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一个如此高龄老人的死难道很意外吗?请你有些职业操守,尊重一下他人,不要在这件事上做什么文章。”白欣怡咄咄逼人,显然她把我当成不择手段的二流狗仔记者。
“白小姐,如果你能学会笑一笑,你会可爱得多!”我强忍怒火,挤出笑脸,尽量显示出男人的风度。白欣怡还以一笑,立马又换上一副凛冽的脸孔道:“嘿嘿,我当然会笑,可不是对你。”说完一扭一扭地走了。
没想到朱枫的事情竟是这样一个结局。回到编辑部从头想着整个事件,随意地浏览着葬礼上拍摄的照片,参加葬礼的大多是朱枫的学生,我甚至认出有几个是医学界的权威,突然一个面孔撞进我的眼睛。那人躲在人丛之中,只露出半张脸,但这半张脸非常像姬扬——那个神秘的医学博士。我将照片放大,但仍是不能确定,其实只要打个电话问一下白欣怡就可以搞清楚,可一想到那个冰冷的女人,实在不想与她再有任何联系。“不死人”事件就到此为止吧!
本以为“不死人”朱枫事情以一个讽刺的结局收场,但三个月后的一件事又牵扯到了朱枫,那时我几乎忘了朱枫这个名字。
事情是由小丁引起的,小丁是名心理咨询医生,现代人的生活压力太大,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心理疾病,所以心理医生这个职业越来越受到关注。我因为老是被一个不断重复的怪梦困扰而认识了小丁医生,一来二去成了好朋友。在小丁那里经常可以听到一些稀奇古怪的病例,所以有空我常去找小丁聊天。
小丁是个看上去很自信的人,这是他的职业所必须具备的,一个不自信的人怎么做别人的心理工作。但那天小丁明显有些忧虑,像是被什么事困扰着。在我的不断追问下,小丁突然道:“你相信借尸还魂吗?”
“信,当然信!怎么回事儿?”我一听就知道小丁今天有“料”,立马来了精神,对于神秘事件我向来都很来劲,更何况“心理和精神”本来就是个神秘的领域。
小丁看了我一眼,不认为我会相信他的话,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借尸还魂!”。似乎他自己也不太相信。
“存在即是合理,一切不可解释的现象也只是目前不能给出合理的解释而已。”这是我对于神秘事情的一贯观点,我鼓励小丁道。果然小丁受到鼓舞,但也可能是这件事过于离奇,对他造成了心理负担,需要找个人分担一下,于是小丁给我讲了一件事。
事情是这样:小丁最近接治了一个患有轻度人格分裂的病人。人格分裂是个很奇怪的精神疾病,严重的病人会觉得自己是不同的人,比如本来病人是男人,可在发病时他会觉得自己是女人,并且语言行为乃至于生活习惯与本人完全迥异。而小丁这个病人还不算太严重。病人叫尚佳,是个16岁的男孩,可男孩总觉得自己是个老人。据尚佳的父母说,尚佳的脸上时常会出现一种奇异的神色,那绝不是一个16岁的男孩应该有的,虽然那表情在脸上只停留很短的时间,一闪即逝,但作为最熟悉孩子的父母仍能觉察到。后来发展到突然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说话的语气也会老气横秋,神色举止完全是个老人,惟妙惟肖。当这类情形屡次出现后,他们带着男孩找到了小丁。
“是什么让你觉得那像借尸还魂呢?”听到这里,我打断小丁。
“对于这样的病人,我通常是和他们聊天,并且不断重复一些简单的问题,当时我还不确定他的病情。”小丁道。
“你们赚钱可真容易,聊聊天就行了。”我开玩笑道。可是小丁一点儿也不觉得好笑,瞪了一眼接着说:“那天我们正聊着,起初都很好,后来我发现他的神色有些异样,于是我突然问‘你叫什么’,对于这样的病人,时常会插入类似的问题,你猜那男孩回答什么。”
“什么?”
“他说‘我叫朱枫’。”
小丁说到这里时,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可是我马上就想起这个名字是谁,几乎将刚刚喝到嘴里的茶喷出来,以至于把我呛得咳嗽不止。我们聊天是在一个茶室里,我的举动惹来几个人惊异的目光,但我管不了这些了,对小丁道:“你知道朱枫是谁吗?”我猜小丁一定答不出,可出乎意料的是,小丁很平静地回答道:“当然知道,朱枫是捐献肾脏给尚佳的人,已经死了。”
“啊?”我完全傻在当场。
小丁告诉我说:“尚佳是个尿毒症患者,三个月前做了一次肾脏移植手术,捐赠肾脏的人就叫朱枫。”说着小丁从身边的包里拿出一份病历,是尚佳的。心理医生同样需要了解病人的情况,所以小丁才会有尚佳的病历。我大致看了一下,从时间上看,刚好与“不死人”朱枫的死亡时间相吻合,这就进一步证明我的猜想——此朱枫也许就是“不死人”朱枫。而当我看到为尚佳做手术的医生时立刻肯定了这个猜测。那个主刀的医生就是白欣怡。
“太离奇了!”我自言自语。
“不仅如此,接下来尚佳还说了一串奇怪的话。”小丁没有注意到我的异常,实际上他已完全沉浸在当时情境中,脸上浮现出骇然之色,小丁道,“尚佳说完‘我叫朱枫’后,声音完全变了,变成一个老人的声音,而且口音也随之改变,变成了苏杭一带口音。”
我听到这里越发震惊,因为我知道朱枫正是南京人。
“他说……”小丁接着说,“‘我怎么会死?没道理啊?’”
小丁当时学着尚佳当时的语调,可在我听来更像是朱枫在说一样,我禁不住“啊”地叫出声来。停了一会儿,我回过神来。
“会不会是尚佳的恶作剧?”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