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至目前,我讲的东西还算清楚。那些口口相传的故事,几乎可以肯定是大体正确的。但当话题由植物和动物转到人的时候,事情就有了变化。对人的历史,我们所知的无一确定,全都含糊。没有哪两种叙述是吻合的;而将各种叙述综合考虑,也与当下所知的事实与合理的假设不符;就在不久之前,我们还能指望由零散的记忆,能穿越时间的障碍,拼出事件的全局;我们还可以倚赖为数不多,但却确实存在的文字记载。这些指望的破灭,我不得不说是由于人与人之间的仇恨和战争,使得大家变得一盘散沙所致的。各族之间鸡同鸭讲,真相就这样被埋没在了遗忘中。
那场烧毁了诸多市镇的大火,摧毁了本可以提供参考的书面记录,也是人类历史难考的原因之一。但就算我们有那些记载,也不能指望历史变革中的人,能理解并记录变化的原因。所以,我现在要讲述的,并不是确定的真相,而是我在参阅各家的说法后,做出的尽量接近事实的判断。比如,有些人说,灾变始于海水上涨,淤塞港口的通道,阻止了大量贸易的进行。事实上,的确有不少港口被沙石淤积而不能使用,但这种淤积是人口骤减之前发生的,还是因为人口骤减,经营不善才发生的,我没法给出一个确定的说法。
因为有证据表明,有些地方的海面的确升高了,但也有地方的海面是下降了的。所以审慎的史家,必然不能像哲学家西尔维斯特那样,用自己的理论去渲染事实,而是应该秉直陈述事实。还有人认为,灾变起因,是海上食物运输突然终止,造成了社会动乱,进而逼使许多人争相上船逃避饥荒。船开走以后,就再也没有了音讯。更有理论说,当时是地球轨道附近,有巨大黑暗星体经过,地球被星体牵引,轨道斜度增加,地磁方向改变,在不知不觉中影响了人的大脑。在灾变以前,人通常向西迁徙;但地磁倒转之后,突然就想东返了。更有神学家认为,这场灾变,完全是超自然的力量,为了清扫人间积累已久的诸种邪恶而制造的。他们指出,远古时代道德败坏的程度,是完全超出世人想象的。至于这种说法是否可靠,那就要看神学家的思辨了,毕竟,这不是哲学家应该干涉的领域。
唯一能确定的是,当灾变发生时,城市中的芸芸众生受灾最重,而上层社会和有钱人早就散财消灾,先走一步了。那些留下来的人,要么出身低微,愚昧无知(起码在艺术上是这样);要么是生活在偏远地区;要么就是农民。这些人处境最糟,因为他们付不起船费来逃难。总共有多少人未能逃走,我们并不清楚。但是据记载,在田野被抛荒以后(就像我在第一章里描述的),人骑马奔驰上百里还见不到一个同类。可见,留下来的人不仅数量少,而且分散在各地,不像现在这样,能聚集在一起形成市镇。
至于那么多逃离故土的人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他们自己也没有传来任何音讯。因此我不得不下结论,认为古人一定是去了西边或者南边那些可以肯定是大海的地方,而不是像西尔维斯特在他形容黑暗星体的书《未知星球》里说得那样,是往东去的。现如今,我们的船舶根本不敢进入开进广阔的海域。其实,我们连远离陆地都不太敢,除非水手确信越过地平线的顶端就能重见大陆。要是古人真的没走海路,而又穿越过这片大陆的话,我们这几个国家的人,应该是听说过他们的穿越才对。
的确很少有船光临。船要来的话,也仅停靠在两个港口。港口边的人说(在我们能听懂的范围内)他们的家园也是一样荒芜,人烟稀少。但是我们在大陆上交流信息之广,口口相传,要是古人的确向东去的话,他们的脚步肯定会被我们察觉。鉴于至今未有任何消息,我认为西尔维斯特的理论是站不住脚的,并坚信先人一定是向西或向南去了。
由于灾变后留下来的人,大多都无知、粗野、不通教化,古人的许多不可思议的发明和科学的秘密都散佚了,空有名字流传下来。有时,我们甚至连名字都不清楚。古人那个时代也有这种情况。古人知道,在他们之前,曾经有人掌握了锻造玻璃的技术,能把玻璃打造成铜币的形状。至于如何做到,古人也摸不着头脑;这种手法的存在虽然广为人知,但手法本身却失传了。就像现在,我们听说古人发明了一种技巧,能从黝黑无光的木炭里打造出钻石和宝石。这几乎是难以置信的。但我们并不是怀疑古人的聪明,只是难以想象其中运用的手法罢了。
古人也曾将信息传达到地球的每一个角落。他们用的通信线不是管状的,而是实心的,因而不能传导声波。但是接听信息的人,居然能从千里之外听到并分辨出传话人的声音。在交通方面,古人用火驱动机器,在广阔的大地上行驶,就像燕子划过天空一样简单。但是所有这些伟大的发明,我们连遗迹都找不到了。本来,要是有金属残骸、轮子或者铁条剩下,还能给我们点线索的话。但这些东西也在金属紧缺时被拆开熔解,因而不复存在了。
许多土堆还留在森林里,据说当时那些交通器行驶的道路,就是以这些土堆为原料的。但它们埋藏太深,又覆盖着厚厚的灌木,使我们根本无法借鉴其成果;我甚至只是听说过它们的存在,还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先人为了铁皮车的通行,也曾在山间凿出大洞,但如今早已被坍塌的洞顶盖住了。就算有仍然敞开的洞口,有没有人敢深入探索。还有,古人是用了何种神器,将人类送上云端的呢?这种种美好的发明,对我们来说,就像巨人和旧神的传说。就连我们所说的先人,也对他们前辈的发明知之甚少。
比起对先辈的了解程度,我们对久远的上古年代了解得更多些;比起那些坐着铁皮车,能在天空中翱翔的人们,我们对古罗马人跟古希腊人更为熟悉。而那么多艺术和科学瑰宝的流失,归根结底是因为灾变后的遗民鲁莽无知,缺乏文教。他们虽然见过铁皮车的运行,却从未理解其制造方法,也就无法传授他们本就不懂的知识。神奇的传声线虽然穿过他们的村子,他们却不知道如何用这些神奇的东西传话。
灾变时,城市里的能工巧匠都逃难去了。余下的一切迅速地堕入荒蛮;这也没什么稀奇的,因为当时散布各处的幸存者们,连找吃的都困难,更别提什么科学艺术了。各个地区之间的通讯完全被中断,即便有人偶然想起某项有用的构件,他也没法跟懂得其他部分原理的人讨论,来重构整架机器。第一代人死去后,就连这些散乱的记忆都不复存在了。
一开始,人们以为幸存者们是靠谷仓里的粮食,或是从无人看管的庄稼地里打种子来过活的。随着仓库里的粮食要么腐败,要么被分食干净,遗民开始了打猎。当时,动物大多还未完全回归野性。随着这些动物的数量减少并且越来越难以捕捉,他们就又开始犁田,从荆棘和蓟下开出一片片可耕地,在种玉米或放羊。长久下来,就形成了许多相隔甚远的居民区和城镇。我说的“城镇”,只是为了把这些地方和无人的平原区分,因为它们根本比不上古时候的雄伟都市。
许多居民区连五十间房子都没有,往四周走一天都见不到人烟,规模最大的也不过类似于古代的村子。大部分居民区,起码到最近都还有自己的政府。于是,原来大一统的国家分化出了诸多省份和王国。民族分崩离析,一个大家族分裂成好几个民族。至于人的阶级区分,我将从一般认为是最下等的丛林人开始。他们因只居住在丛林里而得名。
在古代,读书写字是家常便饭,而不像现在是贵族的标志。但从那时起,就有一个低等的阶级拒绝享受任何文明成果了。他们以乞讨为生,在大马路上游荡;在露天点火然后围坐取暖;衣衫褴褛;脸上的表情里没有丝毫的自尊。他们就是如今丛林人的祖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