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尼口中的汤姆,是世界上最善良、最勇敢、最优秀的人。他就是不相信自己剩下的四种感觉,也不会相信汤姆会对自己或妈妈说一句不客气的话,也不相信汤姆会对任何人做出卑鄙的事。
本尼对汤姆的信任是完全理所应当的。汤姆是十九世纪最有男子气概的男孩子,他忠诚而温柔地对待世界上自己最爱的两个人,就连古代的骑士也不会比他做得更好。
“但是你父亲,小伙子,”杰克仍然很着迷,也很好奇,“你的父亲呢?”
“死了,”本尼回答。“我父亲最先离开老家,之后他托人告诉妈妈带着我们过来,但我们到这里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噢,那对你母亲来说可真糟糕!他是得了热病吗?”
“不,他死在矿里。头顶上的煤块掉下来砸死了他。别人发现他的时候,看起来就是那样。你知道的,我们没看见。那件事发生之后两周,我、汤姆,还有妈妈才到这儿。虽然我当时只有四岁,但我记得妈妈哭得很伤心。可她没那么多时间哭,因为她得努力工作。妈妈一直在努力工作。”本尼若有所思地说。
男人紧张地在凳子上动了动,显然被某种强烈的感情攫住了。他又把帽子上的灯抬了起来,抬到距离本尼的脸更近的地方。
“砸死了,你是说,在矿里,头顶的煤块掉下来了?”
“是的,还砸在他脑袋上。别人说他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只强壮的手颤抖着,手里擎着的灯光也随之有些抖动。
“在哪儿,哪儿发生的,在什么地方?我是说,在哪个矿?”
“在卡本代尔,我想应该是六号井那里;对,是六号井。”
本尼的话语有些犹豫。他灵敏的耳朵捕捉到了男人声音中的变化,但并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他的名字,伙计!告诉我你父亲的名字!”
大个子的大手抓住本尼的小手,握得他生疼。男孩儿惊恐地站起来。
“别伤害我,先生!请别伤害我,我看不见!”
“不会的,小伙子,我绝不会伤害你。但我得知道你父亲的名字,告诉我你父亲的名字,快!”
“托马斯·泰勒,先生,”本尼一边说,一边将颤抖的身体向后缩回凳子上。
杰克·伦尼手中的灯一下子落在地上,落在他脚边,冒出青烟。那个男人巨大的身形仿佛也一下子就缩小了起码四分之一。他坐着,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不看周围的事物,也不看身边的盲眼男孩儿。
最后,男人回过神来,捡起灯,站起来。
“好了,本尼,小伙子,我得走了,再见了。你哥哥会来找你吗?”
“噢,当然!”本尼答道,“汤姆总是会停下来接我,他还没从下面上来,但他会来的。”
杰克转身要走,却又转回来。
“灯在哪儿?”他问,“你没有灯吗?”
“没有,我一直都没有灯。你知道的,我也用不上灯。”
于是,男人又开始沿着巷道往前走,可往前走了几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回到本尼坐着的地方。
“小伙子,我觉得还得告诉你,你应该到费城去。我有钱送你过去,你得去那里。我,我,我认识,你的父亲,小伙子。”
本尼还没来得及表达自己的惊讶和感激,就觉得一只强壮的手轻轻地落在自己的肩膀上,一张满是胡茬的粗糙面孔蹭了蹭自己的脸。接着,他的奇怪访客就离开了。
巷道中回响起远去的脚步声,那声音直到远处才逐渐消失。本尼所在的地方又变得一片寂静。
男孩儿坐了很长时间,回味着那个陌生男人的言行,但想得越多反而越想不明白。也许汤姆明白是怎么回事吧,对,他要把这件事告诉汤姆。这时,男孩儿忽然想起来,早就过了汤姆最后一趟驾车驶过这里的时间。这可怪了,所有人都只能从这里出矿啊。男孩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愿汤姆快来了——
男孩儿站起来,沿着巷道走了几步,又折回来穿过门,沿着风井走了走。之后,他又回来坐回凳子上。
本尼确定汤姆一定会来的,汤姆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本尼知道,只要汤姆做得到,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失望。本尼也知道,收工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他却没听到任何声音,尽管他一直仔细地听着。可是一个小时过去了,什么声音都没有。
又过了一会儿,本尼紧张起来,四周的寂静让他觉得压抑。他决定试着自己走出去。有一天汤姆病了,他就是自己走出去的,这次也一定能做到。
于是,本尼确定门已闭紧,就拿上饭盒,勇敢地沿着巷道向前走。他一边走,一边用手杖左右来回地敲打着矿车的轨道,以便给自己引路。
时不时地,他还会停下来,听一听周围的声音,希望能听到汤姆过来找他的声音,或者,能听到矿里其他地方晚归的矿工弄出的一些声响也好。可什么声音都没有,他继续吃力地向前走。
过了很长时间,本尼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走到了斜井的尽头,他知道自己走得够远了。本尼走累了,坐在车轨上休息。可是没坐多久,他就无法忍受这种压抑的沉静,只能继续向前走。巷道里的桩台渐渐升高,其中一个还把他绊倒,摔在车轨上。他觉得很疼,过了好几分钟才站了起来,更加小心地向前走,每走一步都把脚抬得很高,每走一步都先用手杖探好路。可是这样一来,他的速度变得非常缓慢。
过了一会儿,本尼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这里不像是他每日走过的巷道,也不像是他走过来的路。他伸出手杖,往两旁探了探,可什么都没碰到。无疑,没有哪条巷道会这么宽。
但他还是决定继续往前走。
不久,本尼意识到他正沿着一个陡坡向下走。脚步的回音很空荡,就好像身处宽敞开阔的地方。本尼用手杖敲了一下,又一下,再一下,连着探了三次,才明白自己正置身一个硐室里,同时,也明白自己迷路了。
本尼坐下来,觉得既疲惫又虚弱。他试着努力回想,记起去往斜井尽头的路上,大概三分之二的地方,右手边有一条路和斜坡交叉,延伸到煤矿的南面,那边是他从未去过的地方。他想自己一定是进了那条交叉的巷道,还一直走了进来。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实在很难搞清楚自己在哪儿了。本尼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该继续往前走,还是折返回去。
也许,坐下来等人过来帮忙更好一些,不过就算有人找得到他,可能还得几个小时,甚至是几天。
本尼又想,汤姆会怎么做?汤姆不知道自己去哪儿了,也不会想到来这么远的地方找他;他会沿着巷道走到门那里,如果没见到他,就会觉得自己已经回家了。可他要是知道本尼没回家,就一定会回到矿里找他。汤姆会走下斜坡,也许现在就在那儿,就在矿井底部,要是自己呼喊的话,汤姆可能会听到,“汤姆!喂,汤姆!”
本尼的呼喊在寂静阴沉的硐室中想起,遇到周围坚实的岩石和煤块,又猛地反射回他的耳朵,和打雷比起来,他自己的声音倒更让这个受惊的孩子觉得震耳欲聋。
千千万万的回声交杂在一起,在开阔的硐室和狭窄的走廊里回荡不止,恶作剧般地捉弄这个受惊的男孩儿。本尼再也不会如此叫喊了,无论那叫喊是否能救他的命。
沉寂再次降临,就像棺材盖一样笼罩下来——压抑、神秘而可怕的沉寂,本尼好像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再也无法忍受,于是一把抓起自己的手杖,开始找路,在桩台上磕磕绊绊,有时还会摔倒,尽管慢得像只蜗牛,他还是坚持向前走。本尼走啊,走啊,直到虚弱不堪,精疲力竭,一屁股坐在矿井里潮湿的地面上。本尼双手捧着脸,在无声的痛苦中流下眼泪,就像个迷路的孩子。事实也的确如此。
迷路了,的确,好几英里的黑色走廊在本尼四周开启、迂回、交叉,而他只能趴在地上,无能为力,独自置身于孤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