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把枪给我。”康韦说道。刚才撞到了头,他仍有些眩晕,但他还是振作起来,打算采取行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又发生这样的事,康韦觉得在世间的一切境遇中,这是最不幸的一种组合了。他僵硬地撑起身子,隐约能看到封闭的驾驶舱,但看不太清楚。汽油味很重,他没敢冒险点燃火柴。他勉强辨别出驾驶员向前瘫倒着,头歪向一边,压在仪表盘上。他晃了晃驾驶员,解开他的头盔,松开裹着他脖子的衣领。片刻之后,他转身汇报说:“没错,他肯定出了什么事儿。咱们得把他弄出来。”但是敏锐的人大概能看出来,康韦肯定也出了什么事儿。他的声音变得尖利刺耳,听起来和之前判若两人,似乎已经不再踌躇。时间、地点、寒冷、疲倦,他现在都无暇顾及。当务之急是完成眼前的这项任务,而他已经一如既往地准备好应对了。
在巴纳德和马林森的协助下,康韦把飞行员从驾驶椅上解救出来,抬到地面上。飞行员已经失去了知觉,但还活着。康韦没有特别学习过医疗知识,但在偏远地带生活过的人对这种疾病的征象很熟悉。“很可能是高海拔诱发的心脏病发作,”他伏在那个身份不明的驾驶员身上听了听,诊断说,“在这儿咱们救不了他,连个能挡挡这种地狱来风的地方都没有。最好把他弄到机舱里,咱们也进到里边去。既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天亮之前就没法采取任何行动。”
没人对他的判断有异议,连马林森都表示赞成。他们把飞行员抬到机舱里,让他平躺在座椅中间的过道上。舱内并不比舱外暖和,但至少能挡一挡刺骨的狂风。没过多久,这风就成为了这个阴郁夜晚的主旋律,在所有人心头蒙上一层阴影。这不是寻常的风,也不止狂暴凛冽那么简单。它简直像暴怒之神一样从四面八方裹挟着他们,又像万物主宰一样在领地上咆哮肆虐。它狠狠地摇晃飞机,康韦瞥向窗外,狂风的漩涡好像要卷走碎屑般的星光。
那个陌生男子一动不动地躺着。在昏暗狭小的空间内,康韦艰难地借助火柴的光线诊察,但没有太多新发现。“他的心跳很微弱。”他终于说道。柏灵克洛小姐在手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样东西,引发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我在想这个是不是对这可怜人有点儿用处,”她带着些许恩赐的态度献出那个瓶子,“我一滴都没沾过,但我一直把它带在身上,以防意外。眼下就是一种意外,不是吗?”
“正是。”康韦严肃地答道。他旋开瓶子,闻了闻,是白兰地,于是倒了些在那男人嘴里。“正是他需要的东西。谢了。”片刻之后,那男人的眼皮动了动,轻微到几乎不可见。马林森突然变得歇斯底里。“我受不了了,”他边喊边狂乱地笑着,“我们他妈的看起来像是围着尸体划火柴的大傻子……再说他也不好看啊,好看吗?要我说,他要还是个人,就是个中国人。”
“有可能,”康韦的声音冷静而严肃,“但他不是尸体。要是咱们走运,也许能让他醒过来。”
“走运?那也是他走运,不是咱们。”
“别那么肯定。不管怎么说,先闭会儿嘴吧。”
马林森多少带着几分学生气,尽管此时已经不太能控制自己了,他还是习惯性地服从了上级的命令。康韦觉得有些内疚,但他更关心面前这个驾驶员的问题。因为在所有人中,只有他有可能对目前的境况作出解释。康韦不愿再以凭空猜测为基础来讨论问题,这样的讨论一路上已经够多了。在他惯有的好奇之外,他开始有些担心。他意识到这件事已经不再是刺激的冒险,而有征兆会变成一场以悲剧结尾的持久性灾难。在这个被狂风折磨的夜晚,他始终保持警觉,独自思忖着目前的处境,但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任何人。他猜测飞机早已越过喜马拉雅山西岭,驶入了昆仑山脉罕为人知的高海拔地区。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们现在应该是到了地球之巅,一个最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方——青藏高原,这里连最低的山谷海拔都有两英里。这是一片广袤无垠、杳无人迹、寒风肆虐的未知山地。他们被放逐在这绝望之境上的某处,比在荒岛上还要孤立无援。突然间,天地产生了令人敬畏的变化,好像是要以更多谜团回应他的好奇。他原以为被云层遮盖的月亮,荡过某位阴影之神的唇边,羞涩地揭开了前方那片黑暗的轻纱。康韦隐约看到一座狭长的山谷,左右两侧是阴郁的圆形山丘,在铁蓝色夜空的映衬下,如墨玉般乌黑发亮。康韦的目光被山谷的隘口牢牢吸引,那里矗立着一座巍峨的山峰,沐浴着月色清辉,显得格外壮丽。在康韦眼中,那简直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一座山。山顶覆盖着近似完美圆锥形的雪顶,简洁的轮廓像是孩童画出来的,无论大小、高度或者远近都不可名状。它是如此光辉灿烂,又如此安宁静谧,有一阵子他甚至在怀疑它是否真实存在。紧接着,在他的注视下,一阵薄雾笼罩了锥顶的边缘,整个画面鲜活起来,和隆隆的雪崩声一同证实了这景致并非幻象。
他有冲动叫醒其他人分享这一壮观景象,但又迟疑了一下,觉得这并不是什么让人安心的消息。依常理来看,这也的确不是。这种原始的壮丽光彩只是更加突出了他们所处之境的孤绝和危险。最近的有人烟的地方大概在几百英里之外,况且他们没有食物,除了一把左轮手枪之外手无寸铁。飞机已经严重损坏,就算知道怎么开,燃油也几乎耗尽了。他们没有能够抵御极寒和狂风的衣物,马林森的皮外套和他自己的双排扣长大衣都不够御寒;柏灵克洛小姐像要去南极远征一样穿着羊毛衫,戴着围巾(康韦刚见到她的时候还觉得好笑呢),但恐怕也没有舒服多少。除了康韦自己,其他人全都被高原反应折磨得苦不堪言,就连巴纳德也因为过度紧张而怏怏不乐。马林森一直在自言自语,再这样下去,他会变成什么样可想而知。康韦不禁向柏灵克洛小姐投去钦佩的目光。她可不是平庸之辈,他想,单是在阿富汗教人唱赞美诗这一点就非同一般。但是遭遇了这一切之后,她的镇定背后仍有一些反常,让他觉得他自己对此负有责任。“我希望你没觉得太糟糕?”他们四目相视的时候,他怜惜地问道。
“那场战争中[6]军人吃的苦头比这糟糕多了。”她回答。
在康韦看来,这二者可不能相提并论。他在战壕中度过的任何一个夜晚都没有如此难熬,不过别的战士或许有过吧。他现在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飞行员身上,飞行员的呼吸很不平稳,有时有些急促。马林森猜他是中国人,大概没错。虽然他成功地伪装成英国空军上尉,但他的鼻子和颧骨是典型的蒙古族样貌。马林森说他太丑,不过康韦曾经在中国住过,倒觉得他的样貌很典型——尽管在火柴燃起的光线下,他毫无血色的皮肤和张着的嘴不怎么好看。
寒夜漫漫,每一分钟都像某种有形的重物,非要被推着搡着,才慢吞吞地为下一分钟让路。少顷,月光渐渐消隐,远处鬼影般的山形也消失在视线中。随即,黑暗、寒冷和狂风的三重折磨愈演愈烈,一直肆虐到黎明。破晓时分,风像收到信号一般和缓下来,世界重回恩赐般的寂静。远山重新展露真容,现出一个浅浅的三角形轮廓,先是灰白色,继而变成银白,随着初升的太阳把第一缕光芒洒在峰顶,又染上了淡淡的粉色。黑暗渐渐退却,山谷也现出模样,露出遍地岩石和鹅卵石斜坡。这幅景象并不让人感到亲切,但康韦环顾四周,觉得有种难以言喻的雅致。虽然看起来毫无浪漫之感,却蕴含着一种严谨甚至理性的特质。远处白色金字塔状的山峰如同欧几里得定理一样,令头脑冷静地顺服。而当太阳最终挂到深翠雀蓝色的天空中时,他几乎感到心旷神怡。
随着气温逐渐回暖,其他人也醒了过来。康韦建议把飞行员抬到开阔地带,清冽干燥的空气和温暖的阳光或许能让他苏醒。他们照做了,而这第二次守护要好受得多。最后,那个男子终于睁开了眼睛,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四名乘客俯身围在他身边,全神贯注地听着那些对他们而言毫无意义的字眼,唯有康韦不时地回应一两句。过了些时辰,那男子越来越虚弱,说话越来越困难,最终离开了人世。此时上午已经过半。
康韦转身对同伴们说:“抱歉,和我们想知道的比起来,他告诉我的很有限。显然我们现在是在西藏。他没详细解释为什么把我们带到这儿来,但他好像知道这个地方。他说的话是中国方言,我听不太明白,不过他似乎提到了附近的一座喇嘛寺,就在山谷那边,我猜我们能在那里找到食物和落脚的地方。他管那个地方叫‘香格里拉’,‘拉’在藏语里代表山口。他反复强调我们应该去那儿。”
“要我说,我们没有理由听他的,”马林森说,“他很可能已经神志不清了。不是吗?”
“关于这一点,我知道的不比你多。但如果我们不去那儿,我们还能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我不在乎。我唯一确定的事儿就是这个香格里拉,如果真在那个方向的话,和文明还隔着好几英里呢。要是我们能离文明世界越来越近,而不是越走越远,我还能高兴些。真该死,老兄,你不打算带大家回去吗?”
康韦平静地答道:“我觉得你没明白现在的状况,马林森。我们现在身处的地方在世界上鲜为人知,哪怕对于一支装备齐全的探险队,这里也充满了艰难和危险。你想想,很可能往四面八方走几百英里都荒无人烟,要想走回白沙瓦我看没太大希望。”
“我觉得我走不回去……”柏灵克洛小姐认真地说。
巴纳德也点了点头,说道:“要是这喇嘛寺真在附近,那我们还挺他妈的走运。”
“相当走运,”康韦表示赞同,“毕竟我们没有食物,就像你们看到的,这地方很难生存,再过几个小时我们就都会饥肠辘辘了。今晚如果还待在这里,我们又要再次面对狂风和严寒,这可不是什么值得期待的事儿。依我看,我们唯一的选择就是去找有人烟的地方。不先去那个据说有人住的地方,我们还要去哪儿找呢?”
“那如果这是个陷阱呢?”马林森问道。而巴纳德给了他回答。“那也是个既暖和又甜蜜的陷阱啊,”他说,“只要里边搁着块奶酪,我绝对愿意束手就擒。”
除了马林森,其他人都大笑起来。马林森看起来很抓狂,一副神经兮兮的样子。最后,康韦说:“那么我们算是都同意了?沿着山谷有一条明显的小路,看上去不太陡,不过我们还是要慢点走。无论如何,我们留在这儿的话什么都干不了。没有炸药,我们甚至都没法葬了这个人。另外,喇嘛寺里的人没准能帮我们找到回程需要的脚夫。我建议我们立刻动身,万一到傍晚都没找到那地方,我们还有时间回到机舱再待一晚。”
“就算找到了呢?”马林森依旧固执地质疑说,“谁能保证我们不被杀掉?”
“没人能够保证。但我觉得这样总比饿死或者冻死强,风险也更小一些。”康韦意识到这种冷冰冰的逻辑不太合时宜,又补充说,“其实在佛教寺院,凶杀是最不可能发生的事儿,甚至比在英国教堂被杀的概率还小。”
“就像殉教者圣托马斯[7]。”柏灵克洛小姐边说边点点头表示赞同,但与康韦的本意南辕北辙。马林森耸了耸肩,恼火又无奈地回应说:“很好,那我们这就去香格里拉。不管它在哪儿,不管它是什么鬼地方,我们都去试一试。让我们祈祷不用爬到半山腰那么高吧。”
这句话让大家都把目光聚向那座银装素裹的圆锥状山峰,山谷正是通向那里。在白天强烈的日光中,它看起来那么巍峨壮观。随即,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盯着某处。正如他们所见,远处出现了几个人影,正沿着山坡向他们走来。“这是上帝的旨意啊!”柏灵克洛小姐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