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寒风
著名美学家、艺术理论家邓以蛰对绘画、书法、雕刻、音乐、戏剧等门类艺术都进行过研究,对于我们理解这些艺术的特性与规律,都有启发意义。本人对他的戏剧美学思想进行过研究,正式发表过两篇论文,在此仅对邓以蛰《对于北京音乐界的请求》一文的音乐美学思想做些探讨,以期方家对邓以蛰的音乐美学思想也予以充分的重视和认真的研究。
邓以蛰的《对于北京音乐界的请求》一文原载1924年6月2日《晨报副刊》,后来收进了他的《艺术家的难关》,此书1928年2月由北京古城书社出版。邓以蛰先讲我们成人的赘瘤,后讲孩童们的性灵,以引出两者都需要音乐的作为,音乐应有承担的责任。
邓以蛰在此文中开篇讲我们的一片白练似的性情上面,无端地生了许多赘瘤。
他所谓性情上的赘瘤,多是执著不化的症状。邓以蛰点出这些赘瘤生成的原因,有四种情况:有些是因为利害之见,酿成一团怨恨猜忌的内容;有些是因为各人都怀了一个光明有限的心球,发出光来互相不同,凝结了的五颜六色的脓包;有的因为人事上无意识的顾忌,钩心斗角,涌出了这们一些不倒翁似的瘰疬;还有一些,因为家庭琐屑,浆果谷粟,闹成功的那样不成意味的一团血瘫。“我们这条白练似的性情,就同树干上生了一丛一丛的疤结了,我们从什么地方,找出一个棕叶般宽大的手———又平和,又疏散,又能摇曳生姿,伸出有法度的一双手,把这些赘瘤连抚带擦,连擦带揉的弄平它们呢?”各种怨恨猜忌、自私狭隘、斤斤计较等冲突、烦恼纠缠着人们,使人们生成许多赘瘤,无法弄平,成为人们的精神心理负担。邓以蛰道,我们充实灿烂的性情,无端受了外界的排挤,挤成了好像漏了气的皮球一般。又被满世灰尘,掩没了他的光彩。这灰尘又掠地飞扬,遮断了这条性情之河的渗透流动的机会。“我们又从什么地方,寻出一竿彗星似的光芒锐利的帚子来,把这般灰尘,打亮清楚?”外界对性情的排挤,我们的性情失却了朝气,失去了活力,只有打扫蒙在性情上面的灰尘,性情才能重焕光彩,回到一片白练似的境地,不受污染。性情之河,汩汩流淌,川流不息,绝不是僵死的性情、沉寂的性情。
除了邓以蛰说到我们性情存在的赘瘤外,他还说到了我们性格存在的沙砾。
也是生动的比喻。性格与性情在此意思是一样的。以为“原来我们中国自乐失之后,我们性情行动,只有礼法给我们做榜样。一直到了此刻,我可以说我们的性格,简直好像枯竭的川底,尽露些一颗一颗的沙砾,把沙砾翻开,或者还可以看得出水的痕迹。若要从这点痕迹慢慢让水惊涌出来,我们非要合群力赶快掏开这些沙砾不可!”源泉活水本就存在,只是为沙砾所阻挡,不能涌冒。掏开沙砾后,才见原来的面貌。不是无水,而是堵塞了水。去除性情上的沙砾,我们的性情行动就会完善些、完整些。邓以蛰觉得,我们当代的生活是有缺陷的。不论是个人还是家庭,不论是交朋友还是从事政治,都存在着赘瘤、沙砾。个人几无喜怒哀乐的情感,天天想的是名利,实现自己的计划。家庭性情的安慰,缩小到衣食供给,由供给多少论情义厚薄,交朋友是一种条件的交易,即使是政治生活,也是一时一时的权势计较,不能有一个贯彻始终的政治思想,没有致力人类进化的共同目标的完成。“至于这些名利,计划,条件,交易,利害关节,权势计较种种的念头,或竟现于实践,都就是我的所谓性情上的赘瘤,川底上面的沙砾了。我以为平下这些恼人的赘瘤,与淹没这般刺目的沙砾,只有音乐担得起这个责任。”他把音乐的功能看得极大,无非把音乐与人的精神境界的提高联系起来,从音乐感入人的根和底之本原上入手。
“唯音乐可以给人安慰,纾畅人的急迫。”邓以蛰形容音乐与人的安慰是久别后初投入母怀的安慰,反本归原地感入人的根和底。音乐好比母亲,让人进入温暖温馨的艺术世界,在艺术世界中找到自己的家,找到自己的亲人,找到自己的本真。在竞争激烈、社会问题层出不穷的现代社会,音乐可以让人放松,减轻生存压力,消除人的疲累烦心状态,唤起对生命的爱,鼓起生活的信心和勇气,是有一定的积极效果的。
邓以蛰指出,音乐艺术属于声音的艺术、时间的艺术,有其独立性和特殊性。
“音乐乃成于流动的声音。以时间的流动,平荡空间的执着,是所当无敌的。”音乐与其他艺术比较,不是在空间中占据位置,而是在时间中展开运动,它主要诉诸人的听觉,以其旋律、节奏、和声、曲式等艺术语言取胜。文学虽说也能读出声音,也可称为声音的艺术,但就打动人的情感的直接性来说,文学自有不及之处,文学需要读者的想象,才能够产生文学形象,不如音乐形象于听众来得直观,直入人耳,沁人心脾。“声音原能印合人类的知觉;吾人领会了解音乐的内容,正如了解言词观念的一般,不会了无所得的;因为声音所表现的范围,正与人类感情一般样浓淡深浅幽隐荡漾。只不像世故人情那样明晰执着,如立在空间的物什一样,一时推移不动的罢了。况且生命本身根本就是流动的,同音乐一般样的流动。不像言词观念有时冻合在空间,好像化石的形态。假使生命不随着言词观念以俱行,言词自言词,观念自观念耳;若一听到音乐,血液情调俱为之动,哀乐不能自主,艺术的能同生命打成一遍的无过于音乐的了。它的力量并不在吸引与诱惑,它乃是生命本体的副本;生命对于音乐如对镜看自家的颜色,怜惜有之,疾恶有之,颠狂有之。唯当此才识得生命变幻的急促,成分的复杂了”。邓以蛰强调了音乐同生命“打成一遍”,音乐与生命具有同构相应的关系。生命可以同言词观念脱离,而生命与音乐却是不能分离的。音乐起,生命就有触动。生命在流动,音乐在流动,音乐反映着生命的悲欢离合,听者在欣赏音乐中,形成共鸣等现象。邓以蛰举出了德国著名作曲家贝多芬、瓦格纳、施特劳斯诸家的音乐,以为他们的音乐是从生命中得来,有什么样的生命体验,在音乐就有什么样的体现,温柔、急切、沉着、狂荡、豪逸之致,都是来自生命过程。听众欣赏他们的音乐,也是在体验音乐家的情感与意志,认识音乐家的理想与追求。生命有多么复杂,音乐也就有多么复杂。音乐是生命本体的副本的判断,无非表达了音乐里见人生,音乐里见时事,生命对于音乐如对镜看自家的颜色,照出了生命不同境遇下的情感态度。
邓以蛰认为音乐有洗刷排泄与激扬砥砺的能力,可以使人们意志坚强起来,去除我们社会的赘瘤、沙砾。也就是说,在音乐艺术中,可以找到一条路来改变人们的精神面貌。“我们社会中,必有一般人觉到那些赘瘤沙砾足够恼人,但又寻不出一条路来避开,以至于随波逐流,意志消沉。这种黯淡无精彩的气象,我信音乐又有洗刷排泄与激扬砥砺的能力。竟有利用音乐引人入胜的办法如教堂内的音乐,行军中的音乐;而独无人群的音乐吗?”邓以蛰看到了有利用音乐引人入胜的办法,教堂内的音乐、行军中的音乐,都是为特定的人群服务的,能够起到应有的作用。教堂内的音乐可强化信仰,行军中的音乐可鼓舞士气,邓以蛰想让音乐为更多的人群服务,而不是限于为特定的人群服务,让更多的人群在音乐中找到摆脱烦恼的有效渠道,当然要在艺术上有吸引人的所在。在他看来,中国人目下的病症是,索莫,涣散,枯竭,狭隘,忌刻,怨毒,要的音乐须是浓厚,紧迫,团聚,丰润,闲旷,隽永,豁达诸风格了。恰巧,这些风格,音乐最善表现得出。邓以蛰并不是无目标地要音乐引人入胜,他有自己针对中国人的病症在音乐上开的药方,需要的音乐风格,是浓厚,紧迫,团聚,丰润,闲旷,隽永,豁达诸风格,医治的是索莫,涣散,枯竭,狭隘,忌刻,怨毒诸病症。可说是从精神心理上实行的音乐疗法。在当时的中国,他能从音乐世界寻求消除人群烦恼的药方,有其进步的意义。但人群的烦恼并非都由音乐疗法所能够解决,人群有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诸种诉求,绝非仅靠音乐疗法就能够解决一切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