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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序(2)

除此之外,奥多里克甚至还有一些渎神的言论,什么“上帝是不存在的”“上帝不可能创造一个由魔鬼来统治的世界”,听得贝尔纳一阵阵心里发寒,好在这些胡乱的呓语没有被其他僧侣听到。

几个月之后,奥多里克终于完成了那幅画。他自己做了画框,然后把整幅画包裹起来,依然不让旁人接近,而这幅油画仿佛也耗尽了他剩下的心血与精力,他的身体开始迅速衰弱下去,终于一病不起,贝尔纳想尽办法也没能挽救他的生命。

临终之际,在修士们念诵祷文的嗡嗡声中,奥多里克的眼睛一直圆睁着,目光仿佛要透过僧院的天花板,一直望到遥远的东方,望到那些摧毁他的灵魂与信仰的恐怖事物。当祷文念完后,他吃力地挪动着枯瘦如柴的右手,用尽全力抬起食指,指向贝尔纳。

贝尔纳会意,来到他的身畔,俯下身子,把耳朵凑到他嘴唇边。奥多里克的喉咙蠕动着,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声音细若蚊鸣:“画……给你……”

“我明白了,”贝尔纳点点头,“安息吧。”

奥多里克的嘴角带着奇怪的笑容,目光里的生命之火逐渐熄灭。贝尔纳转过身,带走了那幅画。

回到家里,他点燃壁炉,想要把这幅画直接扔进火堆里去,因为他忘不了奥多里克的眼神里那种直到死去都无法消逝的惊惧。贝尔纳只是一个平凡的人,不想给自己的生活增添任何莫名的负担。那些万里之外的蛮荒之地,无论发生什么,都和他没有关系。

然而,仿佛是真的有魔鬼藏在暗处释放出诱惑的毒雾,在即将松手的一刹那,贝尔纳鬼使神差地犹豫了。他在原地足足站了有好几分钟,直到举着画框的双手酸痛难忍,这才狠狠一跺脚,把画框从壁炉旁撤回。他喘着粗气,把画放到桌上,似乎是怕自己反悔,用近乎粗暴的动作三两下扯掉了包在外面的布条,露出了藏在里面的油画。

然后他就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只感到难以名状的恐惧感像水银一样流遍全身。即便是作为一个医生,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看到这样可怕的画面。奥多里克没有说错,那根本是一幕完全不属于人间的场景。假如这幅画并非虚构,而是来自奥多里克的亲眼所见的话,那么,这真的是来自地狱的图景,是魔鬼才能创造出来的梦魇。

“上帝啊……”贝尔纳闭上眼睛,在胸前划着十字。

“我父亲后来回到了巴黎,他好几次想要毁掉这幅画,却最终没有下定决心。”怪客对尼古拉说,“他说,不管是上帝还是魔鬼借助奥多里克的手留下了这幅画,大概总归是命运的注定,他不愿意悖逆这样的命运。他临死前把这幅画交给了我,希望我能找到一个可以解读它的人,而我相信,你就是那个人。”

“希望如此,”尼古拉点点头,“这幅画我给你5个里弗尔。”

怪客离开后,尼古拉锁好店门,拉好窗帘,抱着这幅画走进了抄书店后面的一间上锁的密室。密室里有一张宽大的书桌,上面摆着鹅毛笔和一大堆散乱的纸张,纸张上描绘着许多常人难以理解的古怪符号。而在书桌的中央,有一本古旧的书籍,用黄铜做封面,上面是一些类似古希腊文的文字。而翻开书,可以看见里面的内容大多由拉丁文写就,还有许多奇特的图画。

这就是尼古拉三年前意外收购的一本改变了他毕生命运的书籍:《犹太人亚伯拉罕之书》。三年来,他穷尽心力地钻研这本书,却始终无法破解其中的关窍。他就像是一个沙漠中饥渴的旅人,眼前出现了一口蓄着清凉甘泉的水井,手边却没有能把水桶放下去的绳子。

这根绳子,按照尼古拉的推断,就来自于夹杂在书页里的某种神秘文字。它们不属于欧洲已知的任何一种文字,也没有任何对照,完全没有破译的可能性。尼古拉所能做的,只是不断地搜罗各种古老的文献,希望能先弄明白它们到底是什么。遗憾的是,他至今一无所获。

而现在,这个追寻许久的谜题,似乎终于有了答案。那些无人能解的文字,有可能来自于遥远的东方,来自于那片被称为西藏的神秘高原!

尼古拉用一个简单的支架把油画支了起来,然后翻开《犹太人亚伯拉罕之书》的某一页,这一页上画着一个奇特的生物:就像是一只肉乎乎的椭圆型虫子,浑身布满令人恶心的皱褶。对于曾经偷偷潜入巴黎公墓解剖死尸的尼古拉而言,这只虫子的形态更接近另外一样东西。

那就是人类的大脑。

这幅插图上还有另外一点值得注意的,那就是虫子身边站着的一个人。如果这个人是正常人类的话,按比例来推测,这只大脑状的虫子,体型比一头公牛还要巨大。而就在这只巨大的虫子的头顶,描绘着一长串不属于欧洲世界的古老文字。这些文字,和那幅油画上的文字,如出一辙。

尼古拉握紧了拳头,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他把视线移到油画上,久久地凝望着这幅闻所未闻的诡异画作,禁不住自言自语:“你到底想说明什么?这真的是……地狱的图景么?”

幽暗的烛光把这幅画照得半明半暗,更加烘托了那阴森可怖的氛围。画上所描绘的场景,是一个高高的平台,透过它可以看到远处狰狞矗立的险峻雪峰,那样仿佛能刺破苍穹的山势绝不可能在欧洲出现。平台上,无数黑色的秃鹫和乌鸦低回盘旋,紧紧围绕着平台中央的一个事物飞舞着。

那是一个人,一个笔直站立着的男人,脸型带有显著的亚洲蒙古人种特色,头顶光秃,很像是奥多里克所形容过的西藏的佛教徒:喇嘛。但他的身体,却是……一副骨架,一副血肉都已经全部剥落的骨架,内脏正在顺着骨盆往下落。他的脚下是散落一地的肉块,白色的雪已经完全被鲜血染红。一些乌鸦和秃鹫已经落到了地上,贪婪地啄食着这些新鲜的人肉。嶙峋惨白的骨架和依然完整的头颅拼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极度怪异的的视觉冲击,任何人第一眼看到都会感觉不适。

虽然身体只剩下了森森白骨,但这个喇嘛的肢体动作还是被奥多里克画得十分生动。他的右手握着一把锋锐的弯刀,刀上染满了鲜血,左手握着一样东西——那是他自己的心脏!他把仍在滴血的心脏高高举向天空,一只丑陋的大乌鸦飞扑而下,身体还在半空中,长长的喙就已经啄向了这颗心脏。

从这个动作上来判断,这个喇嘛好像是自己用刀割掉了自己身上的肉,并且掏出内脏,向这些鸟儿进行献祭!

这很像是奥多里克描绘过的西藏天葬的场景,然而,老僧侣却从来没有说过,人可以活着进行天葬,人可以自己握着尖刀给自己实施天葬。即便不谈天葬,在几乎失去全部身体和全部血液之后,尤其是失去了包括心脏在内的内脏之后,一个人居然还能站立,还能支配残躯的动作,还能拥有意识,这实在是和人类所熟知的生理知识背道而驰。

而整个画面上最让人感到震颤的,是这个喇嘛的表情。身上的肉被割得干干净净,连肠子都在被乌鸦争抢,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痛苦。与之相反的是,他的面庞上充满了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幸福感。是的,幸福,近乎神圣的幸福。

尼古拉很难找到一种合适的词句来形容这样的幸福感。那绝不像是宗教式的圣人殉难,因为哪怕是信奉上帝的圣人们,在临死的那一刻,即便因为虔诚的信仰而并不感到畏惧,也难免会有一些悲壮的情怀出现在脸上。人终究不是神,面对死亡的时候,不可能没有任何的负面情绪。

可是这幅油画上的喇嘛,脸上真的只有极度的幸福和极度的喜悦。在飞溅的血肉中,在饥饿的不祥之鸟的包围中,在原始而蛮荒的高原空气中,喇嘛的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犹如盛开在白骨躯体之上的妖艳之花。他哪里像是在面对着死亡与痛苦,简直就像是在看着徐徐打开的天堂大门。

天堂。这个词汇让尼古拉猛然想到了一点什么。在贝尔纳医生的儿子的描述中,奥多里克在那些意识不清的时刻,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上帝不可能创造一个由魔鬼来统治的世界。”他不禁产生了这样可怕的想法:难道这个濒死的喇嘛真的见到了魔鬼统治的美妙世界,这才能迸发出那种绝对不容伪装的欣悦?

尼古拉在这幅不可思议的画作面前怔怔地站立了许久,神情渐渐舒缓了下来。魔鬼就魔鬼罢,他对自己说,我所追求的,也许原本就是魔鬼的事业。

尼古拉开始进行漫长的筹备。若干年后,他离开巴黎,进行了一次漫长的远行。关于这次远行,由于有一些零散的书信为证,人们都相信,尼古拉只是去了西班牙圣迪亚大教堂朝圣而已。但一个不容否认的事实是,当重新回到法国之后,他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他在历史里留下了属于自己的浓重的一笔,成为了一个不朽的传奇。

有很多人认为尼古拉压根不存在,有很多人认为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但同样的,还有很多人对他流传于世的晦涩难解的只言片语笃信无疑,耗尽自己的一生去追随他的脚步,追随《犹太人亚伯拉罕之书》的指引。然而,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取得和他一样的伟大成就。

同样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在1360年的巴黎,在黑死病过后的萧条中,在那间阴暗的抄书店里所发生的一切。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那幅恐怖的画作,以及那幅画是用怎样的一种方式,改变了人类历史上唯一一个成功的炼金术士——尼古拉·勒梅的毕生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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