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家门儿左拐,再左拐,有个修鞋铺儿,师傅姓李,十八子李。
李师傅五十多岁了吧?如今的男人也和女人一样,实在是看不出年龄大小来。
我从没见过站起来的李师傅,您可千万别误会,倒不是他有啥毛病,我是说他几乎没有空闲的时候。啥时见他,总坐在小板凳上聚精会神地干活儿。
李师傅除了右眼稍微有点儿斜视外模样也还周正,看人时那眼紧靠着鼻梁,倒让人觉得他很认真很专注,没有一点儿敷衍的样子。
我第一次去他那儿是修鞋跟儿。
我问多少钱?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我手中的鞋,头也不抬说4块。
我说这么贵呀,人家那儿都3块。
他说活儿跟活儿不一样,用的材料更不一样。
我说咋不一样?
他说你穿过一次就知道了。说着话忙着手里的活儿,那一口价没商量。
我说那好,价格不说了,可我很挑剔,你帮我做好些。
他说那是自然。
我说师傅贵姓?再见了面也好称呼。
他仍然不抬头说道:李,十八子李。
于是,我便记住了这修鞋的十八子李师傅。
我给李师傅说我挑剔,绝非是我这个人眼高手低。我一直觉得这辈子最适宜我干的活儿就是做个手工业者,譬如做个裁缝或者修鞋匠啥的。不过,没修过鞋不等于对修鞋这活儿缺乏比较权威的要求与衡量标准,你说对不对?
真不知这个十八子李师傅的手艺到底怎样呢?
李师傅果然没有大话自己,他活儿做得精细,那鞋跟儿踢毛磕破的地方都用黑色的鞋油修补好了,新钉的皮子打磨得光光的,不显丁点儿毛茬,鞋擦得锃亮如新。更绝的是他顺着鞋跟儿向里修出了个弧度,一般修鞋的师傅十有八九忽略这个地方。别说哎,我是真满意。
好手艺!我赞叹。
李师傅憨厚的脸膛有了笑意,天上的玉皇,地上的皮匠,缺不了的。
从此以后,我就成了这儿的常客。也不是我自己有那么多的鞋子要修,是我的朋友们只要说修鞋,我马上就说有个十八子李师傅修得好,去那儿吧!
后来去得勤了,李师傅问我你贵姓呀?
我说我姓周。
李师傅说周恩来的周?
我说是。
周瑜的周?
我说是。
周武王的周?
我说是。再有就该周扒皮了。
李师傅笑了,说:帝纣闻武王来,亦发兵七十万人距武王。武王使师尚父与百夫致师,以大卒驰帝纣师。纣师虽众,皆无战之心,心欲武王亟入。纣师皆倒兵以战,以开武王。武王驰之,纣兵皆崩畔纣。纣走,反入登于鹿台之上,蒙衣其殊玉,自燔于火而死。嘿嘿,周武王厉害啊。
好家伙,李师傅竟能大段地背诵《史记》,人家这皮匠可是手中有活儿,肚子里有货啊。
李师傅说:没有念过几年书,闲了就抱着家里的几本书看,翻烂了也就记住了。
我说:李师傅,你李家也是皇亲贵族啊。
李师傅手中活儿不停,那是那是,李世民,也算一代明君吧,嘿嘿。
你说我要是生在唐朝,这会儿说不定搁皇宫里做鞋呢。
我说是,怎么着也得是个大内总管,专门负责皇上皇后的鞋子。
李师傅又嘿嘿地笑。
第二天我又从李师傅那儿过,李师傅就热情打招呼,小田儿,今儿没上班啊?
我开始也犯晕,认真纠正过他,我说我姓周,周恩来的周。李师傅就把右眼靠在鼻梁上不好意思地笑着说看看我这记性。
后来,再打那儿过,李师傅就又放长了声音说小田儿,上街去啊?
有次和表妹经过那里,她听我俩有叫有应,一脸惊讶说姐你等会儿,这小田儿是咋回事?
我说人家李师傅那儿整天人来人往,能记住别人的姓就不错了,想必他觉得我应该姓田才对。姓名就是个代号,啥顺叫啥,爱叫啥叫啥,没有关系的。于是表妹就鬼鬼地笑,说我以后叫你王五你乐意不?
那年,干旱了一冬的老天忽降大雪。我找出了许久不穿的棉鞋,看见有点儿开线了。我便拿起鞋子出门。丈夫说:这么大的雪,谁还摆摊修鞋啊。
出了我家门儿,左拐,再左拐,就是李师傅的摊儿。雪地里,李师傅支起个大黄伞,正看着空中飘舞着的雪花发呆。见我来了,李师傅满脸堆笑,小田儿,好雪啊。
李师傅修好了鞋,不收钱。他说:今日喜降瑞雪是好兆头,明年一定是个丰收年。今天出摊儿就是为了看雪,修鞋,免费。
我就坐着小板凳,和李师傅一起看雪谈雪。
出了我家门儿,左拐,再左拐,就是李师傅的摊儿。
小田儿——听着没?十八子李师傅又招呼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