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咱们现在先去海坛的平坛。然后,从大福出发。”男子说。
虽然男子有浓重的南方口音,但是刘也还是清楚地听到“大福”这个名字。
“出发?什么时候出发?”刘也又问。
“半夜,你这是最后一个了。”男子说。
“还有人一起?”刘也有些惊讶。
“那当然,一次走一个人才能挣多少钱?把船装满才可以走。”男子说着,加速向前驶去。刘也坐在后面,被冷风吹得浑身麻木。
海边的小城似乎都长得一个模样,在漆黑的深夜更是看不出区别,不知不觉中,平坛就到了。
摩托车开到了一个类似仓库的地方熄了火,骑车的男子将刘也带到一边,一辆破旧不堪的白色面包车等在黑暗中。面包车的侧门从里面拉开,几个漆黑的面孔在里面,刘也看不清楚模样。
这时,骑车的男子与里面一个精瘦矮小的男子开始用闽南语小声交谈起来,这个精瘦矮小的男子估计就是那个做事极其谨慎小心的蛇头。
刘也借机向车内望了望,车内确实还有两三个人,但模样一点也看不清。他感到车里弥漫着一种沉重的气氛。的确,希望与毁灭就在前面等着他们,同样,也在等着自己。
车内的几个人都是福建人,因为车里除了刘也,其他人都说同一种语言。
车里有一个老太太模样的满脸皱纹、绑着头巾的中年女性,还有一个大脑门矮鼻梁的瘦小男人。
汽车飞驰在颠簸的土路上,车外一片漆黑,车内一片寂静。
未知就在前方。
夜已经深得可怕,那个叫大福的渔村出现在刘也面前。周围只有几点零星的渔火,如鬼火一般。
下了车,大家跟着蛇头,向海边的一片草丛走去。
漆黑的四周寒风四起,走进海草密布的海水中,寒冷瞬间就麻木了刘也的身体和头脑。海水到了没过胸口的深度时,一艘破旧的渔船出现在黑暗的夜里。刘也甚至没有来得及多想,就直接被拽上船,推进了甲板下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暗门打开,恶臭扑鼻而来,刘也只能通过喘息声大概估计里面的人数。整个空间内充斥着潮湿的霉气,大衣被海水浸泡后压在身上,令刘也感到格外冰冷沉重。上下牙齿拼命打架的感觉糟透了,刘也把手放在嘴边猛地哈了一口气,却没有感到一丝热气。暗门被上了锁后,马达发动了,这时他才感觉到自己真的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船不知在海上漂荡了多久,刘也甚至不敢看自己的手表。他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掏出驾船者给的压缩饼干,努力地咬了一小口。冰冷的衣裤让此时的刘也格外清醒,他咬紧牙齿,屏住呼吸,但双腿依然被冻得麻木得令人难以忍受。他在心里默念:忍住,这只是开始。
刘也感觉船底的空间很小,但并不知道到底有多小,只知道随便动一下就能碰到几个冰冷的身体。已经接近十二月的尾声,但船底狭小的空间内,依然还有老鼠在和他们争抢着地盘,时不时地发出一些响动和几声隐约的叫声。
海面不时狂风大作,船体摇晃得让人狂吐不止。大浪打来时,船体的倾斜使所有人摞在了一起。带着咸味的海水从甲板的缝隙中涌了进来,溅在刘也的身上,但刘也却没有太多的知觉。
马达刺耳的轰鸣声和海浪碰撞船体的声音令刘也的耳朵早已麻木, 船底的空气寒冷并稀薄,让人有要窒息的感觉。但更让人窒息的,可能是这可怕的气氛。
但不管怎样,刘也见Saki的心还是坚定的。
船在大海上漂荡了一整夜,天渐渐亮了起来。在甲板下的几个人丝毫感受不到阳光的明媚,只有甲板缝隙中漏进的一点光亮。在阴暗潮湿的环境里,几个人各自缩成团。老太太模样的中年女人抖得厉害,虽然她看不到自己发紫的嘴唇,但她知道自己的脑门是发热的——她发烧了。昨天湿透的衣裤到现在仍然没有一点干的意思,她浑身滚烫却感觉寒冷无比。
刘也与大脑门矮鼻梁的瘦小男人面对面坐着,互相感受着对方的呼吸,马达的巨大声响制约了他们说话的欲望。男人用手按着自己的双脚,但他的双脚已然被冻得没有了知觉。他有些担心自己,所以情绪突然有些暴躁,随口骂了一句什么。但再怎么骂,他的双脚依然没有什么知觉,毕竟,寒冷是他改变不了的。
刘也仿佛能在黑暗中看到自己呼出的每一口气。周围开始结冰,刘也知道,现在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他一口气接着一口气地憋着劲,抵抗寒冷这个劲敌。
马达忽响忽停,响动的时候让人烦躁,不响的时候让人慌神。
船漂在海面上,海风的呼啸狂吼让几个人不寒而栗。舱底的海水确实已经结冰,只有人坐的地方还未冻结。每个人都在暗自挣扎。
夜晚再次降临,缝隙里的光线渐渐消失。在手机微弱的光线中,中年女人脸上布满豆大的汗珠,像鬼一样。她喘着粗重的气息呻吟着,刘也看着女人的样子,心里突然发酸。他从蛇头给的塑料袋里,从仅有的几瓶矿泉水中拿出一瓶,拧开盖子递到女人面前。女人闭着眼睛,喘息声有些可怕。刘也拍了拍女人的肩膀,示意女人喝水。一直在一旁默不做声的瘦小男人居然扑了过来,一把夺去刘也手中的水瓶。
“给她喝?水会被她都喝光了!再说,她喝了又管什么用?”瘦小男人大声地喊叫着。
“她病了,多喝点水怎么了?”刘也对男人说。
“多喝点?看,还有多少?还有两瓶!咱们不知还要几天才到!”瘦小男人再次大吼。
“难道你要见死不救吗?她发烧了,需要喝水。”刘也又把瓶子抢了回去。可没想到的是,瘦小男人又一次扑了过来,把刘也按倒在地。瘦小男人虽然矮小,但却力大无比,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更是如鱼得水。刘也想反抗,身体却动不了。
“你想干吗?你别逼我!”刘也对男人说。
“我身上已经有三条人命了,再背一条也不算什么。”瘦小男人掐住刘也的脖子说。刘也一听,颓了。
“三条已经够多的了,就别见死不救了。咱们既然上了一条船,就多照顾一下别人,你说呢?”刘也说完,把瘦小男人的手慢慢掰开。瘦小男人退回到自己原来坐的地方。刘也被瘦小男人弄得浑身僵疼,受伤的手更是刺骨地疼痛。他捡起掉在地上的半瓶水,递到女人嘴边。女人看着刘也,抿了一口水,然后冲着刘也笑了笑。女人的笑容在从缝隙中漏下的月光里,显得格外僵硬。
太阳光又一次从缝隙中照射进来,小船依然在海面上漂荡,风也依然从缝隙中刺向骨头。刘也的手已被冻得痉挛,嘴唇和脸已铁青。瘦小男人哆嗦着缩成一团,显得更加瘦小。中年女人手里握着矿泉水瓶,里面的水也已经被冻成了冰块。
“妈的,给她也不喝。”瘦小男人侧过身,伸手去拿女人手中的水。
刘也这时已经被冻得无力去阻止什么,只能看着瘦小男人去抢女人手中那半瓶已经被冻成冰的水。
瘦小男人第一次从中年女人手中拿水的时候居然没有成功。中年女人紧紧地握着水瓶,瘦小男人嘴里骂了句什么,再次用力去拿。让瘦小男人和刘也都没想到的是,中年女人的身体已经僵硬了,“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她死了。
甲板下死寂一片,瘦小男人用脚试探性地踢了踢女人,中年女人仍旧一动不动。瘦小男人有些害怕,一下子把刚从中年女人那里抢来的半瓶冻成冰块的水扔到了一边。寒风依然从缝隙里吹进来,吹在人脸上像刀割一样。
马达声仍然在耳边轰鸣不止,让人心烦意乱。这是刘也第一次与一个死人这么近距离接触。他觉得在狭小的空间里,连仅有的一点点空气都变得僵硬了。刘也又一次感受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居然莫名其妙地上了这条船。刘也再一次对自己的做法产生了怀疑。寒冷让他格外清醒,环境让他极为冷静。他想:自己会不会也是如此下场,突然一夜之间就这样变成一具尸体。
“嘿!嘿!”刘也边喊边敲着头上的甲板,他希望能让上面的人知道下面发生的事情。
“敲什么?”上面的人说。
“下面出事了!”刘也大声说。
“人死了,是吧?死了就死了,这种人没命过去。”上面的人说。
“你们怎么这样?人死了,你们也不管?”刘也大喊。
“管好你自己吧,别乱管事。”上面的人说。刘也又使劲捶了捶甲板,但上面的人根本无动于衷。
刘也把中年女人的头巾解下来,盖在她脸上。刘也和瘦小男人无奈地又陷入寒冷和沉默中。
刘也再一次坚持到了黑夜。寒风依然在身边穿梭,刘也还是忍不住睡着了。他头脑混乱,梦像过电影一样穿梭于脑海。很多事混杂在一起,那女人的容貌一直缠绕着他,让他感觉到无比恐惧,当然还有如被死神包围的寒冷。
这时候,也许只有信念可以成为一股暖流,也许只有回忆可以成为一根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