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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有鬼(1)

上河村在秦岭东段支脉崤山峡谷中,紧挨着黄河古道,要换几辆车才能到。我以为要先在郑州集合,大家佩戴了大红花,然后坐大解放卡车过去。谁知道大清早就来了辆吉普车,一个戴着红袖章的人拿着大喇叭筒子喊着:“去三门峡插队的集合了,去三门峡插队的集合上车了!”

我迷迷糊糊起来,上车后,发现车上坐着四个人,三女一男。我一上车,车子就开动了,好像一直在等我一样。

车上的三个姑娘相互都认识,坐在了一起,在那儿小声说着话。

那个男知青独自坐在一旁,腰杆挺得像杆标枪,看着窗外奔腾的黄河,理都不理她们几个人。

我还没睡醒,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看着窗外发呆。没过一会儿,一个姑娘款款走了过来,媚声媚气地问我:“这位小哥是哪家的人呢?”

这姑娘说话很奇怪,大家说话,一般都是问对方叫什么名字,或者姓什么,她倒好,先问哪家的人?我不由得看了看她,她的十片指甲都涂成了红色,看起来不像是去接受贫下中农教育的知青,却像是女特务。

我心里虽然这样想,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自己叫白石头,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让大家多帮衬着点。

“白家?”这个姑娘明显一怔,一下子愣在那里。

另外两个女生也不说话了。

周围一下子安静了,这时候那个一直看着窗外的男知青,也扭过头看了我一眼。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挠了挠头皮,说:“你们……你们看什么?”

我身边的姑娘咯咯直笑,说:“看什么?看白家小哥长得俊呗!看看不犯法吧,嗯?!”

她佯装要伸手拍拍我的头,吓得我赶紧把脖子缩回去,她又咯咯笑了起来,好像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后面一个女生很有大姐气派,她主动介绍了一下,说自己姓朱,叫朱颜,拿我打趣的人叫宋圆圆,最后一个比较文静的女生叫栗玉。

她想了想,转过头问那个男知青:“这位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金子寒。”男知青转过头,有意无意盯住我看了一眼。

我忙朝他点点头,他眼睛里却没有我,径自把头转回去了。

金子寒人长得很白净,一双细长的眼睛,却带着一副看不起人的样子。我也有些窝火,想着老子客客气气跟你打招呼,你怎么连个屁都不放,就把头扭过去了!

朱颜小声跟我解释着,说金家的人就这样,不合群,脾气古怪,但是人不坏,让我千万别生气,大家合力拧成一股绳,好好干出一番大事业!

朱颜说话也有些奇怪,什么白家、金家的,听起来像古代的豪门贵族。还说什么大家合力做出一番大事业?不就是下乡劳动嘛,有什么大事业好做,简直就是笑话!

我虽然这样想,但是现在人在外面漂着,不比在家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还是先跟他们处好关系,也客客气气说了几句话,大家算认识了。

宋圆圆穿着一身旧式列宁装,双排铜纽扣,大翻领,一根硬牛皮腰带紧梆梆扎在腰间,鼓鼓的胸脯挺得很高。她说话大胆泼辣,什么话都敢往外说,眼神不时往金子寒那儿飘,老想找机会和他搭话。但是不管她说什么,金子寒都是直挺挺坐在那里,偶尔转头,眼神也都直接穿过她,仿佛她是透明人一样。

宋圆圆很快对他失去了兴趣,两只手托腮,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我,问我有没有见过黄河水怪,水怪是不是和我长得一样?后来甚至说:“石头哥哥,人家打小就喜欢白家,你这次回来后,千万记得向我爹提亲啊!”她这样肆无忌惮,好像我们两家很熟一样。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胆泼辣的姑娘,弄得我从脸一直红到脚后跟,舌头像打了结,半天说不出话来,惹得她咯咯直笑。

吉普车沿着黄河古道一直开,出了郑州城,外面是泥浆一般的黄河水,岸边的高地被雨水冲出一道道的沟壑,到处是忽高忽低的山头,形成了典型的黄土高原地貌。

我看着浑浊的黄河水,沟沟壑壑的“黄土高坡”,不知不觉就歪着头睡着了,头不住地磕在窗户上。半醒半梦之间我被人推醒了,看见吉普车停在了一条小路旁,前面是一条羊肠小道,弯弯曲曲向远方延伸着。一个包着白羊肚头巾的老乡驾着驴车,笑眯眯地看着我们。

原来前面都是一道道山梁,吉普车过不去,只能换成驴车。驴车在山梁上咯吱咯吱走了大半天,就听到前面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宋圆圆先兴奋了,说前面一定有瀑布,自己先跳下驴车,蹦蹦跳跳朝前跑着,跑到跟前却不说话了。

我过去一看,发现那里不是瀑布,却是个黄河古渡口,渡口处立了块断碑,写了个“津”字。

那时刚开春,正值黄河化冻,黄河上大大小小的冰凌,小的有车轮大,大的有屋子大,顺着河水往下跑,堆成了一座座巨大的冰山,那咔嚓咔嚓的响声就是冰山撞击的声音。

那黄河上朔风正紧,几个女生见到满河冰山,却丝毫不害怕,反而站在那里欣赏着,称赞着,说黄河破冰,声震百里,真是难得一见的奇观。我则在心里冷哼,这几个丫头片子,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等会儿上了船,看她们不哭爹叫娘才怪!

古渡口处,倒是有几艘旧船,约一丈宽,三丈来长,船板是大铁铆钉钉起来的几块原木,船底还漏着水。这样的船,被冰山一撞就碎。几个船夫蜷缩着身子瑟瑟地围在一堆将要熄灭的火堆旁,一听说摆渡去上河村,都一个劲儿地摇头。

老乡急得不行,跟我们解释着,说上河村就在黄河湾里,得坐船才能过去,要是今天赶不过去,可就麻烦啦!

这时,我见黄河上远远出现了一个黑点,黑点越来越大,竟是一条黑色木船。一个老船夫傲然站在船头,在黄河中破冰而行,丝毫不惧。

老乡慌忙拢起手,朝黑船喊着,接着又摇晃着白羊肚头巾,让船家载我们过河。

老船夫把船划过来了,他戴着一个高高的斗笠,叼着旱烟袋,漠然看着黄河,看都没看我们一眼。

老乡很奇怪地朝着老船夫作揖,说:“乡党,乡党,这些娃子是政府派到上河村的知青,还要劳烦乡党送俺们去上河村。”

好半天,老船夫才闷声说了句:“我这船不渡活人。”

老乡急切地说:“能渡河就行。”接着从怀里摸出一瓶酒塞给老船夫,耳语了几句。老船夫扫了我们几个一眼,眼神有点冷,跳到岸边,拽起了缆绳。

老乡见状,朝老船夫笑笑,赶紧回头招呼着我们几个:“赶紧上,都上。”

我看了看那船,船虽然不大,但是船板处合缝严实,整个船结实得像截老木头。奇怪的是,船头上立了一截巴掌大小的黑木,木头上镶着块很小的古铜镜。

在老船夫脚下,有一只绑得紧紧的红公鸡,正勾着脖子,哑着嗓子直叫。

我有些奇怪,这艘船,怎么和我看到的渡船不大一样?

大家还在迟疑,那个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白净少年却第一个上了船,冷冷看着船头那块黑木头。

老乡也在后面不断催我们快点上船,说黄河自古不夜渡,今儿个要是过不了河,我们几个都得睡在露天地里!

开船后,我才发现冰河行船的可怕,水下不断有各种冰块撞击着小船,船板砰砰直响,还不时有房子那么大的冰山,朝我们迎面撞过来。几个女生这次老实了,乖乖闭上眼,规规矩矩坐在那里,一声也不敢吭。

我虽然也有些紧张,但也觉得这黄河破冰为一大难得的奇观,带着几分好奇看老船夫行船。老船夫跳上船,先将那只大红公鸡扔在船头上,然后用船桨推开挡在船前的冰。小船在冰缝中艰难行走,有时前面挡了一大块冰,小船走不动了,老船夫甚至会跳到冰块上,用船桨使劲将小船撑开,在船开走的一瞬间,他再从冰块上跳回来。

小船绕着冰块在河里拐弯走了会儿,突然就不动了。船夫将船桨插入水中,使劲推,也推不动。

我也觉得奇怪,看了看水面,这时船已行至河中央,河面很干净,没有很大的冰块,可是小船任船夫怎么撑就是不动。

这时,小船轻晃了一下,微微颤动,我往外看了一下,顿时大吃一惊,那满河的黄河水竟然缓缓退下去了。

不对,并不是黄河水往下退,而是我们的小船在缓缓升高!

小船升高的速度非常慢,要不是我一直关注着小船,可能根本感觉不到。

这种情况很古怪,就像是水底下突然冒出了一个什么东西,将小船整个托了起来。

老船夫把住船桨使了一会儿劲,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忙放下船桨站了起来。

他拎起那只红公鸡,摸出一把柴刀,手起刀落,一刀斩断鸡头,让鸡血沿着船头那块黑木流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小船又是一晃,我再看看,小船已经被放回水中,又开始顺着黄河水缓缓走起来。

我吃了一惊,刚想开口,旁边有人悄悄扯了我一下。

我回过头,就见船板上用水写了两个字:

有鬼。

我一下愣住了,这两个字是谁写的?

我看了看船上的人,船夫戴着斗笠,面无表情地坐在船头,那三个女生依然紧闭着双眼,看来这一定是那个寡言的白净少年金子寒写的了。

不对,那位要领我们去上河村的老乡呢?他为什么没跟我们上船?

我看了看金子寒,他却闷头看着黄河,仿佛这一切跟他没有丝毫关系。

我四下里看了看,安慰着自己,也许那位老乡一开始就没打算跟我们上船,只是当时我们太紧张,所以没有注意到。

不过,这船板上的两个字又是什么意思呢?

有鬼。是说这船上有鬼,还是水底下有鬼?

我再看看船板,那两个字已经干了,连一点儿水印都没留下,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我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次三门峡之行,恐怕不会那么简单。

傍晚时分,我们终于来到了隐藏在深山峡谷中的上河村。

小村子建在黄河滩的一处高地上,老船夫瓮声瓮气地说了句“到了”,让我们下船,便自顾自地把船开走了。

我们往河滩上一看,不远处,有一个黑漆漆的小村子。小村子特别静,连一声狗叫都听不见,只有黄河哗啦哗啦的流水声。

我当时看了看周围,又看了看这个夜幕笼罩下的小村子,突然有种错觉,仿佛我们闯入了一个被诅咒的荒村。

没有人带路,我们几个谁也不知道眼前的村子是不是上河村。

我们这才感觉到古怪,那个包着白羊肚头巾的老乡为什么没送我们过来?这里也没人接我们,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迟疑了一会儿,我们决定还是先去村子里看看再说。

这是一个荒僻破败的小村子。

河滩上,有一座荒废的小庙,庙已经塌了顶,里面的泥像被砸得稀巴烂,外面是一个光秃秃的打麦场,一棵很粗的老槐树,树底下压着一个牛大的石碾盘。

我们继续往村子里走。

这个村子不大,一条小土路两边各有几十户人家。天刚擦黑儿,好多人家的大门就上了闩,黑漆漆的。

我们也不知道哪家有人,试探着敲了几家大门,敲了好久,也没听见有人说话。

栗玉明显有些害怕,说:“他们会不会已经离开了?”

朱颜安慰着她:“不会,他们都在这里守了几百年了。”

我越听越糊涂,什么守了几百年了?他们又是谁?我胡乱嚷嚷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咱们来这里插队学习,村子里的人怎么不出来迎接我们?

朱颜猛然转过头,问我:“你不知道这村子是怎么回事?”

我说:“我哪儿知道?”

朱颜疑惑了:“你真不知道?”

我也愣了:“知道什么?”

朱颜脸色一变,盯住我:“谁让你来的?”

我一脸无辜:“毛主席让我来的呗!”

朱颜不说话了,她看看我,又看了看其他两个人,显然有些拿不定主意。

宋圆圆咯咯笑了起来,搀住我的胳膊,说:“白家人就是喜欢骗人。石头哥哥看起来好严肃的样子,不过我喜欢!”

朱颜犹豫了一下,甩了甩头发,继续往前走。

我赶紧甩掉宋圆圆,跟着往前走,自己也有些迷惑,怎么宋圆圆她们几个人看起来神神叨叨的,什么谁让我来的,难道她们不是在知青点报名来的吗?我心里暗暗后悔,想着上次难道报错了名,选成了精神病院,这几个人怎么看着都不大正常呢?

走着走着,栗玉突然停住脚步,小声说了声:“金子寒呢?”

我一愣,四下里一看,那个沉默寡言的金子寒果然不见了。

往远处看看,这时天已经黑了,远处的房屋笼罩在夜幕下,显得阴暗又神秘。她们几个却朝着黄河看过去,远远看着,黄河上浮起了一层白雾,雾气迷茫,朝我们这弥散开,远处朦朦胧胧,看不清楚金子寒跑到了哪里。

朱颜看着迷茫的雾气,表情有些凝重,说了声:“它来了。”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周围的气氛一下子凝重了,连一直嘻嘻哈哈的宋圆圆也严肃起来。三个人面向雾气迷茫的黄河,一句话也不说。

金子寒突然失踪,黄河上浮起一层白雾,古怪神秘的小渔村,都让我觉得有些不寻常。但是最让我搞不懂的是,这几个姑娘并不是担心金子寒的失踪,却像是担心黄河上突然起的那层白雾。

这白雾有什么好害怕的,我看着好笑,拉着宋圆圆问:“金子寒不会有事吧?”

宋圆圆白了我一眼,有些委屈地说:“石头哥哥,你只想着金子寒,怎么不关心关心我?”

我赶紧说:“你不是好好站在这里嘛,有什么好担心的?”

宋圆圆有些忧伤地说:“现在是站在这里,说不定一会儿就被吞到肚子里了。”

我说:“啊,谁能把你吞到肚子里?”

宋圆圆看着我,嘟囔着小嘴,突然扑哧一下笑了,说:“石头哥哥,你装傻的本领真是好,连我都差一点儿被骗了!”

我左右也解释不清,索性认了,她愿意相信我是装傻,那就是装傻吧。就像我爷爷说的,要想让女人承认她错了,那真比让猫学会游泳还难。

迷迷蒙蒙的白雾中,金子寒突然出现了,他手里提溜着一个人,摔在地上,那人不断喊着:“俺没偷看你们,俺真没偷看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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