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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1929年的何云卿,又混得只剩一把驳壳枪了。

组织上本来要派他出国去学军事,可他汉字都才学会签名,看见书就攒着当手纸,哪有心思去上洋学堂。他几乎没加考虑就决定,还是回老家扯旗放炮拉杆子过瘾。

这个世界,业分仕农工商,人分三教九流,原本就有一种人天生便是吃江湖饭的。这碗饭,讲的就是平地抠饼对面拿贼,也算是老祖宗留下的一路活法。处在治世。

他们就穿州过府,干艺乞食。放在乱世,便不免揭竿啸聚,作浪兴风。何云卿大抵还在十岁时,就已经自命为江湖中人了。这一路趟下来,二十几年过去,他已经杀人八千,自损一万,朝廷里封过军长,江湖中则早就继承父亲的衣钵,成了湘鄂西一带袍哥组织的龙头大爷。

他和那些在湘赣起义中被打垮的其他将领不一样,他乃草根出身,早在被程潜招安之前,就已经在湘鄂川黔四省道上扬名立万打下地盘了。别说袍子下还揣着火器,就算还是几面白刃,他只要回到故地来,依旧一脚可以跺出一口井来。

人一回老家旧路,先自多了几分底气。且莫说这回他来鄂西要拜访的主儿,原是这里威镇八方的豪强,星斗山的舵把子—一跛豪。

跛豪和他,都曾是清末民初这四省边区的马贩,在袍哥帮中,也同字辈。那年他们同去云阳贩私盐,偏碰上大雨不绝长江发水,盐都化成了咸汤,竟是蚀了血本。何爷胆大,撮合着跛豪一起去偷一大户的马匹,结果却与洪帮结下梁子。人家在地面上丢不起这个份儿,一路追杀,全靠跛豪射得一手好药箭,两位爷才得全身而退。

后来何爷举事,先结拜了八位兄弟,号称“八义团”,踱豪就占着其中七爷的位子。冲盐局杀税警,夺那几十条毛瑟枪,跛豪也都躬逢其盛。何爷是草莽中的龙凤人物,并不甘于称雄山泽,一听说湘人蔡锷在云南誓师,他那会儿还真不清晰帝国和共和的区别,也在湘西小城,打出了护国讨袁的军旗。其实帐下总共不过百十条枪,其中还有一半是从枪口上装药的。跛豪对国家事向来无甚鸟兴趣,他还是带着鄂西兄弟打道回府,继续做他的山大王去了。

江湖上虽然讲究有难同当,但何爷为人大气,并不勉强兄弟。再说此次举义虽然是挑战洪宪朝廷,然而各省纷自独立,南北对峙,鹿死谁手犹未可定。成败荣辱一念间,他如混得个出将封疆,何愁这些故旧不风随景从。万一时运不济,地面上一脉未绝,他还可以亡命江湖。再图东山。

人世间的荣枯穷达仿佛真有天命。何爷扯旗未久,就被程潜将军看中,收编了他这支杂牌民军。以后又一路北伐,屡战皆胜,打到武汉时,他已然官居国民革命军的主将。他的战功和江湖地位,都使得国共两党皆想跟他结交。偏偏他向来不懂政治和主义,只认朋友义气,共方派来和他喝酒论交的又是极会为人处世的邹公;两位抡碗大干,几番醉过,自然成了割头换颈的兄弟。到了宁汉合流国共分裂时,邹公一声召唤,他便带着一军人马开到赣中,打响了暴动的第一枪。

但这次宣战毕竟只是仓促行事,并无长远计划,很快义军便被反应过来的国军打散。何爷率部一路突围打到潮汕,终于不敌,只好只身跑到香港,辗转来到上海才重新和组织接上头。一番审时度势,他觉得乱世英雄起四方,出国不如还乡。以他的声名旧威,不愁打不出一片天地,他就是这么个敢赌不服输的爷。就这样,他又大摇大摆地打马来到了鄂西地界。

梨川县乃鄂西边陲的要塞,东连湘西,南下酉水,西通万州。相传上古蛮王巴蔓子为抵抗蜀军,曾向楚国借兵并许以土地相谢。后战胜,楚使索城,巴蔓子谓:国土不可私割,然个人食言,当以头颅谢罪。遂自刎。楚王感动退兵,并命厚葬巴蔓子头颅于此都亭山。

迄今这个古镇还是巴人后裔居多,民风骁勇,不失先祖烈性。自古这里又是人川平乱的要道,历朝历代的君主,都只能在此设土司自治。雍正以后,强行改土归流,这里才有了外来的流官,但基本还是采取轻徭薄赋的办法以免激起民变。

但毕竟山深林密,天高皇帝远,一旦灾年频仍民不聊生,往往便有揭竿而起占山为王的强人出世。有清以来,这里从天地会,白莲教,一贯道,神兵到复兴会,哥老会,党社运动就没断过。任何政府都把这里视为匪患的重灾区,时剿时抚,终归是鞭长莫及。同样,所有江湖行帮和政治社团,也必然将此地当做藏身播火的窝点。进则北望中原窥视神器,退则转战山林龙潜大野。因而,这里的古老官道上,熙熙攘攘的往来客中,你还真不知道奔忙着多少胸怀利器的异日英雄。

湘西一别,何爷只听说跛豪带着一彪人马回到鄂西,端过一个县城,后来又被吴佩孚的直系军打进山里,就再无消息。他知道这位七爷野性难驯,肯定还在江湖行走刀头舔血,要找到他并非难事。

这一带地面都是他当年卖马贩盐踩熟了的老路,虽然十几年久违,想必还有些故旧袍泽,能牵出往日情面。天下袍哥是一家,凭他的湘西龙头辈分,以及对帮内规矩和海底切口的熟稔,他走到哪里也能找到供饭的主儿。

他先在街上一晃,从那些坊肆楼栈中,立马看出一家唤做“哥来客栈”的旅舍,是江湖人物的行脚处。他车身进店,先拣了个当窗的座子占下,不紧不慢地掏出烟斗,开始燃起一团氤氲火气。店堂里散坐着一些茶客,似乎皆是寻常往来的熟人,吃茶聊天,打尖小酌,角落的竹躺椅上还有吞云吐雾的大烟客。

他看得出来,虽然大家佯装自说自话,但还是注意到了他的烟斗——在这个年代的这个小镇,玩这种洋玩意儿的毕竟还少。他一生好的就是这一口,更喜欢占风气之先玩个时髦,此刻,他还真的感谢伯自仁兄送他的这件法国货。

店主是个年轻人,表面的热情卑微中自有一种不卑不亢的分寸。打小就习惯了的迎来送往,已经把他磨成了一个江湖老客。他打眼一望,就知道新来的这位客官,隐然自带一种贵气。他拎壶执杯过来,热情地招呼:这位大爷稀客,先喝杯热茶。

喔,再加四个茶杯。

店主心下有点明白,又补问一句:喔,还有朋友?何爷懒得答他,只乜了他一眼,他就赶快跑去拿来了。一锅烟抽完,何爷才开始将五个杯子注茶。他注茶的动作和程序皆有讲究,店内已然有几个内行暗自打量着。茶注满,他又漫不经心地把杯子在桌上摆出一个投石问路的谱式,然后闭目养神等着。他相信座中定有子弟,会来接他的茬。

他这行的是袍哥的礼数。话说袍哥,原本叫哥老会,是清朝初年在四川兴起的秘密社团。那时因张献忠在四川杀人太多,朝廷强迫湖广填四川,造成一场空前的大移民运动。许多人家搬去后,却没有土地可耕,成为社会闲散人等,便只好练拳玩刀,抱团操江湖,人称咕噜子。恰好郑成功在台湾坚持抗清复明,他派陈近南人川联络各路豪杰共同举事,于雅安首开精忠山,整合咕噜子,改称哥老会,又叫汉留,习称袍哥。

袍哥组织在有了反清的政治诉求后,为了安全,设计了一整套规矩制度,帮内唤做“海底”。传说是陈近南从台湾带来的密件,因登陆时碰到清兵盘查,便丢到海里。

后被渔民捞出,又由弟兄购回,遂一直在帮内秘密流传。其中戒律分为红十条黑十条,组织分为内八堂外八堂。又按仁义礼智信分为五个堂口,仁字堂多属官绅,义字堂多为商贾,礼字堂专属兵匪,智字堂聚集农工,信字堂则收留游民乞丐艺人等。

袍哥讲究有饭同吃有难同当,在一个没有安全感的社会,很快在南方数省传开,各地都有了香堂码头,为首的叫龙头大爷,又名舵把子。入会要有帮内兄弟介绍担保,开香堂喝血酒行礼仪。谁要是欺师叛教,绝对逃不出管事五爷的三刀六洞。

何爷久不在江湖行走,但这些拜码头的规矩却是娴熟的。他此刻摆的这个茶壶茶杯的样式,就是严格按袍哥的海底要求,在这里寻找同道的。

何爷一边听着旁边几个人扯白,一边拿眼觑着四围的环境。他发现已经有几个茶客在观察他的茶阵,店主对个小厮耳语了两句,那厮就跑了出去。

六斤,听说你捡了个媳妇,漂亮得很,啥时圆房请个客嘛?有客在调侃店主。

店主咧嘴笑道莫说起,也是没得法。都是上街冉姨娘非要做的中,说是沙坡向马客的幺姑娘,她妈死的早,去年他老汉出门赶马,又遇了匪。才十多岁遭孽,没得人管,冉姨娘非要说给我。只好先养起再说。

谭六斤,你龟儿莫得了便宜唱雅调。再过两年,老子来把幺妹收回去,看你肯不肯给。门外进来一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头,大声大气地佯骂,手上还牵着一个一岁多的女娃娃。

多数人闻声皆起身唱喏哟,冉大爷,您也来了。店主谭六斤急忙引座,打起哈哈说道说起耍的,等杀了年猪,我还要去给姨娘送火腿呢。这是幺姑嘛,长恁么乖了,来,坐,要吃点啥子?店主向冉爷丢了个眼色,冉爷牵起娃娃就走到何爷的桌边径自坐下,堂上顿时安静下来。他打量了一眼茶阵,再抬头看看何爷气定神闲的样子,先自多了几分肃然。他翘起三根指头将茶阵换了个燃香迎客的谱式,开始用切口盘底。

两人一番对话,各自双手一拱道声失敬失敬,仿佛老友重逢般哈哈大笑起来。冉爷回头叫道,谭幺师,备酒饭,老夫捡场了。

冉爷乃本地袍哥仁字堂的掌旗大哥,年轻时在重庆万州一线跑滩就开始嗨袍,所以班辈很高,论起来,跟何爷竟是同辈。他中年洗手还乡,做起了药材行,实际暗中操控着这一片的鸦片买卖。民国不禁江湖帮会,所以他在这一方是大开香堂广收弟子,官面上还兼着州府的参议员。他在本镇,可谓是一言九鼎的人物。无论官私纠纷,到码头上吃讲茶,只要请得冉爷到场,就没有搁不平的事。

他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一见何爷就心知这不是一个寻常人物,否则谭幺师也不会专门派人请他出场。茶馆本来就是各地袍哥码头的公口,天天往来的都是跑滩的子弟,能惊动冉爷的一年也没几个。

谭六斤也是嗨哥,负责帮里的迎来送往,行话称做幺师。他一看冉爷都如此敬重的人物,必是江湖上大有来头且有字号的前辈,哪敢丝毫怠慢。他在单间备好八碗席,过来请两位爷入座。他白个都不敢叨陪,掩上门出来了。宾主依次坐定,小女儿也自己爬上八仙桌,和何爷打横对着,竟是一点也不怯场。

请教兄台字号如何称呼?冉爷先小心翼翼地发问。湘西何家,小字云卿。何爷信口答道。冉爷似乎猛然想起什么,竟自一惊,嘿嘿说道,原来是何将军,兄弟眼拙,多有得罪,乞谅乞谅。将军的壮举,这边也早已传开。您这就一路单身?来小处想必有何要事,还请吩咐。

何爷说,也没别的,就想打听个兄弟下落。他也是场面上的人,腿有残疾,也是吃刀头饭的,人称跛豪。

他啊,晓得晓得。也是同袍,是这方礼字堂的舵把子。在星斗山扎着寨呢。何爷听罢,放下心来干酒。却见那小女娃也端起碗来跟他碰杯,憨态可掬,不禁笑了起来,逗她道你叫啥子名字啊?那孩子一板一眼地模仿大人说,免贵,我叫幺姑。

两个老江湖竟被逗得大笑。冉爷笑罢解释道,贱内一直不孕,前几年只好又纳个小,终于有了这娃娃,因是女孩,小名唤做幺姑,大名尚未取。说着他突然想起,后天我们就可以见到跛豪,他肯定不请自到。

这有何讲?何爷问道。他说这不远旧司堡,有个土司后人覃慕文,算个绅夹皮,是我老友,又是于亲家。他后天给他的少爷做周岁,我们正好去可以遇到跛豪,因为他们也曾拜过把子。他肯定会去。

两人喝得微醺揖别,六斤已经为何爷安排好下榻处了。

何爷此次回来,是要图谋东山再起的。如果仅仅是混江湖,他完全无须再来转这些乡码头了——毕竟不是二十年前。眼前革命虽然陷入低潮,但一个庞大的地下组织已经形成。而这个组织区别于江湖帮会的是有极强的信仰和纪律,同时还有国际社会的背景支持。他们似乎意不在割据称雄,而是要改造整个社会,对此,他还是非常认同的。他是底层过来的人,知道封建皇朝和旧式军阀皆无法改变这个国家的积弱积贫,正是那种黑暗不公把他逼上梁山,他的家人已经为此付出生命。既然加入了这样一个组织,打响了造反的第一枪,那么,开弓没有回头箭,他的性格注定了他将血战到底。

更何况他的身后还有一个比较成熟的民间社会可以为他所用,虽然此道中人芜杂不精良莠不齐,但古老的江湖传统和道义血性依然存在,适当的时候还可以凭借。

当年他能白手起家,打出一方天地,现在更不愁重敲锣鼓重开台了。在上海时,他对邹公说:鹤要占滩,虎要占山,龙要占渊,革命不能没有根据地,大家不能当流寇。他不会谈主义说信仰,但耍枪弄棒先开一片生荒,那还是当行本事。邹公自然清楚他的出身和民间号召力,也就同意了他回故乡组织暴动的计划,并指示两湖的地下组织沿路接应。现在,又要看他自己平地抠饼的本事了——要抠就抠个大饼出来,否则还真对不起自己这价值十万的脑袋。

袍哥在各地码头基本都开设有茶馆,行话叫公口,算是帮会议事聚会和迎来送往的窗口。它挂灯笼的方式与众不同,帮内人一望即知。谭六斤原是孤儿,先在丐帮混,后来冉爷看中了他的机灵,带在身边跑腿。到冉爷开香堂立码头时,就让他来主持了茶馆。

他知道何爷来历后,更是好茶好饭将就着,一上午百事不管,专侍候着何爷说话。一番打探,何爷已经对本县的基本情况大致了然。他知道跛豪还是浑水袍哥,冉爷是清水袍哥,虽不同堂字,跛豪看在同袍份上,基本不来此镇骚扰。县上没有正规军,只有个保安团,勉强维持着当地的治安。

在那个年代,土匪近乎于一种职业,有的甚至世代相传。他们把这行也当做讨饭的手艺,一般并不轻易去惹}舀天大案,直接与政府开战。因此,他们往往劫掠一些过路客商,或者向大户勒索一些财物,一般不去撕票杀人。有的甚至考虑长远,在地方上收取保护费,还代行治安维护。然后等着哪个军阀缺人时,前来招安再转变身份。

两人正自闲话,茶馆忽然闯进一伙人来。为首之人一袭青色长袍,俨然还是旧时书生打扮,三十来岁的模样,颏下却留着一缕胡须。眉眼清秀,但隐然有股杀气。他径直拣右侧大桌主位一坐,随行几个年轻壮汉环侍于侧,仿佛排开了一个阵势。只昕那青衣汉子沉稳地对那些后生说道,等会你们不许乱来;老话说歪江湖正道理,我就不信天下事逃得出个理字。这是民国了,他覃老头还以为是清朝,还在做他的土司梦。

老子帮你们把这官司打到底了,赴县上州,也要出这个头。

何爷一看就知是来茶馆吃讲茶的。那时民间纠纷,老百姓怕见官,往往冤家两造约请个中人先到茶馆讲理,讲得好就私了,摆不平就开打,出了人命才可能上衙门兴讼事。看来今天这里有场好戏,不妨借此观观民风下情,反正他是不怕溅血的。

谭幺师见有些怕事的茶客纷纷留下茶钱离座而去,急忙上前向那汉子打千致候:哎哟,彭先生,好久不来喝茶,一来就要掀我的摊子嗦?彭先生哼了一声答道,哪个敢掀你的摊子?借你个码头讲个理。他覃土司欺人太甚,竟然想占我们的族田,真正岂有此理。

哎呀,你们覃彭两姓都是大户,何必为三分地开打嘛。谭幺师劝道,你们今天请的哪个做中嘛?最好莫在我这儿扯起来,桌子板凳打烂了要当赔匠哟。正说着,只听后面一声门响,一个头戴瓜皮帽的中年人带着一群汉子闯了进来。谭幺师赶紧迎上去将他们引到左边入座,同样寒暄道,三先生,难得看到你出来跑滩走场子哟。

三先生看来还是个斯文人,不失儒雅地答道没法,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东主有难,西客纾之。这都是古理啊。那边彭先生端起茶啜了一口,呸的一声吐在地上,冷笑着自言自语道,只听说爱人以德是君子,没听说助纣为虐乃古理。昔年冯谖客孟尝君,为东家尽烧田契地券,预留狡兔一窟,那才叫深明大义。

三先生装着才看见彭先生,隔座举起茶杯将盖子一揭,在杯沿上轻敲了一下,斜眼对彭做个敬茶科,然后不愠不火地说道哟,彭秀才在座啊,我说是哪个敢在这镇子上调文呢?两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眼看就要撞出火花。谭幺师生怕还没开讲就打将起来毁了他的铺面,不断两方劝和,却是按住葫芦起来瓢,忙得不可开交。何爷一边喝茶看热闹,不禁笑了起来。看这两方皆非善物,倒也听不出究竟理在谁家,他倒有耐心再看看谁能说和这两路人马。

喧闹声中走进一个大汉,虽然也一身皂袍,但器宇轩昂自有一股英气,往那中间一坐,仿佛平地移来一座塔,所有人皆被逼住似的顿时安静了。何爷看他两道大刀眉下深藏着一双乌眼,眼中的寒光被主人有意掩饰,但仍在瞬间收放着芒刺,让人肃然而畏。他觉得此公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是否哪位故旧。那人向谭幺师招招。往桌上一指,谭幺师立马送上茶去。看来谭也不熟悉,否则他定会称名请安。三先生和彭秀才突然也被镇住似的,埋头喝茶不再戗架,何爷原以为是中人到了,再看那两位表情,才发现错了,这位爷竟是不识相的过客。人若修到这种威而不露的境界,连何爷都会有几分佩服。

一会儿门口传来一个脆生生的童音,莫打了莫打了,我来解交了。说话间蹦进一个孩子,大家不禁破颜而笑——原来是冉幺姑牵着冉爷到了。两边人马都起身招呼,独有中间那大汉旁若无人似的端坐不动。冉爷拿眼一瞟,便知这是个人物,颔首示意以尽礼数。然后在靠门的桌子边将身放下,吩咐谭幺师看茶。两岁多点的幺姑却闲不住,屁颠屁颠地径直跑到那大汉对面,毫不怯场地学大人说话——这位老英雄从早路来还是水路来呀?所有客人皆哄堂大笑,连那大汉也绷不住开心一笑,俯腰将她举了起来。堂上的空气顿时变得松弛,一个孩子轻松地就化解了一团杀气。

冉爷吸了两口茶,才缓缓开腔,要我说啊,我就不该来趟这塘浑水。你看你们两家,一个是耕读传家的门第,一个是世代簪缨的缙绅。论理,你们哪个不懂,还须我来做中?再说都是我的朋友,闾里乡亲,为几分薄地弄得脸红脖子粗,值得着吗?我今天破个例,不来评理,只昕你们双方摆说,让各位过路客官来判个是非。说嘛,哪个开场?

堂子上忽然又静了下来,似乎都有点羞于启齿了。彭秀才咳了几声,还是忍不住开言,冉爷这话是个大理,但事有曲直,理有正偏。关坡上那片地,原是我们彭家的祖茔所在,四乡八里谁人不知。他覃家良田千顷,还偏要来占我们这几分山地,要不是祖坟还在,让亦无妨。那坟在那里几百年了,还用我说那是谁家的地吗?

三先生哑笑一下接话,你说是你家的地,却又拿不出地契。我们东家倒是持有朝廷封地的丹书铁券,这还用讲吗?彭秀才站起来驳斥,你倒好意思说,你那是哪朝哪代的表章啊,说给大家听听。

这是覃家先祖帮万历爷平苗乱封土司时奖励的庄田,历代又没变过。即使到了民国,也没不认先朝的地权,咋个就变成彭家的族田,你又摆一下呢。三先生反驳道。

你那土司才当了几年,到雍正爷改土归流就废了你们的特权,你以为还是土皇帝啊,想占哪里就占哪里呀。彭秀才忿忿说道。

三先生抢话说你这才叫数典忘祖呢;你回去查下家谱看,你们祖坟埋的那位爷,原是覃家的家仆,老祖宗念他一生忠厚,才许他埋在覃家的地头。谁知你们这些后人却得陇望蜀,想连那坟边的几分地都占去。这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看来好事做不得。

那明明是我们祖上一辈子辛苦换来的,十几代人一直是彭姓人在耕种,怎么到了你这一代,却说那是你们的庄田要夺回去,这不是巧取豪夺么?仗倒人多欺负人嗦?官司打到北京去,我们也不会怕你嗄。彭秀才越说越气,声音都抖了起来。

三分地牵出这么大片历史,旁听者也分不出是非来了。冉爷边听边摇脑壳,幺姑却在调皮地玩着那中年大汉的胡子。何爷心知社会底层的土地矛盾日甚一日,豪强兼并造成大量的失地农民,这个时代已到了非改不可的时候。孙中山先生提出的耕者有其田的口号,确能吸引草民,但到了民国,却依旧沿袭清朝的田亩制度,只能加剧各个阶级的冲突。共产党要平分地权,看来还是可以得到天下民心的。

大家各讲各的理,说不出究竟后,都拿眼看着冉爷。冉爷拿出腰间的大烟袋,吧唧吧唧地吸了起来。两边人都不认识那位大汉,都以为是对方请来的帮手,皆不敢直接挑战开打。场面复又静下来,那汉子似听非听逗着孩子,这时忽然对幺姑说,妹娃,我教你背诗吧。然后自顾自地念叨,刘李两家争一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初秦始皇。他似吟似唱的深沉嗓音,仿佛一道魔咒击中诸人的心灵,三先生和彭秀才皆感有些脸红。

冉爷过去抱过孩子说,莫把伯伯的衣服弄脏了,快下来玩。然后很谦卑地对那大汉说,小女愚顽欠教,谢谢先生指点。敢问先生到哪去,何妨到寒舍小住?那大汉呵呵一笑说不敢不敢,过客而已。彭秀才一看今天这场面,知道争不出短长,起身过来向冉爷施了一礼,带着族人先自撤去。三先生过来对冉爷说,明天少爷的周岁,东家要我务必把冉爷请到。您别忘了。我还要去办菜,先走一步。冉爷懒懒说道转告你家老爷,我明天还要带个贵客过去。

何爷在听了那大汉口音后,忽然想起他是谁来,心中一惊,他何以会来此地。这会儿见众人散去,急忙过来恭敬地低语道,旅座,您怎么也驾临了?

原来此人是何爷在湘军时的老长官,程潜将军手下的骁将旅长,姓胡名玉儒,字铁璧。何爷初被收编时是他麾下的团长。后来何爷一部被送给川军,兵荒马乱中便失去联系,不想今日却能异地邂逅。胡玉儒忽然被人道破身份,也是一惊,抬头仔细端详了何爷一会儿,立马起身拉手道,云卿兄,你真是龙潜大野啊。没想到,没想到,你不会是要给我送笔横财吧?

何爷知道他已经晓得自己被悬赏通缉的事而故意玩笑,便顺着说道好呀好呀。

铁帅识货懂价,这脑袋给您摘去倒也不亏。老长官别来还好吧?怎么也解甲归田了?

嗨,说来话长,改日再聊吧。你呢?何以来此?喔,莫说,我想起来了,哈哈。云卿兄果然深怀鸿鹄之志啊。胡玉儒恍然大悟地说道。到底是军中老客,一下就能猜出他此行的目的。何爷并不想瞒他,忽然想起此君正直勇猛且身怀绝技,当年帐下子弟现在也多是军中成名人物,何不拉他共同举事呢?遂说道铁璧兄,乱世兄弟难得一见,今天哥俩好好喝一场。

旧司堡是个古老的山寨。大约元朝就在这里设置了龙腾土司,曾经也是这一方的政治文化中心,有过其鼎盛和繁华。康雍两朝废除土司,改委流官,这里不在商道驿路边上,慢慢就开始衰落了。但寨子上依旧还有几百户人家,多为巴人后裔覃姓族人,因此较为完整地保留了一些先民的文化和习俗,甚至还在内部流传着只有他们彼此才能听懂的奇怪语言。在外人眼里,这里似乎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桃花源。

覃慕文的大宅院就在原来土司城的旧址上修成,背依千峰,面临深壑。因其占据着全寨的制高点,外筑石墙防匪,内皆木构雕梁,三开九进,层楼高耸,远远望去依然不失山中王者之范。

覃家在此世居三百年以上,文点翰林,武授偏将,代代皆有出头露脸的人物;因此虽废了土司,仍然还是地面上收风管雨的至尊。历来县太爷赴任,都要抽时间专程拜访。这覃姓人家虽然支派复杂,族人也贫富悬殊,内部也锱铢必究,但凡与外姓和犯匪相争,则合族同心,抵死相搏。因而方圆百里,几乎无人敢与逞强。本来山中人家,半耕半猎,户户皆有刀箭火器,到覃慕文这一代,兵燹匪祸不绝,他又从汉阳添置了新式快枪,弄得连过路的小股军队要想筹饷,都只能开口商借不敢相强。

族有祠堂,拜天祭祖,三牲九享,算是合族团结的必备仪式。到了民国,与时俱进,又把祖田所聚的公款拿来延聘教师,开办了新式学堂,贫家子弟若能升学到县州省城,还可以获得合族资助一当然仅限于本家本族。像这样的山中望族,那就是官匪皆愿结交的对象。

何爷和冉爷晃晃悠悠地行走在山路上。前面是冉爷送礼的仪仗——因他和覃老爷打过干亲家,这份礼不能太薄。他中年纳小,姨娘才刚刚出怀,覃老爷便开玩笑说,你要是生个女娃,那我钻天打洞也要生个儿来娶你家小姐——那时覃太太连生了四个千金之后撒手尘寰,他正好扶正了一个填房丫头。就这样一句戏言,两人便结下亲家,开始为未来的孩子打赌。也算是两人的因缘聚合,冉爷给幺姑做三朝宴之时,覃家少奶奶终于珠胎暗结。分娩之夜,风驰电掣,平地一声响雷,诞下一个少爷。覃老爷自己欢喜不说,更把那冉幺姑视做招财童子送子观音,仿佛没有她的招引,他覃家就要断了香火。

何爷还沉陷在早晨与胡玉儒告别的伤感中。昨夜与老长官一席长谈,几乎让他初次感到困惑。他不是一个喜欢思考为什么的人,凡事凭性情和直觉行动,不爱去追问动机和结局。他要造反,是因为他不愿受任何势力和人的欺负。他并未想过要做草头天子,只是想要一个公平的社会和一份舒服的生活。谁让他不舒服,谁就是他的敌人。而谁是他的敌人,谁就会感到危险和威胁。对他而言,一切就这么简单。

他才粗粗获得的那点革命道理,在与日本回来的老同盟会员的辩诘中,自然占不了上峰。他发现胡爷和当初相比,忽然判若两人。当年的胡爷,充满了铁血精神,在讨袁的军中,以嗜血酷战而令北军闻风丧胆。现在的胡爷,却突然放弃一切功名利禄,并开始质疑革命,进而迷茫于整个人生。都是读书闹的病啊,他至少现在还无法理解胡爷的抉择。等到五十年后,他终于明白胡爷的思考之时,他已无路可退了。

冉爷是老江湖,犹未看懂这两个大人物的神秘来去。他只知道何爷有些情绪,但他是不会去深问的。他尽量找些江湖故事闲扯,聊博何爷开心。

不觉间已到覃宅,看那铺排,连何爷也有些心惊,未想到这深山之中,还有这样的盘龙卧虎处。但见一片礼炮声中,寨门打开,略显发福的覃老爷盛装迎于路前。冉爷不敢介绍何爷的真实身份,只说是湘西袍哥的龙头大爷,覃老爷已自兴奋不已,急忙引进客堂,敬茶递烟不迭。

堂上人来客往,川流不息。院坝里已经支起几十张八仙桌,准备开流水席。札房中三先生正忙着记账,谁家的礼份都要登记造册,来日好还情。几个知客士也高唱着谁谁嘉宾到,按不同身份带路引座。

几人赶着吉祥话说,总管三先生进来打断,说时辰已到,准备开席了,请几位爷上座。三人踱出客堂,到院坝首席坐定。何爷看见当中摆放着一个硕大的红漆笸箩,上铺金丝绒毯,毯上分别放着毛笔、镰刀、大印、算盘、果饼、针线、榔头等物。他知道这是按习俗让孩子抓周,以预测其后的人生喜好和命运。

又是几声礼炮炸响,欢呼之中,内院中走出少奶奶,奶妈抱着一个精气活泼的小子紧随其后走来,将那小哪吒放到了笸箩中间,大家屏息看着他如何选择。他环望四周,见许多人头竟然毫不认生,自顾自开始打量那些稀奇古怪的玩具。忽然大门口传来一声粗哑的喊声,龟儿老子都没到,就开席了嗦?

众人闪开一条道,覃冉二爷都连忙起身相迎,只见一个敦实的跛子一歪一歪地闯了进来。那礼袍穿在他身上长一截短一截,显得十分滑稽。后面跟着两个牵马的壮汉,从马背上卸下两匹野猪往后厨送去。他跟覃冉两位唱个肥诺,一看儿子正要抓周,也不理众人,叫声我来添一样,竟然从腰间摸出一把手枪来,退出弹夹,蹲下放到笸箩中。

覃爷暗自叫苦——你是想我儿也当土匪嗦。又知道他大大咧咧搞惯了,不好计较。何爷早已认出来人,故意不先理他。却见那小儿东瞅西望,可能看到这新送来的东西好玩,竟然先抓了过来。大家哈哈大笑,冉爷心中也是一惊,看他又去拖那支毛笔,这才松了一口气。

好,好。日马文武双全,覃老爷,祝贺你呀。跛豪拍肚大笑,随覃爷向主席走过来。

何爷对冉爷眨了个眼,冉爷就故意不说,看跛豪如何反应。何爷掏出烟斗,眯缝着眼睛吸起烟来,奶妈抱走孩子,众人复落座。那跛豪看着上座上先占了个人,心中略有不快,走两步忽然站定,弯腰定睛仰视起这位客来。覃爷正要解释,他拿手一按,皱起眉头再看,忽然摆起跳到何爷跟前大喝一声,你日马是活人还是死鬼喔?覃爷还以为他们有什么过节,心里正急,却见何爷哈哈一笑,两人竟抱成一团。

一伙人开始大碗筛酒,轮番单挑,直喝得人仰马翻。何爷和跛豪都是被那几个小匪用马驮回去的。次日酒醒,已是在星斗山的大营盘里了。何爷独自在寨子里巡视了一番,发现跛豪选的这个窝点还是有些眼光。上山一条独路,两边皆是深渊。巨石垒的大门架两挺机枪,就万夫莫开了。山上有水有田土,百多个匪众竟然还自己耕种点粮食蔬菜,有的老匪还养着家眷;一派尧天舜地的样子。如果不是聚义堂上架着的刀枪,真还想不到是个匪窝,他边看边笑,恍觉人生如戏。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透过竹林,日影斑驳如泼墨写意。跛豪让部属搬出两把交椅放到堂前,沏来好茶,他要陪大哥好好聊聊。一别十几年,大哥成了逃将,他还依旧是坐匪,偏安一隅,他觉得还是自己舒服。你这回来,有啥子想法;兄弟我保证鞍前马后照应。跛豪不减当年义气地说。何爷忍不住笑起来,他也懒得跟这粗人细说,只说奠一天盯着周围团转的老百姓打,要打就打天下。他现在算是弄明白了一点,造反都得有点信仰和主义才行。

两人一番密谈,直谈得日头西坠,黑云东升。一辈子刀头舔血的跛豪都听得一愣一愣,只觉得腥风扑面,杀气荡胸,山河变色,大地动摇。从此何爷又将在湘鄂西改天换地,杀出一片血色江山;且牵连无数后辈人物,铺垫出二十年后如许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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