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四娘忽然又笑了,道:“有多少酒?”
心心道:“你要多少?”
风四娘道:“有些什么酒?”
心心道:“你要喝什么酒?”
风四娘道:“好,你先给我们送二十斤陈年花雕来。”
一醉解千愁。
有时醉了的确要比清醒着好。
二十斤陈年花雕,用五六个竹筒装着,从上面的小窗里送了下来,还有七八样下酒的菜。
竹筒很大,一筒最少有三斤。
风四娘给了沈璧君一筒,道:“一醉解千愁,若是不醉,这三天的日子只怕很不好过。”
沈璧君还迟疑着,终于接了下来。
风四娘道:“喝完这筒酒,你会不会醉?”
沈璧君道:“不知道。”
风四娘笑道:“原来你也能喝几杯的,我倒还真看不出。”
沈璧君勉强笑了笑,道:“我很小的时候,老太君就要我陪着她喝酒了。”
风四娘道:“你醉过没有?”
沈璧君点点头。
风四娘笑道:“你当然醉过的,常跟那个酒鬼在一起,想不醉都不行。”
沈璧君垂下头,心里又仿佛有根针在刺着。
她醉过两次,两次都是为了萧十一郎。
她仿佛又听见了他那凄凉而悲怆的歌声,仿佛又看见他用筷子敲着酒杯,在放声高歌:
暮春三月,羊欢草长,天寒地冻,问谁饲狼?
人皆怜羊,狼独悲怆,天心难测,世情如霜……“萧十一郎,你不在我的身旁时,这世上还有谁能了解你的痛苦和寂寞?”
沈璧君忽然举起了竹筒,将一筒酒全都灌了下去。
一个像她这么样的淑女,本不该这样子喝酒的,可是现在……管他的!管他什么淑女?
她这一生,岂非就是被“淑女”这两个字害的?害得她既不敢爱,也不敢恨,害得她吃尽了苦,受尽了委屈,也不敢在人前说一个字。
她看着风四娘,忽然吃吃地笑了起来:“你不是淑女。”
风四娘承认:“我不是,我根本从来也不想做淑女。”
沈璧君道:“所以你活得比我开心。”
风四娘笑道:“我活得比很多人都开心。”她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在问自己:“我活得真比别人开心么?”
她也将一筒酒灌了下去。
酒是酸的。
一个人是不是能活得开心,也许并不在于她是不是淑女。
风四娘道:“一个人只要能时常想开些,他活得就会比别人开心了。”
沈璧君道:“你若是我,你也能想得开?”
风四娘道:“我……”
她忽然怔住,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样答复。
沈璧君又吃吃地笑了,笑得比酒还酸,比泪还苦。
可是她却在一直不停地笑。
风四娘忽然又问:“这次你若是找到了萧十一郎,你会不会抛开一切嫁给他?”
这句话她平时本来绝不会问的,但是现在她忽然觉得问问也无妨。
沈璧君还在吃吃地笑:“我当然要嫁给他,我为什么不能嫁给他?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我们为什么不能永远厮守在一起?”
她不停地笑,笑忽然变成了哭,到后来,已分不清是笑还是哭。
这次若是找到了萧十一郎,她真的能嫁给他?
若是不能嫁,又何必去找?
找到了又如何?岂非更痛苦?
沈璧君长长叹息了一声,人生中本就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你若一定要去想它,只有增加苦恼。
但你若不去想,也是同样苦恼。
相见不如不见,见了又如何?不见又如何?
风四娘道:“你醉了。”
沈璧君道:“我醉了。”
真的醉了,醉得真快。一个人若是真的想醉,醉得一定很快,因为他不醉也可以装醉。
最妙的是,一个人若一心想装醉,那么到后来,往往连他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在装醉,还是真醉。
风四娘坐了下去,坐在地上:“我不喜欢杨开泰,因为他太老实,太呆板。”
沈璧君道:“我知道。”
风四娘道:“但花如玉却一点也不老实,一点也不呆板。”
沈璧君道:“他若真是个男人,你会嫁给他?”
风四娘道:“我不会。”
她忽然发现,你若是真的爱上了一个男人,那么就算有别的男人比他强十倍,你还是会死心塌地爱着他的。
爱,的确是件很奇妙的事,既不能勉强,也不能假装。
沈璧君忽然又问:“你是不是也想嫁给萧十一郎?”
风四娘笑道:“你错了,就算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他。”
沈璧君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因为他喜欢的是你,不是我。”她虽然还在笑,笑得却很凄凉,“所以你本来是我的情敌,我本该杀了你的。”
沈璧君也笑了。
两个人笑成了一团,两筒酒又喝了下去,然后她们就再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事,说了些什么话。
迷迷糊糊中,她们仿佛看见了萧十一郎,萧十一郎忽然又变成了连城璧,忽然又变成了杨开泰。
几千几百个萧十一郎,变成了几千几百个连城璧、杨开泰。
到后来所有的人都变成了一个——花如玉。
花如玉微笑着,站在她们面前,笑得又温柔又动人。
风四娘挣扎着,想跳起来,但头却疼得像是要裂开一样,嘴里又干又苦。
花如玉微笑道:“这次你们真的醉了,醉了三天三夜。”
风四娘实在不知道这三天三夜是怎么过去的,但不知道岂非比知道好?
花如玉道:“幸好你们现在总算已平安到家了。”
风四娘又忍不住问:“谁的家?”
花如玉道:“当然是我们的家。”他笑得更温柔,“莫忘记你已在很多人面前承认,你是我的老婆,现在你想赖,是更赖不掉的了。”
风四娘道:“我只想问问你,你为什么要我将沈璧君骗来?”
花如玉笑道:“因为那两个老头子很不好对付,我只有用这法子,才能请得到她。”
风四娘道:“你想对她怎么样?”
花如玉道:“你猜呢?”
风四娘道:“难道你也想要她做老婆?”
花如玉笑道:“对了,老婆跟银子一样,是愈多愈好的。”
风四娘忽然也笑了:“你自己也是个女人,要这么多老婆干什么?”
花如玉仿佛吃了一惊:“我是女人?谁说我是女人?”
风四娘当然更吃惊:“你不是?”
花如玉笑道:“我当然不是,若有人说我是女人,他一定疯了。”
风四娘真的又快疯了,忍不住大叫:“你究竟是男是女?”
花如玉微笑着,忽然解开了衣襟:“你应该看得出的。”
花如玉竟真的是个男人,无论谁都看得出他是个男人。
风四娘的心沉了下去。
花如玉微笑道:“上次我故意在那重要关头退缩,为的就是要你相信我是个女人。你认为我若不是女人,到了那种时候,绝不会放过你的。”
风四娘恨恨地道:“你非但不是女人,你简直不是人。”
花如玉笑得却更愉快,道:“就因为你相信我是个女人,所以才会帮我去找沈璧君。”
沈璧君一点反应也没有,她整个人都似已麻木。
花如玉笑说道:“但是这次我是绝不会再放过你的了。”
风四娘咬着牙,道:“我已经可以做你的娘了,你还想对我怎么样?”
花如玉悠然道:“你年纪虽然大了些,但有些地方却比小姑娘还有趣。”
他的眼睛就盯在风四娘身上那些地方,那眼色就好像已将风四娘当作完全赤裸的。
风四娘简直恨不得将他这双眼珠子挖出来。
花如玉大笑道:“我不但有了你这么样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还有这位武林第一美人做老二,我的艳福实在不浅。”
他的眼睛已转移到沈璧君身上。
沈璧君脸上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冷冷道:“你休想!”
花如玉道:“我休想?”
沈璧君道:“你只要敢动一动我,我就死。”
花如玉笑道:“你死不了的。”
沈璧君道:“那么我就要你死。”
她突然挥手,一蓬金针暴雨般射出。
沈家的金针名动天下,号称武林中最厉害的八种暗器之一。这种金针不但出手巧妙,而且非常狠毒,只要一打在人身上,立刻钻入血管,不出半个时辰,就已毒发攻心,连神仙都难救活。
只可惜沈璧君是个淑女,淑女是不能太狠毒的,沈家家传的金针手法,她最多只学会了巧妙两字,既不狠毒,也不够快。
你发暗器时若是不够狠,不够快,那么再厉害的暗器到了你手里,也变得没用了。
花如玉微笑着,轻轻一转身,漫天光雨就已无影无踪。他显然也是发暗器高手,比沈璧君高明得多。
风四娘忽然叹了口气,道:“他不是个人,我们对付不了他的。”
花如玉笑道:“我喜欢你,就因为你不但聪明,而且很有自知之明,能有自知之明的女人并不多。”
风四娘嫣然一笑,道:“你真的很喜欢我?”
花如玉道:“当然是真的。”
风四娘道:“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找别的女人呢?你不怕我吃醋?”
花如玉道:“会吃醋的女人,我就不喜欢了。”
风四娘道:“只可惜你现在就算不喜欢我,也已太迟。”
花如玉道:“哦?”
风四娘道:“我已经是你的老婆,对不对?”
花如玉道:“对。”
风四娘道:“现在我们刚成亲,你就想找别的女人,将来怎么得了?”
花如玉道:“你要我放了她?”
风四娘点点头,道:“只要你不碰别的女人,我就做你的老婆,否则……”
花如玉道:“否则怎么样?”
风四娘道:“否则我也会送顶绿帽子给你戴的,你怕不怕?”
花如玉道:“不怕。”
风四娘怔了怔,道:“你不怕戴绿帽子?”
花如玉道:“我已戴了顶绿帽子了,再加一顶又何妨?”
他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竟像是很愤怒、很痛苦。
风四娘看着他,忍不住问道:“这顶绿帽子是谁送给你戴的?”
花如玉握紧了双拳,一字字道:“萧十一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