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一口气走到布鲁塞尔,住在车站附近的一间新盖的房子里。
他立刻给家里和德奥写信。
德奥弟:
我不得不匆匆忙忙做这个决定,希望父亲能按月寄60荷币给我,其他的事大可不必担心。我要在比利时的首都好好地充实自己。我一到这里,就马上到美术馆去参观,只要能欣赏到名家的杰作,我就心满意足了。
文森特所盼望的是,追求新知识并结识一些美术家,以便互相切磋、鞭策自己进步。
他把这个心事告诉德奥,德奥果然不负大哥的期望,立刻协助介绍了几位美术家。其中一位是荷兰画家冯.拉帕尔特,文森特特地专程去拜访他。
拉帕尔特是一位富有的贵族,当时仅有二十二岁。他对描画农夫与工人生活很感兴趣,这使文森特十分感动。
他们一开始就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拉帕尔特认为眼前这个人极有个性,因为梵.高单刀直入地问他“美术家的解剖图”,并从头到尾讨论了三次。文森特曾亲临美术馆去描摹大画家的作品,而且也读过各种书籍,简直一点闲暇时间也没有。
尽管如此,他还不断地抱怨:“非要赶紧再下些苦功夫不可。”
在拉帕尔特的画室里,文森特跟他一起研究远近法。
此外,他也开始以老仆人、工人、青年和士兵等作为素描的对象。
冬天过去了,拉帕尔特回到荷兰的家乡,文森特又陷于孤独。
对于目前的文森特来说,布鲁塞尔的生活费未免贵了些,他实在难以支撑下去。因此,除了回家以外,他再没有别处可去,而且返回父母亲身边,至少可以免去吃住的费用。
1881年4月,文森特又回到家乡。一进家门,父亲便告诉他,弟弟德奥已经寄了好几次钱回来,要父亲转交给他。
德奥对大哥经济上的支持,一直维持到文森特去世为止。
整个夏季,文森特都生活在幸福中。
牧师的家人看到文森特终于发现自己的目标,都很为他高兴,纷纷从旁鼓励。
期间,拉帕尔特曾经来访,并且停留了几天;德奥也特地从巴黎回来探望大哥。
文森特怀着敬爱之心,给头戴黑色帽子、身穿白领黑袍牧师服装的父亲画了一幅肖像,五十九岁的父亲一直用深沉的眼神注视着他。
有一天,父亲对他说:“我们家族的一位亲戚安顿.莫普,也是鼎鼎大名的画家,不妨把你的画拿给他看看。”
文森特答应了。
当时,莫普刚刚四十岁出头,满脸胡须,他很欢迎文森特的来访。
其实,他对这位表弟的绘画天才早就有所耳闻了。
表弟坎坷波折的遭遇令人慨叹!而莫普是被一群荷兰富翁推荐成功的画家。相形之下自己真是太幸运了,莫普以这种心情欢迎文森特。
当文森特拿出自己的速写作品时,莫普仔细地看起来。莫普仔细看了两三幅作品,然后给了这位表弟几点诚恳的忠告:“尽量反复练习模特儿的写生,你要用木炭、白墨笔和刷子,并且要勤加练习才好。”
文森特感激之余,兴高采烈地回家去。他深信莫普足以激励起自己的才华。
几天以后,文森特伯父大概从莫普口中听到一些消息,得知这位潦倒不堪的侄子具有卓越的绘画天才,特地送来一箱水彩画用具。
文森特大喜过望,便如醉如痴地埋头作画。
为了能熟练使用铅笔、木炭、笔、墨和水彩,他不分昼夜地练习。他写信给弟弟说:德奥弟,我深深觉得人物的画法对风景画的影响极大。即使画一棵柳树,只要设法赋予它某种生命力,自然能画得栩栩如生。把所有注意力贯注在这棵树上,一直到呈现生命,否则绝不停手。
倘若不用画人物的心情来画树木,画出来的树木将犹如没有骨骼的人物一样。
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站在大自然面前茫然凝视了。其实,大自然总会分散艺术家的注意力,若想努力克服这一点,一定要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
大自然是很难捉摸的,但是,我非使劲儿捉住它不可。
目前,我还不敢说自己有了相当的造诣,但我自信已经渐入佳境了。
突然,文森特好像春天野外的云雀一样快活起来。
夏天,牧师公馆来了几位访客,其中有一位带着四岁幼子的女性,名叫凯伊.佛斯。
她是文森特的母系亲属司多利凯尔牧师的女儿,最近死了丈夫,今年才二十四岁,文森特似乎已爱上她了。
文森特当然会和一般人一样憧憬人生美景,例如偕同娇妻爱子、享受丰衣美食等,这就像孩童时代编造的故事——建立鸟巢似的家庭,该是何等的幸福!
文森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当年向薇斯拉倾吐爱情时的回忆,不免犹豫起来,倘若再遭拒绝,该怎么办呢?
每次到野外写生时,文森特都会邀请凯伊带着孩子一起前往,当孩子到一边玩乐时,文森特便趁机停下笔来,陪着她聊天。文森特热烈地爱上凯伊了,结果如何呢?可以看他写给弟弟的信。
德奥弟:
想象中的事终于发生了。
今年初夏,我似乎深深爱上了凯伊表妹,无法自抑地将情感投注在她的身上。不料,她却毅然回答:“我要自己过一辈子。”
碰到这种情形该怎么办呢?难道非听她说“不,绝对不行”这句话不可吗?倘若还有一线希望,是该灰心,还是该继续追求下去呢?
我选择了后者,我不会放弃这个想法,凭自己的本性也不会放弃。我要拼命用功,实现自己的愿望。自从见过凯伊之后,我的工作境况也突飞猛进了。
鸟巢的美梦终于破灭。受惊的凯伊回到阿姆斯特丹。但是,文森特仍然不死心。
他每天都写情书,对方不但不看,反而原封不动退了回来。
文森特的父亲对儿子的求婚持反对的态度,并且严厉指责儿子的做法。于是,父子之间起了冲突。
文森特暗下决心,准备亲自到阿姆斯特丹找凯伊谈判。他把德奥弟寄来的钱储存起来当旅费,起程前往阿姆斯特丹去了。
德奥弟:
那天夜里,我在阿姆斯鹿特丹,为了找寻凯伊的家,竟然步行到凯塞尔斯格拉哈。当我按门铃时,她们一家人正在吃饭。
除了凯伊之外,大家都坐在餐桌前,每个人面前都放有碟子。
大家都骗我说她出去了,但我深知她仍在家里,这倒是很滑稽的事。
“凯伊在哪里?”我问。
“她出去了。”她母亲回答。
“她一听说你来就出去了。”她爸爸说。
这时候,我努力保持镇静,态度亲切地跟他们交谈。不料情绪逐渐兴奋起来,我的癫痫症发作了。
我伸手抓住身边的灯罩说:“我的手要伸进灯罩里。让凯伊出来见面吧。”
她的爸爸咆哮起来:“混蛋!”说完就把灯熄掉,并表示决不让她出来见面。我心里感到一阵难过。爱,已经消失了!
你知道我是信神的,我也不怀疑爱的力量。但是,我却逐渐感到神已把我抛弃了!
文森特伸手抓住电灯,他的身体里闪过一阵强烈的热流,好似受了极大的震荡。
这一次,文森特受到了重大的打击,跟当年追求薇斯拉失败后的情况一样。
陷入绝望而无精打采地回家的文森特发现全村的人都在嘲笑、谩骂他。
“怎么这样不自爱呢?连自己都养不活,还要追求人家的寡妇,真是岂有此理!”
他与父亲之间的感情也愈来愈恶化,父亲骂儿子不道德。
文森特在家里陷入了沉痛与苦恼之中。为了逃离这种环境,12月初他便前往海牙。
曾在去年夏天赞赏他才华的安顿.莫普,可算是一个真正同情他、了解他的人。
莫普欢迎文森特这位不速之客,同时很诚恳地安慰他、鼓励他。文森特满怀感激之情,把手上的速写作品给他看,请他指点,文森特几乎对他执弟子之礼。
莫普也毫无保留地指导他有关油画的初步常识。接着,文森特画了几幅静物。
“祝贺你初次登入堂奥,我送你画具箱和调色板。”
莫普说完之后,就拿出一套画家所应具备的工具来,文森特大喜之余,就把画好的静物——萝卜、芋头、红番薯和苹果等作品带回家去。
牧师公馆里依然是冷冰冰的气氛,令他十分难受。
德奥弟:
圣诞节那天,我跟爸爸大吵了一顿。爸爸让我干脆离家算了,看他语意坚决,我在当天就离家出走了。
吵架的原因表面上是由于我拒绝上教堂,记得我当时气愤地回答:“纵使是义务,今后也绝对不去教堂。”
事实上,还是因为凯伊的事……
离开家的文森特终于又去了海牙,莫普在车站附近的巷子里给他找到一间小画室。在这里,文森特一面接受莫普的教导,一面拼命地作画。
德奥弟:
纵使我倒下九十九次,到了第一百次我也应该能够站起来的。但是,现在已经不能要求父母亲资助我生活了。
不用说,在你能力范围内,若能偶尔寄些钱给我,那是最好不过了。
这里的大自然,美景如画。只要我的油画技巧有所进步,总有一天能够将这种美景表现出来。
德奥弟啊,色彩实在是伟大!
我的大部分生活几乎都投入在油画里了。这种决定不知对不对?
好几天过去了。
莫普一直待他很亲切,所幸有莫普的照顾,文森特才能以画家的身份出入该地属于画家集团的普利库利俱乐部。
因此,他每周享有两次免费描画模特儿的机会,同时也能借此机会认识许多画家。
可惜,他跟莫普的关系并没有能够维持很久,不到一个月,莫普似乎就显露出一副冷淡的态度。
一天,莫普不客气地把文森特的作品摔在地上说:“你非从头学起不可,每天好好画石膏像。”
文森特在自己的画室里,虽然也准备了阿波罗像以及若干手脚的石膏模型,却没有心情画下去。他暗暗地埋怨:“尽画这些无生命的东西有什么用?”
德奥弟:
有一天,莫普用最无聊的语气跟我谈到石膏模型的保管问题。当时,我虽然竭力抑住自己的情绪,但一回到家脾气就发作了,把阿波罗像摔到煤炭箱里打得粉碎。
我对自己说,倘若这个纯白色的石膏像能恢复原状,且手脚都还在的话,莫普一定又会叫我画了。
后来,我对莫普说:“我实在听不进去,请你别再提到石膏模型了。”
结果,莫普来信说,不要再见到我了。
文森特又变得孤独而落魄。不久,他就开始为金钱的事情操心了,虽然德奥每月寄来100荷币,但只能维持短暂的日子。每到月底,他连续几天都吃不到面包。
“我需要钱用,干脆卖画算了!”文森特一直考虑卖画的问题。
3月初,他毅然拜访了以前服务的那家高比尔商会的海牙分店经理德尔斯特哈,拜托他买几幅画。
经理见以前的店员来卖画,倒觉得很有趣。他把文森特带来的几十幅作品评长论短一番才花10个荷币买了一幅,而且还以讥讽的口吻说:“最好画些比较好的水彩画。你的主题和手法都无法吸引顾客的注意。此外,最好常用模特儿。”
文森特一句话也没说,只把当时的心情通过书信告诉了德奥弟弟。
德奥弟:
德尔斯特哈在我面前胡扯一番,说我最好别吃饭,把钱储存起来,否则没有模特儿怎能画画。他又说对于人物画家来说,没有模特儿无疑是死路一条。
3月的某一天,有一位做画商的柯尔叔叔特地从阿姆斯特丹来访,并向文森特订购了一些画,他真是喜不自胜。
德奥弟,简直是奇迹!
柯尔叔父向我订购了十二幅海牙风景的小版画。其中有几幅已经画好了。
柯尔叔父跟德尔斯特哈一样,谈到生活费的问题时,也胡说八道了一番。当时,我就趁机对他说:“为生活而绘画吗?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否表示应该多画些畅销的作品呢?生活过不下去,的确是很痛苦。无奈,我的运气不好,虽然拼命想赚点钱,结果依然不能如愿,这真是极大的不幸。如果说,我的画比不上面包,那就太过分了,等于是叫我难堪。”
我担心叔父听了我这番话会大发雷霆,幸好他没有。
明早,我要去找画题。
对于当时的文森特来说,柯尔叔父特地来订画,诚然令他高兴万分。不过,他叔父所期望的作品,是像明信片上那种市内的名胜古迹之类的,而文森特所画的,却是贫困市街的景色。结果他只订购了一次,就再没有下文了。
“文森特啊,现在你真正想画的是什么呢?”
倘若有人这样询问,文森特怎么回答呢?
他可能会说:“人,我想用好的模特儿,画出真实的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