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听风背着双手,悠闲地站在街边,迎门帽子上的美玉在太阳底下闪着光。
在他前面,半个时辰前刚刚摆好的算卦摊子被掀翻在地,两支狼毫笔一支飞上了屋顶,一支甩到了对面的阴沟,一盒墨汁洒得满地全是,有几滴还溅上了曲听风的破袍子,几本相书被撕得七零八碎,如雪片一般飞舞了一阵,便委身尘泥,最惨的要属那面“状元神算”的旗子,被人踏在脚下,不住地有人向上面吐口水,一个汉子还从街边的年轻少妇怀中抱过正在撒尿的孩子,让尿水淋在旗子上。
少妇看着曲听风那书呆子样,掩着嘴巴哧哧地笑。
曲听风皱了皱眉头,嘀咕了一句:“那旗子是不是给我留着,下回还要用呢。”一个汉子听见了,骂道:“用你妈个头,拿回家做尿布吧。狗屁神算,也敢来吴州城骗人,你要还不走,我们见一次砸一次。”另一个汉子也喝道:“下次再遇上,小心你的狗腿!”
几名汉子见场中除了曲听风的头以外,实在没东西可砸了,才吆喝一声,分开人群走了。
曲听风盯着满地狼藉,眨眨眼睛,从怀中取出一杆断了的秃笔,窃笑着自言自语:“幸好还留了半管,要不然可就没了吃饭家伙。”他用这半管秃笔在地上的墨汁中蘸了蘸,在身后的白灰墙上写了四个大字:状元神算。写完后歪着头看了看,感觉非常满意,向边上一个要饭的瞎子甩出一句:“你看,我的字不坏吧。”
少妇对着他喊道:“喂,先生,你真的中过状元吗?” 曲听风眼睛一翻,回道:“大姐,你真的生过孩子吗?”少妇哧哧笑道:“当然了,我生的孩子,以后会中状元。”边上的小贩一阵哄笑,曲听风也涎着脸笑道:“嘿,可真巧了,这孩子真跟他爹一样有出息哟。”
小贩的笑声更大了,少妇红着脸娇嗔了一句,一把抓起一片菜叶子扔过去,正落在曲听风头上。曲听风并不躲闪,皱皱眉头,眼睛向上翻了翻,自言自语地说:“怪事,街上这么多人,可这绿帽子偏偏落在我头上……”
少妇刚刚笑出声,街头已经像刮风似的冲进来一匹黑色骏马,马上骑士黑衣黑帽,手执乌梢鞭,如同一阵黑旋风般卷过,虽然来势很急,却没有踏翻任何东西。
曲听风盯着那一人一马冲出大街,嘴边显出了一丝微笑,却不防身边一声长长的马嘶响起,曲听风猛然回头,只见一匹白马正前蹄抬起,仰头长嘶,马上一个紫衣服的姑娘正掉下地来。
方才她刚刚来到这里,却被一只被吓疯的狗跳起来惊了白马,那马一跳,竟将毫无准备的她甩下地来。
忽地一下,姑娘并没有掉在地上,而是坐回到马背,可至于自己是如何坐回来的,她也不清楚。
满街的人都没看到,曲听风的破袍子无风自动,如一只涨饱的风帆一样将那姑娘托住。而他的一只手,也在袍子底下按住了马的身子。
大家不知就里,还以为是姑娘自己制服惊马,不由得发出一声喝彩。
这姑娘年纪并不算大,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一双乌亮亮的大眼睛闪着微波,脸色红扑扑的像是熟透的苹果,最好看的是她那一个小小的蒜头鼻子。可能是因为她时常嗔怒而皱起的缘故,更显出她的俏皮可爱。
现在她横着马鞭站在那里,曲听风就觉得一股香风飘来,将他整个人笼罩其间。
紫衣女子看着曲听风这一副呆相,不禁好笑,鼻子又皱了起来,她笑道:“喂,书呆子,顶着片烂菜叶子,当自己是神农吗?”曲听风像是才回过神来,扭了扭腰身,像个女子一般挑起兰花指,笑道:“哪里呀,我在等你呀,姑娘。”
女子一笑:“方才像神农,现在却像是个老旦!等我?等我用鞭子抽你吗?”曲听风点点头,正色道:“那些汉子一走,我就知道姑娘要来了。前几次砸我的摊子,你不是也美滋滋地跑来看热闹?”紫衣女子鼻子一皱,说道:“姑娘平生最爱看热闹,尤其是当街打骗子,我更是喜欢看。”
曲听风点头一笑:“骗子是该打,什么时候再有这种好事,别忘记先告诉我一声。”紫衣姑娘鞭子一挥,道:“装什么糊涂?你头一天来这街上,就给我算了一卦,结果如何?不灵!”
曲听风摇晃着脑袋,取出一张红色纸笺,递给紫衣姑娘,道:“非也非也,不是不灵,时机未成。姑娘你且拿这个名刺回去,如果半个时辰内我的卦再不应验,不用你再派人来砸我的摊子,我自己马上走,永远不靠近方圆一千里之内。如何?”
紫衣姑娘看了看手中的红笺,道:“好,我就回去看一眼,如果我们家没有什么灾祸……哼!那你就有要灾祸了。”她勒转马头,向来路奔去,当那马跳出一步时,紫衣姑娘头也不回,甩手一鞭,啪的一声,鞭梢所至,正好将曲听风头上那片菜叶子抽到地上。
这一手好俏皮,好潇洒,有人在大声喝彩,紫衣姑娘银铃般的笑声传来:“念在你是个有趣的人,这次不打你。”
而曲听风动也没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他的眼睛里仿佛有种笑意,随着紫衣姑娘的背影远去而渐渐变成了尖锐的锋芒。
一边的要饭瞎子突然哼了一声,说:“年轻人,我劝你还是走吧,这位小姐可是得罪不得的。”曲听风笑了:“左右她是个人,难道还能变成老虎把我撕了?”瞎子叹息一声:“唉,年轻人不知高低,如果你得罪了老虎,倒也罢了,这位小姐可是比老虎还厉害十分呀,你知道她是谁吗?”
曲听风突然冷笑一声说:“古风堂的四小姐,古灵灵。”瞎子一怔,说:“你知道?”曲听风道:“知道。”瞎子道:“那你一定也知道古风堂的厉害了?”曲听风道:“知道。”
瞎子道:“你还知道什么?”曲听风道:“我还知道,过不了一个时辰,古风堂会派人来风风光光的把我接进去。”
瞎子低低地来了一句:“接进去,接哪里去?棺材里还差不多。”
曲听风像是没有听到,自顾自地把袖子上的土掸了一下,正冠,束衣,把那破袍子拍了拍,几乎拍下半斤土灰,呛得瞎子直咳嗽。曲听风收拾好了,将那面沾了孩子尿的破旗子在身边一插,大马金刀地在自己那把已变成三条腿的破椅子上一坐,眼睛一眯,等人来接。
街头人来人往,闹声喧喧,人们沐浴着上午的阳光,带着或卑微、或张扬、或平和的笑脸,说着或谦恭、或嚣张、或安然的话语,人生百态,仿佛都能在这短短的一条街上显现出来。
其实每一条街道,每一座楼台,甚至每一间铺面,都可以看出很多东西,主要是你有没有在看,有没有用心在看。曲听风就在用心看,他来这街头刚刚三天,就把所有属于这街道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这里有十五间铺面,七十二个摊位,两座酒楼,一家银号,还有一座小小的镖局。
他更清楚,这里几乎一半多的产业,都属于一个家族,古风堂。古风堂的当家人是古曼书,一个迂腐而古板的老头子,恪守祖业,以造船业和海上渔业为主要产业。他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和二儿子三年前因为一次出海后的事故而永远沉睡在了海底,现在只剩下三儿子古灵石和小女儿古灵灵。
如今古曼书早已将家族重任交于儿子古灵石,自己则安度晚年,足不出户,以下棋和练气自娱。
古灵灵是古曼书的小妾所生,在古灵灵六岁上,这小妾与人私奔,不知所踪,古灵灵今年已有二十一岁,早到了出嫁的年纪,城中几家名门也曾派人来求过亲,但古灵石一个也瞧不上,认为这些所谓的望族根本就配不上自己的妹子,所以至今古灵灵还没有出阁。这丫头想是也有些心烦,平时不愿回家,只喜欢每天在街头乱走,专找些乐子来打发时间。
自古灵石接手古风堂之后,并没有显示出很强的能力,古风堂因此便有了一些作古的气息,因为以前都是他两个哥哥分担事务,现在家遭巨变,也只能寄希望于他了。
可是如今古风堂在这一带的声威并没有减弱,甚至是越来越强,因为一年前,这里来了一位总管。雷震叶。
在短短一年间,雷震叶为古风堂重新赢得当地人的尊重,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古风堂重新屹立在海风里,任凭雷击海啸,岿然不动。
这样一个有势力的家族,曲听风为什么要故意招惹它呢?而且看曲听风的样子,仿佛一点都不把古风堂放在眼睛里。他有什么样的本事?
在我们还不知道的时候,有人却像是知道了。
街头突然间静了下来,仿佛在沸腾的开水锅里突然加入了一盆冷水,霎时间连个气泡都不再冒出。所有人都闪到了两边,让出中间的路来,不知从哪里飘荡来一阵脚步声,如同有一种奇特的韵律,使得曲听风猛然张开眼睛,他看到远处有一个蓝衣人,正在慢慢走来。
曲听风突然感觉到了无边的压力,来人的每一步,都正好踏在心跳的韵律上,就如同踏实在人的心上一般,怪不得方才热闹喧哗的大街,突然就没了声息。
来人已经很近了,曲听风已经清楚地看清了这人的容貌。
如果单听脚步声,任何人也不会想到是此人发出的。因为来人竟然是个又矮又瘦的黑汉子。他披着头发,全身看上去没有四两肉,已经瘦得脱了相,脸上面皮黝黑,颧骨高高耸起,一双眼睛大得吓人,好像两颗核桃嵌在鼻子两边,眼白很多,瞳仁却小得可怜,眼珠不动之时,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又仿佛什么都在他眼底。
此人给人的感觉是——看过一眼就绝对忘不了。
就在此人距离曲听风不到十步的时候,他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暴雨连珠似的马蹄声,八匹黑色骏马飞一般奔驰而至,分为两排停在蓝衣瘦子身后,马上黑衣骑士同时勒缰,八匹骏马同时间前蹄直立而起,仰天长嘶。
骏马的活力,骑士的勇悍,与蓝衣人的木讷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八马迎宾,这是本地最高的礼节。
蓝衣人稳稳站定,面对着曲听风,此时众人才注意到,这蓝衣人竟没有穿鞋子。他是光着两只脚板来的。
曲听风慢慢站起来,掸了掸那件破袍子。
四只眼睛交击在一起。
没有人说话,蓝衣人微微躬身,右手一摆,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曲听风微微点头,举步而起。
二人并肩而行,八匹骏马在后面踏着整齐的碎步,向城东走去。
古风堂,堂如其名,一派古朴之风。
曲听风站在堂口,看着这座约有三百多年的建筑,慢慢把自己的帽子脱下来,拿在手里,向着这座高大的牌楼深深一躬。蓝衣人木无表情,但却开了口:“先生也对古风堂怀有敬意?”曲听风戴上帽子,轻轻摇头:“非也,非也,我不是敬古风堂,而是敬这座牌楼,数百年来的霜风雪雨,只是使得它座上多了几茎春草,却全无倾颓之象,不亦君子乎?”
蓝衣人轻轻哼了一声,突然听到有人笑道:“先生既知君子之义,必行君子之事。”大门咯吱吱打开,从中走出一位相貌清瘦的公子,拱手一礼,道:“古风堂堂主古灵石,躬迎捕侠大驾。”曲听风大咧咧地还了一礼,也不多言,随着古灵石与蓝衣人走进古风堂。
会客厅布置得庄重雅致,大有古风,主座的茶几上放着那张红笺。
曲听风在客座的檀木雕花大椅上一坐,伸手捧起刚刚端上的茶碗,看了一眼,道:“海青瓷,普洱茶,行家手笔,不知是谁泡制的?”古灵石一笑,道:“这是……”他的话没说完,蓝衣人突然在下首椅子上来了一句:“先生既是高人,不妨算上一算,也让我等开开眼界。”
古灵石有点尴尬,看了一眼蓝衣人,但却没有开口。
曲听风眯着眼睛笑了笑,说:“阁下赤足,穿耳,是云南人吧。这茶自然也是阁下手笔。如果我没猜错,阁下就是古风堂大总管,雷震叶。”
蓝衣人不改神色,淡然道:“是我。”曲听风道:“大总管亲自来接,真是给足了在下面子。” 雷震叶不动神色:“先生不是早就料到了吗?”曲听风微笑:“可以料其生,不可料其死。我猜到了开始,却没办法猜到结局。”雷震叶冷笑:“也许你连开始都没猜到。”
曲听风淡淡一笑,不语。
古灵石轻咳一声,道:“捕侠一路风尘,还请饮过此茶,权当接风。”曲听风看着他,摇摇头,放下了茶碗。
古灵石眼色一动,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愉,冷然道:“为何不饮?难道捕侠不喜饮茶?”曲听风还在摇头:“非也,不是我不喜饮茶,而是不喜欢饮这杯茶。”
古灵石道:“哦?此茶有何不同之处?”曲听风直视古灵石:“此茶泡的不光是茶叶吧……”古灵石目色一寒,道:“此话怎讲?”曲听风道:“如果是一杯普通的茶,方才我端起茶碗之时,古堂主心跳为何如此之快呢?”
古灵石一惊。雷震叶突然接道:“阁下真的不明白?”
说着,雷震叶端坐的身子突然向前平平滑出,足不动,肩不摇,头不晃,眨眼间就到了曲听风面前,左拳直击,打向曲听风脸门。这一下好突然,古灵石惊叫了一声:“大总管……”叫声中,曲听风的头仿佛动了动,雷震叶的这一拳擦着他的耳朵,打空了。
古灵石这才发现,曲听风的头根本没有动。
雷震叶也发现了,他有两只手,左手回抽之时,右手再次击出,这一次他还是打曲听风的脸门。曲听风的头还是没有动,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两只拇指弯曲上翘,只是肩头微微耸了一耸。
雷震叶马上撤招。因为他发现,如果自己不撤回这一拳,在未打上曲听风脸皮之前,曲听风的双指就可以剪中他的脉门。
雷震叶突然收手,后背像长了眼睛一样,又滑回自己椅子上,同样是足不动肩不摇头不晃,也像从来没动过一样。二人交手一招,都显示出了上乘功夫。但是连古灵石也看得出来,雷震叶的突然出击被曲听风轻描淡写地化解了。曲听风的武功,绝对在雷震叶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