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前走。送小广告的妇人拦住他,他望着她手中艳丽的报纸。他的身体弯成九十度向她鞠了一个躬。周围的人笑了,妇人捂住了嘴,红了脸不知所措。他将艳丽的报纸展开来仔细阅读,脚下绞扭着迈出奇怪的步子。正步走,跳拉丁,撞上了行人,毕恭毕敬道歉,再迈正步,绕开行人,太阳暖暖地照在他脸上,身上。街上很热闹,一直很热闹,真是奇怪,人们为什么总是这么喜欢热闹。街道似乎加宽了,不知何时,也许很久了,也许不久。锦篱大厦,他仰头,他在那里给姝缦买过一只钻戒,不算大,但花光了他那时的所有积蓄——有什么意思呢?想这些有什么意思呢,根本没见她戴过。这一切又能说明什么呢!
如果先告诉她的父母——不,那也没什么意思。那么,如果告诉文濂呢?他停下来,望着远处茫茫一片人海。告诉小孙肯定效果不一样,她先会复制出一大批男人女人再制造雷同的离婚案好立马制造一个社会视点。没准她会不念旧情对着屏幕大开其口以他来真凭实据。女人一个也靠不住,即使文濂动了真情。他万般地想依靠一个男性的友谊。他打了个电话。
医院?民政局的女人没有问他们的现实状况、离婚原因,看样子也不准备调节。越来越简单了。
半月前,我们结婚了。现在,我们又要离婚了。这条广告真有意思。那我们为什么离婚呢?为什么?他猛然收起报纸。事故。
八十九
梁继生没借到那笔钱,她也没按他的要求向任何人开口去借,她再也不会那样做了。汤树打电话问梁继生在哪。她怎么可能知道他在哪!她给林肃打电话。一点擦伤,不过也算轻,温良带着去医院包扎过了。梓莲刚到公司去了。
她给梓莲打电话,梓莲哭了一阵,没精打采。呵欠连天。
“你不会怀孕了吧?”骨子里的好奇她无法摒弃。那是她凭直觉猜测的结果,即使对她的姐妹。那边对此等话题的敏感和隐痛让她心生不忍。“别担心,事故总会有解决的办法,大不了改职干点别的。汤树他爸就住了院,你现在能过来不?”
她给姝缦打电话,这时她理直气壮,没有曾经那种自卑和犹疑。跟姝缦约好在小区门口坐了辆车,先去锦篱公司接歌连,司机将车停在交警脚下。一路上,她仍看到姝缦淡漠的双眼。她说姝缦瘦了,抓了一把她单薄的胳膊,“听我同事说你去医院……”。姝缦盯着她,她便没再往下说。等了半天,司机不耐烦了。梓莲下楼,在打手机,含糊不清地交待一些账目上的事。
刚在车上坐安稳,手机又响。车内散发出一股酒气,从骨子里渗出来的般。她想说点什么,姝缦眼中那层淡漠色让她又不想说了。
她有意又提到林肃那纵身那一跳。姝缦说:难得他有那个勇气,相信那一跳会改变些什么。她们听得稀里糊涂。沉默更容易让人立时猜测。那是一种友好的张望,淡淡的疑惑,试探的靠近和完全无望的退步。一种虚浮的困惑,迫使她们两两再试探出其它的途径好结束这种让人窒息的难以置信又确实阻挡住她们内心路途的尴尬。
梓莲闪烁其词应付电话里的人,又像情侣间那种无甚要紧事偏要拖住对方的撒娇和甜美,周紫依转向车窗外,猛可里,她觉得人都在发生着变化,这让她既兴奋又孤单。她再怎么变,也无法改变梁继生带给她的人生和现实。而她们却没有此厄运。她先前还有勇气和快乐的心又起了皱。她问梓莲怀孕了的话不是残忍的打趣,梓莲身边有了某个能带给她新鲜的爱情和快乐的人。她看着她的脸,对那种快乐和甜美怀了一点赞同心。
九十
病房里只有钟吉尔守着患糖尿病的爷爷。那孩子朝周紫依和梓莲扑过来,高声笑闹着,兴高采烈的劲头像看见了小姨或舅妈。
坐了一会,周紫依觉得应该给钟锦言打个电话。钟锦言听说她们仨都在那后马上弯里曲拐地说:“哦,一直忙得,才抽出点空,是吧,我正要赶过去。”
她们都没有想到断掉的友谊会在病房里再一次延续。“楚梓莲!算一下,我们几年了?都三年了?真快啊,我们最后一次在公园里,记着吗!”那种语气盛气凌人,听到的人不得不马上紧跟她的思绪在回忆中跌来撞去找寻她正好记起的一幕。“几个男人好不容易才正好同一天休班,几个月难得有一次,哎呀,不容易呀。是吧。哦,不对,不对!看我这记性现在也有问题,最后一次是姝缦——”她拍了下脑门马上又伸出手指指向姝缦,同时迅速瞥了一眼梓莲。“对,不过也是在公园里,我刚把姝缦介绍给你们认识,姝缦那时候像个电影名星,穿着时髦模样俊美我们几个见着寒酸得没处搁,一直那么另类。是吧。你说现在的大学生找工作多吃力啊!是吧?哎呀,你说你们都怎么了?姝缦?怎么刚结婚就没精打采的!听说你跟温良要离婚?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到我公司来吧,想做什么随便挑。要我说呀,该离婚的是周紫依!我算服你了,一个女人扛那么多——梁继生还那样啊?我看他这辈子是难改掉了。对了,你那个自闭症的儿子咋样了?哎呀,你那个事儿整得可有分量,杨书记到我跟前打听呢,我告诉他是我一个姐妹,他说你可得好好管管你这个姐妹了,他差点就让一些警察下岗了。梓莲人漂亮就是不注意形象,哎,现在你还不如从前了,看看你自己,啊,是吧,这样可不好!还没小孩啊,我怎么说来着——哈哈哈……你让姐妹们说说,是吗。林肃还哭哭啼啼吗?那天哭得稀里哗啦的,我当时以为他跟姝缦,我以为他们是分手的恋人呢。”
突然的停顿,病房里忽然安静下来,窗玻璃上的阳光一下变得强烈了。姝缦微笑着盯着那一抱百合花,不知她的心思神游在何方。梓莲一直在倾听,这时低头像在忏悔,又像在追悔莫及。没有人打算插话,周紫依窘迫不已,一听到那个被重述的事件,她仍然感觉到某处伤口的疼痛。在钟锦言不无惬意的饶舌中,她已树起的另一重人格、她要找寻的灵魂、为了生活的继续她需要自慰自勉的一切努力便从她自己割开的伤口里流走了,而那些手段和生活的不堪却被放大,她又感觉到被重压着的焦躁和窒息。她往梓莲跟前靠了靠,以防被突然袭来的伤感和软弱击倒。
没人插话。钟锦言站在另一张空病床前,梓莲坐在病人旁边,这时她假装咳嗽起来。杨姝缦和周紫依坐在两张凳子上,本来三人安安静静地跟病人说些无关紧要的话,病房里飘着午后的慵懒和考虑到病人时有意的克制。钟锦言一出现,平静的湖面突然坠下一块亮闪闪的不明物体,湖边的人都兴奋起来了,克制的人都恢复了声音和表情,连病人也似乎一下有了精神,一下变得热情,连连地给众人让座,劝一些食品。只有望着钟锦言的脸时那神情似乎想表达“很抱歉,我和老伴都还活着”这样一重歉意。
“林肃又出事了,怎么搞的,梓莲?”听上去是一种戏谑的口吻,以对一个常犯错误的下属的关怀和埋怨、像对一个总管教不好自己孩子的母亲,并且她真就笑嘻嘻地擂了梓莲一拳头,梓莲马上让自己露出一排整齐好看的牙齿,那一拳头似亲非热。她有点惧怕她,没有缘由,不因为她们的关系是上司和员工,那种人似乎身体在分泌一种化学物质,由不得你为她抛开“自己”这个概念一心只想为她。她一直以为她们是姐妹,虽然那种情分根本没有分量,她仍旧愿意那样以为。自始至终,她们的所作所为,只是摆脱不掉彼此间一些被性格所赋予所铭刻的习惯,她习惯处于她的位置指挥和控制另一人,而另一人也乐得被这种习惯所奴役。楚梓莲在钟锦言的目光里看到了那种无形却有力的习惯,她不得不站起身感受从她眼里时时射过来的那种上司一贯要对下属有所表达的冷漠和不满。
“都是我家梁继生的错,他要不还没到下班时分就溜掉也不至于那样险,好在林肃人没事。”
老人听得有趣插话问一些火车上的事,一边惴惴不安地往钟锦言脸上窥视。钟锦言马上拿一些根本没必要在好朋友间卖弄的政治倾向和一些她以为的重大事件岔开了,梓莲觉得过意不去,凑近前给老人详细讲解,又突然住口站起来。钟锦言抱着胳膊笔挺地站着,这时走到窗口去察看了一下玻璃外的环境,又转回身来拿起她们带来的水果“吃呀,你们吃啊。”礼让时她避开了梓莲和病床上的老人,好像屋里根本没那两个人。周紫依为了避开再次被钟锦言注视抓过一只她在水果摊上挑挑拣拣的猕猴桃很专心地剥着。
海城发生了一起爆炸事故,钟锦言表达了些观点。“马上就要通报了,我们得防着。”
周紫依少见多怪的声调令钟锦言一下感到索然无味,这本是条爆炸新闻,可她们懂什么!众人倒不觉得什么。姝缦放下一直摆弄的手机说得先走一步,她要去应聘。钟锦言马上褒扬她,“你不能总靠父母。是吧。你完全可以到我那来,工作谁给你介绍的?你不找我,我们副总的工资目前达到——。”
姝缦跟老人道了再见先走了。钟锦言这才发现屋里还少了个人。吉尔一看到母亲就溜掉了,此刻他正和米勒在商场为爷爷买一只收音机,然后他们要回去叫醒晕车过于厉害的奶奶。他在想一个办法,怎样将乐队带进爷爷的病房。
“张中华让我告诉你,他到海明星的乐队去了。”
钟吉尔的脸灰了。“我还没弄够那笔钱。我爸实在没钱,”“你别担心,我永远支持你,等我拿到稿费全给你。”两颗小小的心越靠得紧了。吉尔静静地望着米勒,米勒回望他,也许真正的爱情正是这样,而非电视上那样,吉尔想。梓莲和周紫依跟随钟锦言到了医院的地下停车场,钟锦言一直有重大新闻要公布,她们只好紧随她的思绪。周紫依一点都不想插嘴,她的心完全被钟锦言病房里的话罩住了。
小朱在车里抽了一支烟,看到黎明的一条短信。他笑出了声。钟锦言执意要小朱开车送周紫依回小区,梓莲跟着她上了斜坡,少爷还在家里躺着,她站在那里。待车开出了医院的大门,钟锦言似乎忘了身后还跟着个人,顾自往对面的金剪子去了。
九十一
姝缦站在门外,怀里抱着百合花。就差一秒,我就再也看不到这些花。静寂多日的屋子忽然有了生机。姝缦去洗手,我将败落的花枝收拾走。
“跟梓莲姐和好了?”姝缦望着我刚爬起来的零乱的床铺。椅子上搭着一条令人生疑的毛毯。我一宿没睡,梓莲不时进来站在我的床前。后来她伏在椅子上睡着了。姝缦没等我回答,又说。“她约我的父亲在一家咖啡厅见面……她刚来找过我。”
“她给你说什么了?”
你说文濂那孩子是怎么回事?你指什么?她那蓝眼睛茶褐色的皮肤。
这很正常,我们俩都中等身材可姝缦却高挑挺拔。这一辈子也该有个头了,我下辈子好好待你和咱们的女儿。替那孩子想想,我们离开这吧。
……为什么这么说?我都知道,什么都知道,要不是姝缦……我知道那孩子的脾气,跟姝缦一个样,这不怪你。对不起,我……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呀!我们的女儿!你知道她的心,当初就不该接到海城来。是。可是,我一直想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
问题是你没有。我——
看看她现在的样子,咱不能负了文紫罗的托付。
——是的,我们该离开海城了。你喜欢哪个城市?西安吧,我从小长在那。温良对那里熟,把钱给姝缦,让他们过去帮我们挑处僻静点的房子,姝缦最知道我喜欢什么,也是逼迫她出去散散心,这些孩子。
你想知道我和他怎么样了,是吧!我跟他上床了,我爱上了你女儿的丈夫!你想要这个结果?这下你满意了?
她尖利的嗓音钻出淡悠悠的乐曲,傍晚的咖啡厅没有几个人,他们对面坐着,她无法安静下来。他走到对座去将她按在怀里。
我没有退路。
“她对他讲,她无法再在他身边工作了。父亲打算提前退休。温良的同学在西安做房地产,文濂拿来了那笔钱,母亲让她转交给温良。”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时时会想起那个胎儿,我仍然会难过……我从来没有清醒地活过一天,可当我静下心来认真问自己的时候,我发现我还有机会……可是,机会乘我溜溜达达时它早溜掉了。也许爱不是信仰,而是一种能力。”
九十二
不上班?我请假了。你还去学校?早饭吃了吗?
不想吃,你自己去楼下吃点吧——对了,我们今天还去那吗?哪?
民政局。你——想去了就走。
他进了卫生间。她隔着门站了一会儿。她一直站在那里。他站在门里。
她又站了一会儿,看了下表,到窗口站了一会儿。卫生间里暗沉沉的水声响了起来。她大声说,那我走了。
姝缦。他推门出来。望着她。还有事吗?她转身面对着他。他们对望着。
她低下头,她在换鞋。她开门走了。门关上了。他望着关上了的门。他在各屋里走动,她刚打扫过,阳台上挂着他的衬衣、外裤,工作服很厚,不知她怎么洗得动。他低下头,一阵温暖洇透了心胸。手机响。他听着那铃声,他注视着它。又响了几遍,他拿起来。
“她心里没有别人,想办法留住她。抱歉,我们……”
他将手机摔到沙发上去,它弹起来落到门口的地板上。那里有她刚刚换下的一只拖鞋,掩藏在一盆青枝嫩叶的鸭脚木下,他盯着看了一阵,拿起来观看,好像一个孩子走丢后遗失下的惟一物件。他看了很久,她穿着时浸透的体温,温温地在他的手掌间。
手机又响。他听不见。他拿着那只拖鞋。手机还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