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员也被这声音吓一跳,一齐将方才过于闲散的目光转向门口的过道。梁继生像一个英雄那样出现了,我甚至都没有感觉到吃惊,尽管与汤树打了赌,但似乎我早就知晓他准会以那副神情出现在我们面前。他仿佛刚从坟墓里爬出来,头发纠缠成一块一团的,胡须大致有半个月没刮过了,他裹了件怪异的风衣,明显不是他自己的。当他走近前来我们才发现那家伙只穿了这件风衣。我们立时猜测他可能被人从某张床上刚揪起来,而这恰是张坟墓里的床,我们很快就明白后面的确还有小鬼在追赶。
“救救我,哥哥们——他们竟然放他们进来了——”他边说边往窗外窥看,他的双手紧紧地抓住风衣的下摆。
“我说你们都怎么了?”汤树大叫起来,他有很多话要说,但他不得不站起来住口,他张大双眼,盯着门口突然强烈起来又一下暗下去的光线。
真不知那伙人是怎么躲过门卫的眼睛闯进来的,也许是墨镜遮住了他们眼里的凶光让那两个年轻得令人羡慕的小伙子无法分辨他们的心思,也许根本来不及盘问他们就闯进来了。
“他欠了我们大哥三十万,”为首的一个矮胖子围着汤树转了一圈又盯着我,其他人在他身后站成一排。我还没数清那是几个人。他们穿同样的黑上衣,牛仔裤,让人感觉他们的面孔也似乎是一样的。
“他欠你们三十万关我们屁事!”汤树高声回那矮胖子道,他脸上马上挨了一拳,不知是黑衣群里的哪只手。他们的神情作法以及某个不熟练的动作眼神甚至头顶那撮不知为什么要一律染成酱红色的头发都太注重模仿电影情节的某种“派”了,所以,一看就知只不过一帮还在某个道口的最边缘逡巡的小杂帮,只是,这帮胡乱拼凑的小杂帮的威力在梁继生这个重要角色的屈服和敬仰下便也显得慑人心魄起来了。我一直盯着梁继生的眼睛,好从他眼里得到一条见机行事的讯息,可自始至终都没看到。
“他说你们是他朋友,是吗?”矮胖子转向梁继生,那一排人马上围拢过去,其中两人扭住梁继生的胳膊,那风衣哗一下张开来,露出一具不怎么优雅的裸体。服务员为了看清楚往前凑了凑,在弄清楚那是真的人体时转过脸去议论纷纷。
“如果风衣你也嫌重的话——”“公子,”他从黑衣群里挣扎出一道可怜虫的目光。
“放开他,我们是他的朋友。”我没有征求他们的意见自作主张地叫起来。汤树马上叫起来:
“就算是他的朋友我们也没钱给你们!”“我看就你话多,嗯哼,没钱我就像他一样剥了你!”矮胖子冲到汤树面前点着他的额头,有人随即冲上前剥汤树的上衣。“怎么,你沉默是什么意思?”他又转向温良,“呃哦,怎么这么面熟?呃——让我想一下……”他抱起膀子故作深思起来。
“好吧,商量一下吧,我们这会没带那么多。”温良终于开口道。“我刚拿到他家的房契,你们愿意的话可以帮他换回去,喏——”矮胖子从身上掏出那个桔红色的证书来,我们一眼认出那是铁路小区的房产证。这么说梁继生已将他的房子给了这帮人!“如果不愿意配合——我看公证处的那张纸有必要立即生效。这家伙喜欢欠债,哼哈,我看他没几个钱,除了那所老鼠也藏不住的房子,真不知他老婆和孩子怎么受得了这家伙,哈哈哈……”
人们发出这种笑声来时多么像弟兄间的声音。我们凑不到那么多钱,温良掏出一些票据我们才知他刚买了部车。我的钱几乎全给了梁继生他说他相信这点,梁继生透露说周紫依总共向梓莲借款四十万相信梓莲也没几个子儿了!我一下惊恐万状,那大部分肯定是公款,梁继生在最后关头好歹替梓莲保住了这个秘密。而汤树他说还在给老婆大人还债。
“那就没办法了,我们只好请您的夫人和小孩另谋住处了。”
保安终于上来了,耀武扬威地从过道那头走过来。那帮人拍拍梁继生的肩膀安静而斯文地离开了。我们都以为梁继生会追上去拼命为此悬心等待。梁继生低眉顺目地向我们摆摆手然后专心扣风衣上的扣子。
“怎么搞的,房证是怎么回事?”“房证三年前就在他们手里……在他们手里转来转去,本来可以补上这笔款子的,这几日手气不好……”我从小就认为“赌徒”这个词是用于某种夸张的需要,可梁继生让我渐渐明白了它的本义、构造、发音、含义,必要时我们还可以将它引申拉延曲张。仅仅因为一套房子吗——这个惯于带着贪婪的竭力想捞一把神情的男人此刻转为一种可怜巴巴的寒冷样。我们几个此刻看上去衣服邋遢,表情乏味,我们交换着从未如此贴近过的茫然的兄弟间的目光,我们都感觉到似乎某种期待早已耗尽,只留下一股怪味,一种彼此可以相融的气息迫使我们嗅辨着靠在一起,连梁继生身上那一贯的狂热也像渐渐微弱很快就要熄灭的灰烬包裹在那件怪异的风衣下,那具在七月的阴雨天里不时打冷颤的躯体从未如此地安静和恍惚。此刻对我们终于关照到的各自沉静下来的灵魂来讲,所不同的也许只是他们曾经有过的那些不同的期待,它们分别是:
某种暴力和贪婪;一种不由自主漫无根基的追求和向往;一种对虚无停歇不了的追随;一种对命运的无知和承担——我愿意相信,还有对温情和挚爱的痴狂。
令我们意外的是汤树先钝重地哭出了声——好像有重物猛烈地突然袭击了他。我们不知他在哭什么。我们没有安慰他。温良也没有马上离去,他的手机不断地响起。
我想起那些眼泪横飞的年纪和岁月,想起那温暖的包容我的百合花的怀抱,那哭声仿佛发自我的内心,然而,我感觉再也哭不出来了。
“老人在医院里只住了一天,住了一天!我都没赶上去车站送送他们!”
汤树不知道父母为什么会离去,交待完工作后他去南门什字的饮食城买了些小吃赶去病房,病房里却只有钟吉尔呆坐在窗口。护士们都没发现他们何时出去的,出院手续还没办。
汤树陪着儿子在病房里坐了半下午直到护士领了其他病人进来。
“你真窝囊。”“他就那样站在大街上,冷冷地望着你,他是我儿子,他说他瞧不起我们签了借据的人生,‘去签啊,再签一个把儿子一分两半好一个姓汤一个姓钟!去跟她签啊!’他站在那里大喊大叫……你不知道那种眼神——”汤树像个娘们那样嘤嘤而泣,我才发现一个男人哭起来是那么让人难以忍受。
我们围着桌子坐在一起。那边大厅的会场里响起一阵阵热烈的掌声,闪光灯在玻璃上交相辉映着刺透了湿漉漉暗沉沉的空气。不知什么人在雨里燃放鞭炮,听上去一阵抖抖缩缩的声响,隔着雨和几重楼的距离断断续续。
“她只是为了面子——她为了面子跟我生活在一起。”
我们面面相觑,汤树也因为说出了这句话而陷入了一时的静默之中。他像一个旅行了很久的人,突然在面对一家舒适的旅馆时终于变得全然的劳顿和颓唐起来。
我们的妻子们不久也纷纷赶来了,以前她们也这样坐在一起等我们。湿气扑到玻璃上像罩了一层乳白的轻纱,我们听到一阵脚步声,我们的心因为感动、紧张、愧疚、痴爱、期待、悲壮、凄凉、信赖、困惑以及杂七杂八的感情而提到了嗓子眼,然后我们感觉到一阵彩虹般的光线在门口亮起,接着,我们先看到周紫依,我们没有想好怎样告诉周紫依她从现在起无家可归了!周紫依第一天上班,精神抖擞,她说没有预约的病人坐了大半天。她本来要修半年病假的,我猜是小语那孩子让她改变了主意。我注意到姝缦的眼睛清亮如水,我一下就看清了她的目光,我甚至觉察到一点快乐的影子扑闪在她那张诡异的脸上。梓莲的面颊依然是那么的和善安祥,只是当她望向我的时候那和善安祥就变得有那么点犹豫不决。她像往常那样等周紫依聒噪完了才宽容地给她和姝缦拉开椅子,这才抬起头来问候大家。
“梁哥你这风衣真酷。”
她们都没发现风衣下的梁继生赤条条的。她们以为我们几个吵架了在竭力挽回一个热闹的场面。
周紫依从这件风衣上渐渐嗅到了不祥的气息,也许是从男人们的眼睛里看到了。她没有质问那件衣服而是拿起了菜单。
这算午饭还是晚饭呢?我无法忍受梓莲躲避我的目光,只好一遍遍将无助的目光粘缠住姝缦,而她正和温良交换着我令我诧异的讯息。钟锦言没有来。也没有打电话给我们。我们开始喝酒,我们在庆祝什么呢?
《colors of the wind》换成了《Another day in paradise》,我有点恍惚,有点哽咽。
事故。不知谁在安慰我。他们总以为我被这件事压垮了。我接过梓莲递上来的一张纸巾,我想抓住那只手,这样我就会从阴暗潮湿寒冷的处境里爬上来,可是她无情地抽回了她的手转身跟周紫依亲切地交谈起来。
汤树在拨打一个电话。“包在我身上。”温良在跟姝缦窃窃私语。“公子,像我们这样,”梁继生先醉了,骂骂咧咧起来。“骂出来吧——操!就知道哭。”
“Oh!fuck you!哈哈哈,瞧他那怂样。”“够了!我忍受你们很久了,”我哗一下推翻了桌子,“你们得为嘲笑付出代价!”“林肃,”我听到姝缦的呼唤,我似乎真拍了桌子,手掌间木木的,辣辣的。眼角还在挤出酸涩的泪水。“一看他都没休息好,你们别逼他喝了,他已经不行了!服务员呢,菜咋还不上!弄点醒酒的……”
“妈的!上菜,”我叫起来,我的确感觉饿了,极度的空虚包围了我,阴雨的天气紧紧地重压在头顶,我还嚷嚷些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了。“周大夫,今晚上我家去住,你和梓莲睡大屋,我啊?我——哈,我知道温良你们也分床睡,这跟我们没什么区别,哈哈哈——”没人阻拦我,我由着性子叫起来,我的嘴长在另一个人头上,丝毫由不得我越来越空虚的大脑的支配。“住多久都行,你那房子我们几个可以给你赎回来,嗯哼……哈,反正我们家女主人不在家住——她……”
梓莲忽然站起来,我发现她的脸颊忽然变得如同那件上衣一样苍白,我发誓我不知自己到底说了句什么。他们都以愤怒的目光盯着我,汤树大声地指责我,梁继生有意将众人的注意力转到我身上,他叫嚷着那个事故把我压垮了。梓莲好像在等一阵眩晕过去那样虚弱地微微喘着气,她保持僵硬的姿势靠着桌子站立了片刻便出门而去。周紫依也走了,我想她去追梓莲了。姝缦望了望温良也出去了。
说点什么吧。我们。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雨又像风。“还记得那诗吗:我要是克制了邪恶的欲念,那真是一件崇高的事情;可是我要是克制不了,我还有一些无比的欢欣。”我完全区分不清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事情。我高叫着诗句倒了下去。
九十四
周紫依发现打不开自家的门,她那颗在空洞叵测里的腔子里晃荡的心这才哗然落地,她举着钥匙站在楼道里。
她贴着门板坐在地上。没有存款也没有正在到来的一笔现金,所以眼下她不能考虑一套房子。没有单位宿舍没有另外闲置的住处也没有娘家可去投靠。但是明确无误她得首先考虑的恰是一个住处。
梁继生像往常那样无影无踪,但这回她宁愿相信他是不敢面对她。事先他将小语托给了梓莲,连同他的一些衣服和玩具。
要不是跟他生活在一起,她不相信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她一直期待他厌倦了那种生活而活得像个正常人。甚至此刻她也还在这么期待。
“你是周紫依?”有人上来开了她身后的门。有刹那的功夫她有点惊诧,但马上就被另一种惊诧替换了——她觉得真不该坐在这里看到这个人。“给,这是你的……要进来看看吗?”一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甩出来,她这才明白梁继生只带走了小语的物品。她看了一眼那个编织袋,那人进屋关了窗子,踢倒了一只瓶子,从那阵声响她推断是一只洗发水瓶子。那人出来锁上门,下楼梯,他们望着彼此。
“要帮忙弄下楼吗?”“不,不用。”
她拎着那只袋子下楼。雨还在零零星星地飘着,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煤气味儿,还有一股淡悠悠的指甲花味道。有点凉。她低头拖着编织袋。
九十五
我半夜醒来的时候听见梓莲在打电话。头痛欲裂。我从沙发里爬起来找一杯水喝。我推开卧室的门看到她身旁的小语睡得无声无息。
“周紫依会不会又弄上次那种事出来吓唬人?”她打了一夜的电话。我一下记起好像自己说过什么冒犯她的话,此刻,她那好心肠又在那家人身上。
笔记本正在播放那部电影。《红》。我们曾一同观看过、梓莲表示出惊恐的电影。我记得那语言一样深刻的音乐。蒙特威尔第以为,音乐应表现人最深刻的感情。那音乐、画面正与梓莲的嗓音吻合,我听第一遍就知道了。
她带着小语离开了。今天是我生日。我出去寻找她。后来我灰头土脸地走进了姝缦家。头痛欲裂。我好像睡过去了。我听见姝缦说你去卫生间洗个澡,衬衣我放在门口的椅子上。我和梓莲姐去看看周紫依。
我换上新衬衣。我走进浴室。我又睡着了。醒来发现自己在自家的卫生间里。有人敲门。梓莲。我扑过去。是姝缦。怎么回事?到处找你。手机呢?手机呢?
你怎么了?病了吗?梓莲去公司了。今天是我生日。她不要我了。我清醒过来,我哭起来,她和旅行家在一起。胡说什么,走,我们为你庆贺生日去。我能相信她吗?昨天我喝得太多了。我从来没喝过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