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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节

(一)

安棉失语了。这种病症如同鱼刺横亘在喉咙之间一样,如此的突如其来。原本的她,拥有着一张天真无邪的脸,会对着人露出可爱的微笑,稚气的声音里永远带着干净的温暖,时时都可以让人感觉到心生美好。可是现在的她,却如同一个木偶,只在呆滞的眼神里落下一丝忧伤的光芒。这样的变化,引得安家陷入了恐惧与慌乱之中。

尤为着急的,还是安父。自从妻子碧娴在车祸里丧生之后,他便一直把安棉当作掌心上的公主,生怕人间烟火一不小心把她沾染。就连当初爱上明珠,也是绕了一个大圈才辗转告诉给她听。直到后来,当他看到她愿意缠着明珠讲故事,他才心安理得地娶了明珠。可是,他却不知道,活泼可爱的女儿为什么在一夜之间,就成为了不愿说话的孩子。

所有的人都用心疼的目光望着安棉,用尽了各种各样的方法,试图把她动听的嗓门再次弹开。可是,她依旧低垂着头,水汪汪的眼睛里仿佛装载着一袭湖水,十根手指在生母遗留的洋娃娃身上绕来绕去地纠缠。她仿佛一个放置过久的苹果,充满了灰暗、阴郁和痛楚,却挣扎着找不到解脱的出口。

这样的症状,怎么可能会轻易地出现在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身上呢?

就连当初亲眼见到母亲的死亡时,安棉都从阴霾里逃离了出来。可是,这次心理医生却用尽办法都无力治疗,因为她不为医生的任何话语所动容,泪汪汪的眼睛里坚持着顽劣的倔强,声带僵硬到象被胶水粘住一样不肯出声。最后,心理医生只好摊开双手说,她肯定是受到外界的刺激而决心把自己封闭起来,这只能靠她一步一步从阴影里走出来了。

于是,安父给安棉换学校、换佣人、换住所,可是她的恶劣状况依旧没有改变,还更加自闭地把自己长锁在房门里。一晃过了两年,一向与安棉亲近的佣人们亦开始对她冷淡了。她不动不笑整天耷拉着脑袋,如同失却方向的木偶人。何况她的坏情绪随时可能让他们陷入失职的困扰。

渐渐地,安父的脾气越来越火暴了,动辄就在家里乱发脾气,在生意上也出现了力不从心的状态。这样的安家让明珠时时担忧着,辗转了一个夜晚,她对安父提了一个建议:“要不,给安棉找一个陪读?”

整天忧心仲仲的安父正担心安棉在即将开始的初中生活里会受到委屈,听到这个建议便欣喜若狂地答应了他抱着身体单薄的明珠,他突然感觉到阵阵心痛,这个女子为他付出太多了。抛却了爱情耗费了青春,继而又为安棉的失语而终日操劳,甚至主动提出不再要属于自己的孩子。可是,他对她又做了什么事情?似乎太过于残忍吧。

(二)

圣玛孤儿院是浮城里具有声誉的孤儿院。

安棉抱着发旧的洋娃娃,懵懵懂懂地跟着安父挪着脚步。各种不同年龄不同肤色不同表情的孩子,开心地嬉戏在游乐园里。她那久久黯淡的眼睛里散发出晶莹的亮光,那种瞬间变化几乎是一种蓦然回首之间的颠覆。

德兰士修女没有理会安父,反而把登记簿往安棉面前轻轻一放,极其亲切地说:“棉棉,选一个你喜欢的伙伴吧!”

安父对修女的忽略有些不满,但是看到安棉居然听话地翻起了记录薄,心里顷刻泛起了欣喜的涟漪。因为,安棉好久都不曾理会人了。

刚刚小学毕业的安棉居然看得有模有样,仿佛那些英文简介对于她来说是极其熟捻的。安父原以为,她只会凭借相片来寻找一个合适的伙伴。他不愿称那个人为安棉的姐妹,他只愿意去疼安棉。这一点又让他觉得不自在起来,对一旁的明珠煞是内疚。自从女儿失语以来,他就忽略了她太多。

等候了良久,安棉终于露出了坚定的目光。她仰着脸,手指着登记簿上的一页,声音依旧如两年前的清纯;“爸爸,我要这个女孩。”

突如其来的声音仿佛天外飞仙一样,让当场所有人都震惊了。这个声音,如同炸弹一样回来了。惟独德兰士修女保持着特有的平静,牵着安棉的手,温和地说:“棉棉,我们一起去看这个小姐姐吧!”

安棉甜甜地笑了,久违的笑容再次让其他人意外。看着她跟修女离开,所有安家人都有些欢喜,却又有些手足无措了。

被选中的女孩叫九朵。德兰士修女在游乐园寻觅了半天都没有找到,安棉却突然独自往僻静的草坪走去。德兰士修女顺着方向望过去,却见九朵正坐在草坪的僻静边缘处,孤单的背影盖住了胸前的画板。她没想到,安棉居然只轻微的一瞥,便记下了九朵的容颜。

安棉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提着洋娃娃,眼神直愣愣地落在九朵的画板上:那是一块荒凉贫瘠的裂地,但是裂缝处却开出一朵黄色的花,不美丽却张扬着狰狞。

德兰士修女跟随着跑过来,用笑容安抚过九朵的僵硬表情,然后拉着她的手说:“九朵,这是安棉。或许她会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快叫她妹妹吧!”

九朵终于抬起头来,那是安棉第一次清晰地看到她。她留着齐耳的短发,发稍上的汗水折射出晶莹的光芒,然后一直哗拉拉地下落,湿透了她宽大的白色衬衫。她的脸庞已经不再干净,茂盛的青春期在上面留下了零星的痘子,却永远也不会让人生厌。就象她身上那洗得发白的深蓝色牛仔一样,磨去的只是颜色,骨子里的傲气是怎么也无法抹去的。然后,她听到九朵低沉得近乎暗哑的声音:“德兰士修女,我不要被任何人收养,我愿意留在这里。”

安棉有些难受,但是久未开口的她找不到任何的言语来劝服九朵。她只有一种强烈的愿意,那就是和九朵在一起。这种强烈的根源,存在于九朵的眼睛。生母的影子仿佛在她的眼睛里留下一片驻地,诱惑着她心中膨胀的欲望。

德兰士修女一直压低着声音跟九朵说话。不知过了多久,九朵才极其不情愿地跟着修女走了过来。那是她第一眼看到安棉。芭比娃娃式的白色公主裙,美丽的长发如瀑布一样倾泄而下,睫毛上似滚动着晶莹的泪光在阳光下纤长分明。只是一张苍白的脸和一双失神的眸,让人心底泛起疼痛。

安棉有些欢喜地伸出右手,拉着九朵松散的白色大衬衫,微笑着说:“九朵,你好。”这个见面方式,还是她在礼仪课上学来的。

九朵的眼睛抬了抬,在内心里有些莫名地怜爱这个皮肤发白近乎病态的女孩,可是唇齿间溢出的言语却是:“我是要去你家的。但是,我讨厌你。”

安棉愣了愣,但是没有生气,跟着九朵和修女往回走。走到半路,她又挣开修女的手向草坪处跑去。后来,九朵看到安棉抱着她才丢弃的画。心底一颤抖,难道她知道那是彼岸花吗?

(三)

当九朵出现在面前时,安父有些略微不满了。

容颜里含着早熟意韵的九朵确实不太讨得大人的欢心,尽管那种不合时的颓废里有着抑制不住的美丽,甚至还拥有着十三岁之外的性感,可是那个永远都潜藏着绝望的眼神却让人心生寒意。

安父打量了她几眼,不禁皱了皱眉头说:“德兰士修女,恐怕有些不太合适吧!?”

德兰士修女有些不悦,用眼神暗示一旁的修女带走了安棉和九朵。她神情平静地说;“安先生,你认为有什么不合适的?”

安父甩出登记簿,指着九朵的档案,有些愠怒地说:“德兰士修女,你有没有审查过这个女孩的背景?九岁被母亲和野男人带着私奔到日本,后来她的母亲和野男人丧生于地震。十岁被送回中国,父亲却成为黑社会贩毒团伙成员,后来被逮捕入狱七年。这样的孩子,怎么适合进入安家?”

德兰士修女有着信徒特有的肃静,即使心里有千把火在燃烧,也依旧是好脾气的劝言:“安先生,刚才的情形你也看见了。九朵的出现,给棉棉的自闭症打开了一道光芒。或者,这就是她们之间的宿命,你又何必破坏神的旨意呢?”

听了这番话,安父沉静了下来。他的记忆突然又被九朵的眼神猛然唤醒起来。那种绝望的眼神背后,分明有种似曾相识的轮回之感,居然与前妻碧娴的眼睛一模一样!原来,安棉永远都没有忘记过那个滂沱的雨夜,关于母亲的死亡。她提着洋娃娃,亲眼看见母亲被卡车掀起一阵风,只留下萧索的白裙在飘扬。

可是,站在宝贝女儿与企业声誉之间,安父确实不知道该如何选择才好。一直没发表意见的明珠突然开了口:“我看这样吧!反正棉棉也开口说话了,回去观察一段时间。如果实在不行了,再领养九朵。”

哪知话刚落音,微闭的门被轰然撞开了。瘦小的安棉气势汹汹地站在当中央叫嚣着:“我就是要九朵当我的姐姐!”

站在后面的九朵容颜初动,眼睛里掠过复杂的光芒。所有的人都无法理解安棉了,为何会一眼看中九朵。德兰士修女却笑了,如同一朵午后的花,盛开在绚丽的阳光里。

安棉的转变,的确是给安父带来了巨大的震撼。听着这悦耳的声音,他仿佛看到了希望。而九朵的影子亦明亮起来,如同碧娴的背影在一步一寸地靠近与重回,以愈发清晰的角度出现在记忆里。于是,安父只好低着声音说:“明珠,要不我们就领养九朵吧?”

明珠素来顺从,但是心知安氏企业的影响力,九朵的领养一定会引起社会的谣言。于是,她出了对策:“那么,我们就聘请九朵当安家的佣人吧?”

当场人都知道,聘请与领养的性质是完全不同的,一个只是卑微的佣人,一个却是千金小姐。落差之大,令人咋舌。安棉自然不知其中的玄机,还得意于“聘请”就意味着九朵每个月都可以拿到丰厚的工资。

于是,九朵就这样走出了圣玛孤儿院。她吃力地抱着成叠的画板,有些落寞地回头望。

夕阳的光辉,刚好落在孤儿院的屋顶上。突然,安棉挣开了父亲的手,如小鸟般飞到九朵的面前。她伸出右手,微笑着说;“九朵,我帮你抱画板,好吗?”那一刻,她盯着九朵眼睛舒心地笑,终于再次捕捉到熟悉的光芒。

第二节

(一)

在安棉的期待里,应该是开始一段惬意的时光。母亲的早逝和父亲的忙碌,无疑给她的童年留下了一段缺憾。大多数时候,她都自己哄自己开心,在众人面前竭力去扮演一个可爱的小公主。可是实际上,她总是一个人呆在屋里,用左手牵着右手,然后闭上眼睛无边无际幻想着:母亲还是梳着玫瑰发结,飘扬的长裙踏在春风里,微笑地朝着一步一步走来。

见到明珠的时候,安棉完全没有想过抗拒,甚至假装欣然地接受了明珠。因为亲眼看到过母亲的生命从身边飘走,她过早地体会到了孤单这两个字,同时也轻易地读懂了父亲的寂寞。所以,她要缠着明珠讲故事,让父亲可以安心地娶明珠。可是,相框里的母亲已经遥远到只剩下一个凝固的微笑,她只能用眼神来保持着守望。终于,现在有九朵了,那么她是否不再寂寞?

但是大多数时候,九朵保持着近乎蛰伏的安静。她象一块冰,时时与人保持着凛冽的距离,言语里总是飘忽不定的游走。她总喜欢在阳光最充足的屋顶上画画,总喜欢在灰暗的巷子里对着天空发呆,总喜欢微闭着眼睛躺在草地上,总喜欢对着墙窗户外那满目的雏菊流泪。所有的异举,构成了一个乖僻的女孩。

两个人沉默得象在进行一场持久的冷战,而安棉却失去足够的自尊打破这个僵局。她依旧保持着安静,时刻尾随在九朵的身后。但是周围一有人,她就会象孩子一样对着九朵絮絮不止,甚至作出撒娇的姿态。然后,所有的人都会明白安家小姐不再是哑巴,安父亦会对着九朵感激式的大笑。可是,却只有九朵知道,安棉在公众场所的说话只是怕她离开而已。因为九朵到安家的使命,就是让安棉可以说话。

偶然的时候,安父会若有所思地问及:“棉棉,九朵对你好吗?”

安棉的眼睛里晃过一丝慌乱,但最终平静下来说:“是的。爸爸,她对我很好。”她从来不会说九朵把房间弄得很凌乱却留给她收拾,从来不会说九朵带着她爬屋顶却不管她被扭伤的脚,从来不会说九朵常常会在阳台里剧烈地抽烟喝酒,更不会说九朵总是不跟她说话。九朵不理会她,但是她却怕一失言就失去了九朵。

有一次,九朵在半夜里打开了窗户,凛冽的风灌进华丽的小屋。安棉抱着双肩,有些颤抖地说:“九朵,不要走。我害怕。”

九朵幽怨地望了她一眼,目光里的绝望始然,却又似乎有晶莹再荡漾。最终,她还是纵身一跃,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小屋。

安棉蜷缩着身体,被窝如何都温暖不了她的单薄。她在梦境里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九朵,九朵……”母亲与九朵的影子重叠在一起,让她失去了分辨的能力。

直到苏醒,安棉才发现九朵不知何时已经回来,正轻微地抱着她陷入了睡眠。外面已经微微有阳光,她终于可以静静地睡去。

或许,九朵本身就是一个秘密。安棉不知道她为何总是有古怪的行径,不知道她半夜会去哪里,更不知道为什么她肯抱着她睡觉却不愿跟她说话。至少,安棉不再失语。她连续不断地说话,不管九朵是否理会。

(二)

安棉开始迷恋上文字的味道。她仿佛天生就是文字的宠儿,会迅速地学会一门语言,手指里会罗列出缤纷的言语。当第一次看到她的文字出现在一本儿童刊物的时候,安父简直就欣喜若狂了,仅小学毕业的女儿居然可以让他如此骄傲。

每到称赞之处,安棉都会急切地说:“爸爸,九朵画的画也很好看。”

可是,安父从来不曾理会过,只是敷衍地应付着点头。站在不远处的九朵有些木讷,眼神里落出一片空洞,仿佛迷失在黑色的森林。

时光如一条河奔流不息地流淌着,两人的关系开始有微妙的变化。安棉爱上九朵的画,九朵爱上安棉的字。心领神会之间,色彩极浓的图画与美丽哀愁的文字融合在一起,竟可以成为潜入到他人心口的忧伤。

这个暑假漫长到一望无际,让安棉开始觉得无助的恐惧。她不知道她的身体到底是怎么了,总是会不断地流血。那些殷红的液体落在衣服上和床单上,如此触目惊心。她总是祈祷下一刻便会停止流血,可是时光并不会带走所有东西。

“流血"的第二天,安棉开始剧烈的疼痛。她抓住熟睡了的九朵,脸色极其苍白与难看。才回家不久的九朵被惊醒,有些担心地问:"棉棉,你是怎么了?”

那是九朵第一次正面跟她说话,如此顺其自然的关心。

安棉似乎不那么痛了,但还是恐惧着告诉了九朵:她的身体在不断地流血,或许是绝症。九朵反而大笑起来,嘶哑的声音却让深陷痛苦的安棉略带信息。那亦是九朵第一次笑,尽管没有花儿那么漂亮,甚至带着一些贫瘠里的苍凉。继而,九朵再次跳窗消失在微亮的天色里。

安棉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她以为她要抛弃她了。可是过了许久,九朵又如猫一样爬进了小屋。哪知,本来紧锁着的门却突然被撞开了。是怒气冲冲的安父。他训斥道:“九朵,吴妈说你常常半夜偷跑出去,我还不相信呢!没想到,你真的是这样的坏女孩!”

九朵没有说话,只是高高地仰着脸,眼睛里露出桀骜不驯的光芒。

终于,一个耳光劈面落下。安棉颤抖着大叫起来,身体里的血流得更加厉害。生气之余的安父才注意到安棉的不对劲,一股殷红的血顺着她的小腿滑落了下来。九朵却没有任何慌张,伸出藏在背后的右手。掌心里是一包卫生巾。

后来,安棉才知道,那是例假。那是她成长的标志,而九朵却因此付出了一个耳光的代价。

(三)

安棉越来越清楚,九朵是一个有故事的女子,她从看到九朵的第一眼就知道。或许,也正是九朵的有故事吸引了她。但是,冷漠却永远掩饰不了九朵对她潜伏的关心。她疯狂,她粗暴,她浮躁,却能在颠峰之后安静地问她,你疼吗?她爱上九朵。所以,她想寻找九朵的故事。因为,她想帮助九朵逃离忧伤的困境。

夏夜微凉,月色稀薄。九朵又从窗口一跃而出了,可是安棉怎么可能赶上如猫一样敏捷的她呢?跳墙的时候,她的脚又扭了。可是,她却拼命地忍受着疼痛,一瘸一拐地尾随着九朵。穿越过一条条马路,拐进一条条巷子。路程变得无限延长,却又是永无止境地跟随。

后来,九朵停驻在一栋破旧的楼房前。稀疏的月光落在破损的一角里,折射出久远的故事。安棉一眼认出,那是九朵的家。她曾在九朵的画里看到过这幅场景。九朵说,她家住在最高的阁楼里。原来,九朵一直怀念的,是她的家。

躲在残垣断壁之后,安棉突兀地恐惧起来。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倾其所有给予九朵,但是无法分享的却是亲情。她有疼她的父亲,还有优越的家境,这一切都是让九朵望尘莫及的。所以,九朵的僻静其实是一种害怕,她惟恐过多的温暖瞬间粉碎了她的思念。

其实,九朵能思念什么呢?在地震中丧生的母亲,在监狱里服刑的父亲,那都是她心口难以言状的疼痛。可是,她依旧止不住疯狂的思念,那些樱花满舞的时光凝聚着一生的的快乐。神情落寞的母亲会牵着她的手走过樱花飞舞的街道,淡雅的芬芳充盈着她的呼吸。这种平和的状态里,没有父亲的酗酒和暴打,那是生命中最温暖的时光。

偶尔会有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来找母亲,笑容里充满了谦和。九朵常常想这个男人如果是我的爸爸就好了,可是母亲却是在夜里一遍又一遍地叫着父亲的名字。九朵有时候会不解,象父亲那样薄情的男人如何值得母亲销魂一生?然而,在这个问题还没有答案的时候,母亲和那个谦和的男人却被突如其来的地震夺去了生命,他们竭尽全力保住了九朵。

站在荒凉之地,九朵有种被遗弃的感觉。神志不清的母亲终于解脱了,并且义无返顾地奔赴于幸福的天样。可是,她却重回中国,再次沦陷于父亲的咒骂与殴打。顿时,九朵的身体变得愈发瘦弱,在月光中失去了明亮的色彩。

这让安棉想起九朵的手臂上有着数条如蛇般扭曲的伤疤,那是常人无法企及的疼痛。或许那就是九朵无法入眠的症结,夜里一闭上眼睛,父亲便挥刃而来,她用手一次又一次地挡住。伤口已经愈合,疼痛却永远存活在了心里。

安棉止不住轻声地唤:“九朵……”

九朵近乎疯狂地大叫了一声。这样的隐忍女子,当内心被人偷窥时,血液都已经彻底混乱。她讨厌安棉,从第一眼看到时就讨厌,这个拥有太多的女子让她心生嫉妒。可是嫉妒却被时间打败,然后她习惯有安棉的日子,即使不说话也好。只是她还是喜欢象刺猬一样活着,不想有人闯入,知道她的家庭,知道她在回忆里翻来覆去地疼。

这是常人的心态,九朵亦逃脱不了俗气。人永远不肯张扬自己的脆弱,特别是在优越于自己的人面前。所以,有些悲伤永远是被自身所消噬的。

可是,当安棉固执地抱住九朵时,愤怒中的九朵并没有反抗,反而象是期待已久一样顺势靠在了九朵的肩膀上。此刻,已经比安棉高出半个头的九朵却全然成为了失散的小鸟,终于在无处可逃中找到一处可以栖息的地方。

黎明了。盛世的阳光落在阁楼里,映射出满目的尘埃。

两个女孩相互依偎着,在舒适的大床上睡得正香。

第三节

(一)

漫长的暑假终于慢悠悠地过去了。

安父说:“这次会把安棉送到浮城里最优秀的贵族学校。那一定会是涅瓦塔中学。”

明珠皱了皱眉头问:“那么,九朵呢?”

安父坚持着,不允许九朵再陪伴着安棉。虽然在那次“例假事件”后,安父曾对这个女孩有一些感动。但是,她超乎年龄的古怪行径是他永远无法忍受的。有时候,他甚至觉得滑稽。华贵如水的安棉和飞扬跋扈的九朵,怎么能在一起呢?他想,是时候送走九朵了。

可是当安父宣布这个决定时,安棉失神地在他的身边徘徊着,却找不到任何可以劝服父亲留下九朵的理由。父亲却揉着她的头发,一遍又一遍地说:“棉棉,乖。九朵走了,你就可以健康地长大了。”

于是,安棉只能去求明珠。她是父亲的第二个爱人,父亲一定会纵容她。终于,明珠也帮着说话,“我看九朵还是一个不错的女孩,至少她是棉棉的安慰。为了棉棉的快乐,我们就留下九朵吧!”

听着明珠近乎请求的话语,安父对她的歉疚又凭空滋长。最终,九朵还是被留了下来。

本来,九朵都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可是当这个结果突然转变时,九朵却发了狂似的难过。她扔掉了安棉的所有洋娃娃,怒气冲冲地责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什么要去求明珠!?”

安棉瞪大了眼睛,里面充满了惶恐不安,泪水终于落了下来。她又抱着九朵,呜咽着说:“九朵,我想成为你的亲人。”

亲人。这两个字如同针一样扎在九朵的心口。看着蜷缩成一团的安棉,她禁不住背过身说:“棉棉,你知道吗?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安棉如同拨浪鼓一样摇头,大声地说:“你永远不会是我的负担!”在她看来,为了九朵,做什么都是值得的。因为,她在九朵的眼睛里可以看到熟悉的光芒,在九朵的容颜里可以看到母亲的影子。这条理由,就足以让她付出全部。何况,只是哀求明珠而已。卑微一点,无所谓的。

九朵牵强地笑了,泪光柔软,顺势问:“明珠没有为难你吧?”

安棉破涕为笑,装着可爱说:“没有,倒是我为难了她。”

(二)

涅瓦塔中学是浮城一道最美丽的风景线,同时也因为多为贵族子女而萦绕着一层耀眼的光环。身入涅瓦塔中学,非富则贵。除了九朵,她做为安棉的陪读到了这所令所有平民都羡慕的中学。可是,她依旧是素面朝天的漠然,桀骜不驯的骄傲,仿佛这种殊遇是天生的,而非安棉,绝非偶然。

九朵依旧不懂安棉的内心,表面上的公主,却又掩饰着种种浮躁的不安。有时候,她常常望着安家那张熟悉的容颜,安母的美丽清新到脱俗。只是,那眼神里的光芒跟她如此相象。其实从一开始,九朵就知道,安棉所选择的只是一个相似的眼神而已。

慢慢地,九朵开始卸下那张冷酷的表情,只留下安静的模样。两人常常依旧没有过多的交谈,却同时爱上了涅瓦塔中学,那所贵族中学如同一方世外桃源隐匿在浮华的城市背后。这种遗世的安静让她们感觉到舒心。两人都不再有过多的心思,一切繁华的纷杂都被这郊外清新的空气所湮没。

可是,九朵总是淡然一笑,莫名地感叹一句:“棉棉,你的生活不属于我。”

学校里,开始有人欺负安棉。因为众所周知,安棉的哑病是安家的笑柄。几个嬉皮的男孩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带着嘲讽的语气说:“这不是安家千金吗?怎么哑巴也可以来涅瓦塔中学吗?这可不是聋哑学校。”

安棉一眼认出,他们是以前家庭聚会时被她的沉默弄到尴尬的男孩。想到这里,她把脑袋抵到了锁骨上,硌出疼痛的声音。哪知,那三个男孩就开始动手动脚起来。一个男孩狠命地拽着她的辫子,另外两个男孩则大笑起来。安棉感觉到很无助,却有一种叫恐惧的东西堵塞住了她的喉咙。

“你们通通都给我滚开!”九朵的暴躁,从一开始,就已经传遍了整个涅瓦塔中学。个性超脱的穿着,寡言少愈的冷漠,独来独往的性格,反而让她成为众多男生女生的偶像标签。

三个男孩被高大的九朵震住了,有些害怕地后退了几步,底气不足地说:“九朵,我们的事不用你管!”

九朵冷冷地笑,一字一句地说:“棉棉是我的妹妹,你们说我该管吗?”

三个男孩悻悻地离开了。安棉揉着白色公主裙上的蕾丝花边,泪汪汪地望着九朵,嗫嚅着说:“九朵……”

“以后如果有人欺负你,你一定要大声地对他们吼叫。”九朵微笑,随即就转身离开。夕阳的光辉把她的影子拉得格外修长,仿佛永无止境的延伸。

只是从此。涅瓦塔中学多了一个流言:九朵是安九朵。她是安家的私生女。

(三)

下课了。

九朵如往常一样,瞪着自行车离开了学校。安棉则静静地等待着司机来接她。这种各自的分离,仿佛已经成为习惯,根本无法容纳两人都想去改变的心。

哪知有天,黄昏已尽。司机还没有来,安棉如临大敌般深吸了一口气,决定一个人回家。这种决定,对于足不出户的她来说,是需要勇气的。过马路,似乎都成为了一个复杂的程序。

更加不巧的是,安棉在巷子里遇见上次欺负她的三个男孩。他们幸灾乐祸地说:“安家千金,你怎么也钻到这样的小巷子里了啊?这会可没有什么哥哥姐姐陪你了吧!”

安棉一直后退到墙角处,大大的眼睛里充满着恐惧。巷子里满是腐烂菜叶的味道,疯狂地侵蚀了嗅觉。她想大声地叫出来。九朵说,以后如果有人欺负你,你一定要大声地对他们吼叫。可是现在,她却一个字都叫不出来。她又听到脑袋抵在锁骨上的声音,再也没有勇气重新抬起来。

揪辫子,扯衣服,扔泥巴,还加上冷嘲热讽。三个男孩实施了一切恶行后,满意地离开了。头发乱作一团,衣服上的蕾丝边掉了,全身都是脏脏的。安棉找不到一面合适的镜子来打量自己的狼狈,无助的她只能把头埋在膝盖里号啕大哭。

“小妹妹,不要哭哦。哭了就不好看了,以后就长不成美人了。”一个温暖的声音如同天边飘过的云朵,在耳畔柔软地响起。

安棉露出了脸,怯怯地望着眼前这个男子。二十岁左右的样子,白衬衣的领口高高竖起,轮廓柔和的脸庞里嵌了一对好看的蓝眼睛,他微笑的样子就象阳光下大朵盛开的花。他伸出右手悬在半空,歪着脑袋说:“看你这个小花猫,我们去清洗清洗吧。”

安棉怔怔地望着他,迟疑了一下,却还是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他的掌心暖暖的,似乎还有一种特别的芬芳。

两个人牵着手,一路到了广场的音乐喷泉处。层次有序的水柱,围绕成了一个银色的心形,悦耳的音乐一直流淌在心底。他浸湿了蓝白相间的手绢,微笑着递给安棉。她脸红着接过手绢,低垂着头慢慢擦拭着。一直到手背的皮肤微微发红,她也没有想出来该跟他说什么。哪知一抬头,眼前却是空荡一片。水柱依旧循环不止,音乐依旧轻柔美丽,他却不见了踪影。

后来,安棉常常怀疑过,这是不是一场梦境。可是,手中那蓝白相间的手绢却如此真实。她着急得想哭,可是却想起他说过,小妹妹,不要哭哦!哭了就不好看了,以后就长不成美人了。还有他的美好容颜,在那个落日黄昏。

(四)

九朵被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安棉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如此暴戾,他用脚狠狠地踢九朵。九朵蓬松的头发凌乱到纠结成一团,她蜷缩在墙角,不哭也不闹,目光里波澜不惊,却流动着处世不惊的忧郁。才十四岁的九朵真高,已经超过安棉一个头了。安父气急败坏地把西瓜皮往她的脸上扔,她亦不躲闪。红色的汁水溅了一脸,顺着头发落了下来。

后来,安棉心疼地问:“九朵,你怎么不躲开呢?”

说着,便撩起九朵的衣服为她上药。目光之下,却是一片伤痕累累的背部。新伤覆盖在旧伤上,那血液模糊了的伤口却永远也掩盖不了凝固结枷的印记。这片已经失去光泽的肌肤,将承载着多少秘密?安棉每抹一处药水,便想起九朵被父亲暴打的无助。手不住地颤抖,泪水也跟着落了下来。

九朵却满不在乎地说:“我不躲是因为我该罚。如果不是我,你不会被人欺负。”

安棉低垂着头,嗫嚅着说:“本来就不关你的事,只是我……我没有勇气吼叫。”

“那么……"九朵扭过头,认真地说:"以后有人欺负你的时候,你就望着他使劲笑。”

安棉惊愕,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应对。九朵别过脑袋,喃喃自语地说:“欺负你的人总是想用你的恐惧来填补他的空虚,那么只要你拼命地笑,他就全然失去了欺负的兴趣。”

安棉目不转睛地望着九朵,心里又泛滥起大片的疼痛。

突然,九朵又对她笑着说:“不过,以后我不会再让人欺负你。”她的肩膀一颤抖,所有的伤疤扩张开来,宛如一张吞噬的大嘴。

第四节

(一)

安棉的文字里开始反复地出现同样一个影象:纯白的衬衣里藏着清新的味道,轮廓柔和的脸庞里有最耀眼的目光,嘴角里藏着永远无法言诉的含情脉脉。一写到这里,她就会傻傻地笑,仿佛周围的时光全然不在一般。

九朵微微地皱眉。她从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任何美好的东西,包括时光、空间和情感。所以,她的画板里总是灰暗暗的一片,颓废的少年在落寞的路灯下行走,没有人能分辨清楚少年的性别。那种阴郁、压抑与昏暗给人带来浓厚的死亡感,逼厌得人踹不过气来。

或许,白衣少年永远只能成为安棉的秘密。她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便暗地里叫他蓝格。于是,她的小说里总是出现这样一个名字:蓝格,蓝格,蓝格。她握着蓝白相间的手绢沉醉于那个下午。

九朵还是不爱常常和安棉在一起。她开始去上课,只是在课堂里常常发呆。偶尔也去阿尔淇草地,只是不再时常画出带着浓烈色彩的抽象画。她反而时常看安棉的文字,有些轻描淡写地说,安棉,你的文字,你文字里的男人,象一场遥不可及的梦。

有时候,连安棉自己都觉得这种自我的理想生活很可怕。可是,她无法逃脱这种桎梏。从十二岁以后,她就把太多的言语时间交给了九朵,跟其他人的交谈成为一件艰难的事情。

九朵似懂非懂,过早成熟的她似乎有一丝预言家的味道,安棉,你是沉睡的公主。总有一个人可以让你放心说话,只是时间未到。

一瞬间,安棉想到《睡美人》里那个姗姗来迟的巫女。似乎是在种下诅咒让人陷入困境,却也预示了结局里总有一个人会来拯救。那么,她的命里真的有一个王子吗?

(二)

九朵的暴戾再次震惊了涅瓦塔中学的所有纨绔子弟。

那三个欺负安棉的男孩得到了“物超所值”的惩罚。九朵就象牧羊人一样,吆喝着把三个男孩驱赶到了安棉的面前。那时,安棉正低着头写关于蓝格的故事。陷于纯净的她顷刻被这一幕吓呆了,三个男孩完全失去了当日的傲气,鼻青脸肿的模样使他们变得异常可怜。

更意外的是,所有人都无法猜测到九朵是如何以一敌三制服他们的。可是,安棉想不到过多的方式来为难这三个男孩,轻易就原谅了他们。

九朵便一把推开他们,盛气凌人地说:“安大千金大人不计小人过了,你们还不滚?!”

三个男孩狼狈不堪地跑了老远,才回过头颤抖着声音喊道:“安九朵,你给我们等着瞧!”

顷刻之间,九朵成为涅瓦塔中学的明星人物。半真半假的流言为她堆砌起动人的光环,冷酷漠然的独行客,身份显赫的安千金,阴暗颓废的图画,傲然于世的容颜,很多人甚至把她当做偶像。

可是,九朵还是跟从前一般,不为所动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安棉亦从不解释,她喜欢微笑着看九朵在赞誉中逐渐出现笑容的模样。尽管那种笑容是牵强与短暂的,但是如果可以换取九朵心中的释怀,她可以付出一切给九朵包括与她分享自己荣耀的家庭。

唯一改变的是,九朵偶尔会叫安棉陪她一起去阿尔淇草地。两人一起躺在掺杂着泥土芬芳的草地上,望着婴儿蓝的明净天空,耳边缠裹着一层又一层班得瑞的音乐。有时候,九朵会背一个画板,用笔去描绘如棉花糖一般的云。安棉则喜欢在白纸上写着曼妙飞扬的文字,回忆起蓝格走过的那个黄昏。

(三)

花童话的出现是那么的顺其自然,又是那么的出奇意外。

在那场“以一敌三”的对战中,九朵轻易取得了胜利,却也因此招惹了更多的麻烦。当花童话被一大伙人簇拥到了阿尔淇草地上时,安棉就感觉到了黑压压的恐惧。

欺负过她的三个男孩在花童话的背后得意扬扬地笑着:“安九朵,你不是挺能打的吗?有本事跟我们花少来一局啊!他可是万中无一的好对手哦,是浮城里跆拳道比赛第二名。”

隔着开满雏菊的画板,安棉看到花童话的脸。极其富有坚韧线条的脸,眉目里充满着桀骜不驯的狡黠,细小透明的绒毛随着他极富有轮廓的脸上下起伏,直立的发梢上还沾染着不知是汗水还是水滴的液体,衣服是时下最流行的韩版。

在某一瞬间,安棉觉得那微微上扬的嘴角弧度有点面熟,可是记忆如同处于真空一样,怎么也找不回了。或许是写过的小说情节,这就是安棉的逻辑,未知的或者忘却的都只是小说。

九朵没有理会,浓重的色彩仍旧在白纸上蔓延着。花童话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显然对她的忽略大为不满。身边的两个男孩极为恼火地走了上前,一脚就踢开了九朵手中的画板。未干的色彩在九朵的脸上落下颜料的痕迹,周围的男孩哄堂大笑起来。

安棉慌张地用手帕为九朵擦拭脸庞,颤抖着大叫起来:“你们……你们真是欺人太甚了!”

一个男孩尖锐地笑:“哑巴都开口了,这老天真他妈的晕头了。”

一时间,安棉的脸色刹白,周围的讥笑撑起她心里膨胀的疼痛。

九朵的表情却越发安静下来,握紧了安棉的右手。她微笑着说:“棉棉,你往远站一些,好吗?”掌心的温度传递过来,让她感觉到暖暖的。

阿尔淇草地的中央,只剩下九朵与花童话。两个桀骜不驯的少年,眼睛里跳动着如火焰一般的东西。周围的男孩呐喊着起哄。安棉则紧咬着嘴唇生疼,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其实,九朵根本不是擅长于打架的人。只是从小被虐待的她更能忍住疼痛去还击,所以上次那三个柔弱的贵族少年才会败下阵来。但是花童话怎么会和他们相提并论呢?身手敏捷的他不动声色的几个招式就把娇弱的九朵摁在了草地上,眼神凛冽地望着毫不服气的九朵。

一见这阵式,周围的男孩更加幸灾乐祸地涌了上去。可是,安棉却慌张了,她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方式去救九朵。

花童话从人群里退了出来。那些虎假狐威的男孩却更加猖狂了,扯九朵的头发,吐九朵的口水,甚至踢九朵的身体。可是九朵不哭不闹也不叫,拼命往死里的笑。

手足无措的安棉才想起九朵说过,欺负你的人总是想用你的恐惧来填补他的空虚,那么只要你拼命的笑,她就全然失去了欺负的兴趣。可是,为什么那些男孩会更加肆无忌惮呢?

安棉止不住去哀求花童话。清瘦的他象座雕塑一样观望着眼前的激烈。安棉几乎要哭出来,“求求你们不要打九朵了,好吗?她会死的,她会死的……”

花童话的嘴角扬起一丝轻蔑的笑,言语讥讽:“我最讨厌这种不可一世的有钱人了,特别是女人。”

安棉失神地叫起来:“她不是安家的千金。我才是,我才是。”

花童话一怔。看了看穿着华贵的安棉,再看了看穿着粗糙的九朵,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还是心有不甘地看着这一场闹剧。

安棉经不住汹涌的担忧。本来就是伤痕累累的九朵,怎么能再经受如此之苦?心一绝,甚至跪在了花童话的面前,哭着说:“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她的言语,已经在乱做一团。

花童话惊愕。他没想到堂堂安家千金会为一个佣人而跪地求饶。顿时,九朵永不言败的眼神再次灼烈了他,那上扬的嘴唇里承载着无法压跨的挑衅。突如其来的冲动感抵挡过了坚持,他一个箭步上去推开了所有人,居然带着义正言辞的表情说:“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女孩,算什么本事。”

男孩们怔怔地望着他,如同看到天外飞仙一般。花童话则毫不顾忌旁人的眼光,抛下一个轻蔑的眼神,只狠狠地说:“丫头,以后管好你的臭脾气。”

其他人都无奈地跟着花童话悻悻而走。

阿尔淇草地上留下残局。九朵的衣服全被撕破了,露出洁白光滑的肌肤。可是她依旧笑,躺在安棉的怀里却显得如此安静。安棉哭着为她抹去嘴角的血迹,泪水怎么也冲洗不掉那些青淤。

九朵伸出手抹去安棉的眼泪,故作轻佻地说:“爱哭鬼。”她有一种错觉,仿佛才回到父亲的虐待里,而此刻却又倒转到母亲的怀抱里。

远处存留着一束探询的目光。花童话在想,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呢?她的眼睛里好象载满了故事。

(四)

安父再次暴怒了。

那三个狡诈的男孩居然之前就已经哭丧着脸跑到校长办公室去投诉了。他们的家长也是非富则贵的人物,校长自然得着手处理这件事。可是安家毕竟为涅瓦塔中学做了不少投资,校长亦只能通知式的说:“安董,你的大女儿安九朵把几个部长的儿子打了。”

被安上如此莫大的罪名,安父自然是气不可遏。他叼着雪茄,叉着腰,语气里充满鄙夷,“臭丫头,你以为你是谁?!居然敢以安家千金的身份在学校里鬼混,你把安家的脸都丢尽了!”

最后,安父又立马发了通知。向全校声明九朵并不是安九朵,她只是安棉的陪读。结果,所有人都知道,九朵只不过是一个佣人。九朵的桀骜,因为地位的浮露变得一文不值。那些对她顶膜崇拜过的人象是受了莫大的欺骗一样,用尽各种语言咒骂九朵的虚伪做作。

九朵的眼神再次暗淡,她从公主的位置跌落到了平民。即使安棉一遍又一遍地说:“九朵,九朵,你是我的姐姐。”可是她亦还是暗淡地想,原来,她永远站在安棉的生活之外。

更可怕的是,安父要赶走九朵。在宽敞的客厅里,安棉扑通一下跪在父亲的脚前,近乎哀求:“爸爸,不是九朵的错。她只是为了帮我,请不要赶走她。”

安父惊鄂,却又知道安棉有意维护九朵。这么多年来,胆怯的安棉就是一次又一次地跪在他面前维护一个令他不满意的女孩。其实他并非暴戾的男人,只是九朵的怪癖让他无法接受,半夜出走,逃课打架,抽烟喝酒,这些与乖巧无关的词语一次又一次在她身上演绎。他以为暴力可以征服她的乖张,甚至可以把她幻化成他的女儿,可是她还是没有。所以,他固执地高昂着头,还是坚持着要赶走九朵。

无处可逃中。安棉只好又去求明珠,明珠几乎是被胁迫着去求安父,九朵才侥幸被留在了安家。可是安父坚持不肯再支付九朵的工资,他怕过多的钱会促使九朵做出更大胆的事情。

安棉长吁了一口气说:“九朵,终于没事了。”

九朵的眼神里落下游丝若离的光。她轻微地说:“棉棉,我要学会长大了。”

第五节

(一)

在升入涅瓦塔高中的时候,九朵开始迷恋上吉他的声音。是木吉他,一个一个的音乐略带顿挫,却在夜里飞舞得很美丽。不出一个月,她的手指便可以在几根琴弦上来去自如。音符如汩汩的泉水一样狠命地往外流淌。

安棉想,或许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的手指可以比九朵的手指更加美丽了吧!那样修长纤细的手指,不仅可以涂出最美丽的图画,还可以弹出美好的音乐。只一个秋天的时间,九朵的手指便可以在吉他上舞蹈。

濒临冬天的时候,九朵就开始背着大大的木吉他去烟漠街的“摩凡陀"。九朵说,那是浮城里最豪华的酒吧,可以给她丰厚的工资。于是,每到一下课,她就蹬着自行车往"摩凡陀”跑去。

安棉不知道九朵为什么会那么疯狂地赚钱,在安家吃好喝好的她不该为生计而发愁。

可是,九朵却说:“棉棉,只有很多很多的钱,才能给我带来安全感。”

安棉总是想去“摩凡陀"看九朵。她只听过九朵弹吉他,却从未听过九朵唱歌。可是,九朵却从来不肯带她去,也不让她进去。安棉便静静地坐在"摩凡陀"的对面,那是一家格调别致的咖啡厅,叫"乌托邦”。晚上的时候,她就捱着时光等待九朵的出现。空气中漂浮着白日的烦闷喧闹,电子乐声伴着忽明忽暗的霓虹灯光,把初冬的寒风切割得支离破碎。

“摩凡陀”的门口常常会有车来车往,刺眼的车头灯总让安棉的心浮躁。喝醉酒的男人歪歪扭扭地把车开走,马路上响着汽水瓶的滚动声音。九朵有时候会忘记卸妆就跑出来,夸张的蝴蝶妆在她凛冽的蝴蝶锁骨上开成一朵美丽的花。

安棉喜欢这个模样的九朵,却总会恐惧于这种变化的迅猛。九朵不再背着木吉他,也不再穿得象暗地里的病孩子。或许,性感的衣服更适合她,飘逸的流苏让九朵看上去更美好。

有时候,安棉会很害怕,十六岁的九朵开始沾染上抽烟和酗酒的恶习。但是,这完全无法惊扰她心底的一方纯净,她在何时何地都习惯谦和式的微笑,只是会在九朵无节制抽烟的时候只会轻微的咳嗽,在九朵猛烈喝酒的时候只会小声地说:“九朵,不要喝那么多,好吗?”

后来,九朵每次都责怪安棉。她老气横秋地说:“棉棉,以后不许你来烟漠街。这里人多嘴杂,对你的身份影响不好。”

安棉却总是仰着脸说:“九朵,你是我的姐姐啊!”

九朵便没有再说话,只叹息了一声。

下班的时候,两个人便常常在“乌托邦”咖啡厅对着窗外发呆。柔软的音乐,会让她们醉了似的忘记所有。

(二)

寒流来得势如洪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侵袭了浮城。可是烟漠街上依旧是繁华如故,宛若沙漠里的海市蜃楼,诱惑着形形色色的人靠拢。

安棉的脸被冻得通红,脚跺着发麻也不觉得暖和。于是她在大街上站一会儿了又往“乌托邦”里跑。里面的暖气很舒适,可是她怕错过了九朵的出现。她担心九朵,听说前几天这里又一个叫微凉的歌女离奇地死掉了。所以,她觉得她必须守护着九朵。

意料之外,却看见花童话出现在面前。冬日里的花童话全然失去了第一次见面时的不可一世,苍白的脸庞把他勾勒成一个单薄的影子。旁边则有一个成熟的女子媚眼生辉,抛过来一道凛冽的光。

其实自从上一次的打架事件后,安棉和九朵就会在涅瓦塔中学里经常遇见花童话。时常经过盛大的礼堂,看见他在舞台上打着最激烈的架子鼓。才知道,他是涅瓦塔中学最受欢迎乐队“两生花"的鼓手。可是后来,"两生花”乐队却莫名的消失了,她们便常看见他和不同的女生在一起,有时候还勾肩搭背,也有轻佻的话语。可是,三人都是轻微地一瞥,从来没有过言语。仿佛阿尔淇的一战,已经跌落到十三岁的回忆深渊,模糊不堪。

安棉有些害怕地向后退,肩膀却被他的两只手用力地抓住。十指象刀一样扎进肩胛骨的疼痛,花童话冷漠的表情里似乎又多了一丝愠怒:“你当初对待佣人的气势到哪里去呢?她在酒吧里卖弄风骚,你就在这里隔岸观火的享受吗?”

卖弄风骚?这四个字具有比寒风还凛冽的气魄。安棉甚至有些不甘心地说:“九朵只是去唱歌而已。”

是的。九朵说过,如果没有了音乐,世界将不值得热爱。所以,她一定要去唱歌。

花童话不作解释,径直拽着安棉往“摩凡陀”里走去。身边那个千媚百生的女人被他一把推开,在寒风里空留下咒骂的声音。

这是安棉第一次来到“摩凡陀”。震耳欲聋的音乐与嘈杂的氛围淹没了她内心的纯真。九朵站在舞台中央疯狂地扭动着,摇滚的光球在她的脸上一下明一下暗。下面的人群沸腾着,喧嚣躁动的声音此起彼伏,隐约里听见有人大叫着九朵的名字。

安棉以为,九朵会穿着美人鱼的衣服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抱着吉他轻声地哼唱。镁光灯落在她披散的头发上会很美丽。可是却不是的,原来九朵说的都是谎话。喧嚣的人群里,她咬破了嘴唇,咸咸的液体落在舌头上是苦的。她已经全然听不见花童话的骂骂咧咧,捂着耳朵跑出了“摩凡陀”。

后来,花童话拽出了九朵。两个人在路灯下发生了剧烈的争吵。然后,九朵打了花童话一耳光。花童话没有还手,只是沉默着向反方向离开。

其实,安棉一直躲在霓虹灯的后面观望,却是没有出现,她突然更加喜欢“乌托邦”了。

(三)

突然,安棉又不愿意说话了,她觉得一种距离感亘在了她和九朵的面前。最初的距离感是幻觉,这时的距离感却是真实。

安父便把气撒在九朵的身上,反复的责骂,反复的殴打。九朵依旧是面无表情地僵笑,眼神里满是幽怨。安棉瑟缩在墙角,找不到丝毫劝阻的理由。因为她总是想,九朵怎么可以欺骗她。

常常是在漆黑的夜里,九朵只穿黑色或者红色蕾丝边胸衣,在房间里焦灼不安走来走去。终于有一次,九朵在夜里咆哮起来:“你以为我不想穿美人鱼的衣服吗?你以为我不想呆在'乌托邦'咖啡厅吗?你以为我不想安分守己地去涅瓦塔大学吗?可惜我不是安家大千金,我不是的!”

安棉不说话,泪水却滚热了脸颊。她始终以最静止的状态,保持着朦胧的睡眠。

反复的遇见花童话,他的身边每天都更换着不同的女人。九朵突然觉得他又熟悉又陌生,离她那么近,却又这么远。她永远记得那个寒冬,他不由分说地把她拉出了舞池,周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挡。原来,他的父亲是浮城的公安局局长,他的母亲则是“摩凡陀"的创建人。他对她说:"你陪我睡一晚上,我给你跳一个月舞的钱。"然后,她给了他一耳光。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可是她再也不敢去"摩凡陀”了。

安棉不能理解九朵。她缺乏安全感,所以需要钱来填补。失去安家的工资,她只能找到这样一份工作。年轻漂亮,天生的舞蹈天赋,谁都抵挡不了她的诱惑。其实她开始也只是安分地唱歌,可是那种清纯的沙哑永远得不到红尘过客们的欣赏。他们要的是性感,狂野,还有激情。

直到冬日里的最后一天,寒月明亮洒落,把两个人的小屋映得温暖。安棉突然蜷着双腿,头深深地埋在膝盖里。泪水悄然落入裙子里的大腿内侧,滚烫滚烫的。

九朵听见安棉轻微的哭泣,便叹息着把手放在她的腰间。她抽蓄了一下,转身就埋在了九朵的锁骨里。然后,九朵听见一个久违的声音,"九朵,你不要去'摩凡陀'了,好吗?

九朵微笑了,眼神里脉动着最初的干净。她轻轻地回答:“早就不去了。”

第六节

(一)

秦天的出现是生命中的一个断章。

涅瓦塔中学要举行盛大的化妆舞会,秦天便是安棉的舞伴。他的容貌与表情象极了她文字里反复塑造的人物:干净的表情,眼神里容纳不下一丝杂质,永远在优雅与高贵里飞扬的休闲西装,还喜欢把纤长的十指藏在口袋里。

眼神掠过的刹那,安棉的大脑里突然腾起汹涌的思念,内心里仿佛总是在被不断掏空一样。那条蓝白格子的手帕已经洗得发白,可是蓝格却再也没有出现过。她一次又一次地刻意经过那条小巷子还有那座音乐喷泉,却是再也找不到他的痕迹。

秦天微笑着对她说:“安棉,我好象见过你。”

安棉便真的以为他是十三岁时的蓝格,扬起头充满迷惘与渴望地问:“你真的是他吗?”

秦天微微一笑,径直伏在她的耳边说:“你安静得象华丽舞会里的美人鱼,但是我希望你可以微笑。”

原来是他,安棉的记忆一下追回到了十岁时的那个夏天。

那是在一场家庭舞会里,失语的安棉被遗忘在墙角的灰暗处。那时候的秦天,才十三岁,亦或许更大一些。他在流光十色的贵族宴会里伏在她的耳边说,你安静得象华丽舞会里的美人鱼,但是我希望你可以微笑。也就是在那时候,安棉迅速地迷恋上了童话故事,安徒生,格林。然后,她知道了美人鱼是一个失却爱情的哑女。

九朵总是笑问:“棉棉,你又在想蓝格了吗?”

安棉不语,转了话题:“九朵,你的舞伴定好了吗?”

九朵紧皱着眉头说:“我不太喜欢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子,所以还是决定不去了。你好好玩吧。”说着,便骑着吱嘎作响的自行车走了。

安棉知道,她又去阿尔淇草地了。

(二)

对于九朵的缺席,涅瓦塔中学的人多少有些失望的。毕竟,她的妖娆容颜是让人无法抗拒的,即使她不是理想中的富家千金。

舞会的另外一个焦点,自然是花童话。如果说所有男生的目光都给了九朵,那么所有女生的梦想都应该属于花童话。冷漠傲然的他加一丝风流倜傥,自然成为他人心中无法释然的诱惑。他的舞伴是一个叫做冷舞月的女孩,曾经是“两生花”乐队的主唱。明艳的名字果真赐予了她华丽的容颜,眼睛里存满了对花童话的眷念。

可是,花童话却是完全心不在焉,在舞池里踏错了步子慌乱了神思。最后,他居然完全不顾冷舞月的不满,一把夺过秦天怀抱中的安棉,霸道的神色里容不得丝毫谦让。手足无措的秦天涨红了脸,想上前却又踌躇着退了后去,直安静地望着花童话拥着安棉起舞。

想起前几次的见面,安棉还心存胆怯,娇小的她在舞曲中一副柔若无骨的姿态。花童话却是越靠越近,越来越近。近乎窒息,安棉终于再次清晰地看到花童话的整张脸。极其富有坚韧线条的脸,眉目里充满着桀骜不驯的狡黠,呼吸间是浓烈的烟味。不同于九朵的味道,她是属于那种淡淡的烟草香。

瞬间的直觉,安棉突然判定,花童话其实内心里有着不堪一击的脆弱。但是,却没有人能轻易将他打败。与九朵相似,却又在冥冥中有种背道而弛的东西在控制。安棉能一眼洞穿,仅仅因为眼神。

花童话双手扶着安棉,嘴唇近乎贴近她的耳朵,口气里却是轻佻的玩味:“丫头,你的野蛮佣人呢?是不是怕她抢走了你的风采,你不允许她出席啊?”

安棉的头沉沉地低了下去,这种距离让她脸红。她在尴尬中听到下巴磕在锁骨上的声音。清亮的,明脆的。却是气急败坏地辩解:“再次声明,她是我的姐姐!不过她没有好舞伴,所以一个人去了阿尔淇草地。”

“是吗?"花童话松开了手,爽朗地笑着问,”对了,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安棉。安静的安,木棉花的棉。”

“沉睡的木棉花么?呵呵,不过你和九朵的性格相差太大了,她硌得人很痛。好了,趁本少爷今天高兴,我去和你的野蛮佣人过过招。”说罢,便不留尘埃地消失在华丽的舞会里。

毫无防备被遗落在舞会里。安棉心有所思地走出了舞池,却被冷舞月的一个凛冽眼神刺得恐惧。她走过身边,仇恨不动声色地升腾在弥漫的香水味里。

幸好有秦天,他依旧微笑着,守侯在舞池之外。仿佛是瞬间,安棉一下跌落到十岁时的那个夏天。她安静得象一尾美人鱼。

(三)

一望无际的阿尔淇草地,蕴藏着永远无法诉说清楚的宁静,风中的和煦里却有着千撕万扯的抗争。花童话深吸了一口气,大股的空气逼厌了他的胸腔。这里,亦是承载过他的微笑与忧伤。

月光揉碎了九朵的背影,在阿尔淇草地上留下一个清瘦而单薄的影子。摈除了杂乱思绪,花童话恢复成轻佻的模样,在她的肩膀上狠狠一拍说:“野蛮舞女,跳舞不是你的长项吗?怎么现在一个人闷在这里了啊?”

一直闭着眼睛休憩的九朵被吓了一大跳,看见花童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冷冰冰地反问:“传说中的花少不是莺歌燕语的主吗?没事瞎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花童话极力掩饰着尴尬,倒在草地上张大了双腿,炫耀式地说:“象这种舞会,我都经历了成百上千场了,还真不稀罕。倒是你这种穷丫头,该多去长长见识。”

九朵鼻子里“哼"了一声,讥讽着说:"是啊。公安局局长的儿子,多么威风啊!”

话刚落音,花童话一下抓住了九朵的胳膊。剧烈的疼痛,九朵看到他的眼睛里浮动着变幻的复杂。他一字一顿地说:“九朵,你给我听好了!不许提我的父亲,我根本没有父亲!”

两人无语。花童话的手已经松开,可是九朵的胳膊里还留着大片大片的疼痛。或许是他的,或许是她的。九朵知道,花童话的心中一定有故事。原来,他们都是相似的。

风轻云淡的沉默之后,花童话突然说:“九朵,你唱歌吧!唱第一次去'摩凡陀'的那首歌。”

不是命令,但是语气里却有着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九朵心中一震,原来他早就知道她在“摩凡陀”。更重要的是,他愿意做她的聆听者。情不自禁地,低沉而干净的声音悄然融进了阿尔淇的草木之间:

"每天都在找,那些划过左心房的温暖。

到最后才知道,从失望到绝望,只不过只一个寻找的距离。

你的声音有些空洞,似乎在黑暗里说过思念。

从左边到右边,从右边到左边。

我要怎么打开你的大脑,才能看到思念班驳蔓延。

没有尽头的行走,只能徘徊在孤独的空白。

你的心,是孤独的猎手。

我的孤独,不是你的对手。

我的心,是空白的寄主。

你的空白,不该由我记录。

我将闭上眼睛,忘却你的柔情缱绻。

用双手感觉空白,忘记了该如何行走……。"

仿佛是一场美丽的梦。花童话回到了遥远的童年时代,那时候的他还怀揣着可以包容万象的笑容。可是一切却突然被枪声击倒,时光的碎片终于化为乌有。

泪水在夜里悄然滑落。冰冷无声。九朵想起一片纯白时光。某年某月某日。母亲教她拂琴而歌。

(四)

望着疲惫的九朵,安棉却甜蜜地笑了。似乎一直以来,九朵都没有在十二点之前入睡过。她不知道,花童话和九朵之间到底是怎么了。但是一种直觉在细微地提醒着她:九朵和花童话会有一场故事,有着相同表情两个人注定会有一场盛大的战争。

当然,这种直觉在冷舞月的心中变换成另外一种酸性产物。两年前的乐队解散后,花童话便陷入了醉生梦死的生活,可是她从来都不会在乎,因为她一直都相信:花童话只是在玩游戏,累了倦了自然就会回来。可是,当她看到他用迷离的眼神望着九朵的时候,就失却了顽烈的信念。那种眼神的坚守,会让花童话坠入迟疑的迷恋。迷,是最初的诱惑;恋,则是一生的附凿。

冷舞月颤抖了,她怕永久地失去。站在阿尔淇草地上,她恨不得把月光下的两个影子生吞活剥。可是,更多的伤感盖过了愤怒。两年前,花童话说过,再也不会呆在这个草地上。曾经这里装载着他们的美好时光,最后是他因为伤痛而告别了。她以为,她会用守侯换来他的回首。而此刻,吸引他重回阿尔淇草地的,居然是另外一个女孩。

安棉笑了。她成为一个旁观者,却不知道高傲的冷舞月和冷漠的九朵,到底谁能胜出。一切事物都无法预料地进行着,就象她的梦境。一会停滞于清秀俊美的蓝格。一会却又倾泄了。另一处站着温柔微笑的秦天。

第七节

(一)

《独》。

这首歌如同一把雕刻刀,把名字深深地纂刻在花童话的心里。一瞬间,他曾经的音乐梦想再次卷土而来。“两生花”乐队便在两年之后重聚一堂,贝司手夏尉晨,键盘手乔蓝,吉他手浮遥。他们都认真地看着花童话,仿佛看到了希望。

夏尉晨一向是乐队的活跃分子,兴致勃勃地说:“花童话,我们一直等着你回来!”

此刻的花童话居然收起了素日里的放浪形骸,表示歉意着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让'两生花'乐队复活。”

三人相视一笑,这一天终于等到了。可是两年前的伤痛,似乎还浮露在花童话的目光之下,却又以另外一种形式若即若离着。还是夏尉晨打破了沉默,迅速回过神来说:“太好啦!童话,你知道吗?我们三个人等待这一天,已经好久好久了!”

乔蓝素来是沉稳的人,有条不紊地说:“我们是完全没问题的。那么,冷舞月呢?”

花童话迟疑着,若有所思地说:“她的声音太过于流俗了。我想换一个新声音。”

三个人再次呆住。谁都知道,花童话与冷舞月的配合曾经是涅瓦塔中学最为迷狂的风景线。但是所有人都明白,花童话做出的决定是谁也不能更改的。最终,还是浮遥开了口:“童话,无论你要做什么,我们都相信你。但是,我们希望的是,你一定能做好。”

花童话的脸上顿时出现了小孩般的兴奋,久违的笑容随之出现。他迫不及待地炫耀起来:“绝对不会让你们失望的。因为这个'新声音',我的心里便有才让'两生花'复活的剧烈欲望。”

看着花童话远去的背影,三人亦为之高兴。毕竟,两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花童话又奇迹般地回来了。

可是,乔蓝却有些不耐烦的埋怨着:“冷舞月不是挺好的吗?何况,她曾经为'两生花'付出了那么多的心血,现在……”

浮遥却不紧不慢地说:“童话这样做,一定是有理由的。”

夏尉晨则倒了满满的一杯酒,往乔蓝面前一推,欣喜地说:“兄弟,别烦了。总之,'两生花'能回来就是莫大的好事。其他的事,我们走一步算一步。”

(二)

九朵再次成为涅瓦塔中学的焦点。她仿佛是小说里突如其来的意外,横冲直撞地闯入了贵族阶层的世界,却再次意外地成为了传奇。传奇里是这样描述的,九朵将成为'双生花'乐队的主唱。因为花童话爱她,但是他抛弃了冷舞月。

冷舞月在瑟缩的冬日里双腿颤抖。她已经分不清楚是温度的侵袭,还是流言的残忍。她赤着脚丫跑去花童话的家门口,哭哑着嗓子问:“童话,你真的不要我了吗?”神情里已经卸下天生的高贵。

花童话的眼神变化莫测,最终落定于怜悯。他抚摸着冷舞月的头发,温和地说:“月月,你和我,只是一个交集的时间而已。”这种温和是如此的久违与动人,但是此刻的冷舞月却感觉到了一种极其无力的绝望。

没有挣扎,没有抗拒。冷舞月失神地消失在夜幕里。不断地回忆,不断地触碰。她最终被仇恨所塞满。然后,她听到花童话与花父的再次争吵。

花父责怪着说:“童话,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月月!?”

花童话高仰着头说:“怎么?她和我的关系对于你而言,很重要吗?还是她的市长父亲,对你更重要?”

一个耳光凛冽而落。花童话的脸上却是没有一丝动容,只轻微地挑了一下嘴角,有鲜血划落衣角。转身消失在夜幕里,沉重的关门声显得如此单薄。

有时候,冷舞月会非常痛恨自己的身份。市长的女儿又如何?即使是集千万宠爱为一身,却丧失了花童话的爱,那都是毫无意义的。她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花童话的时候,那是在一个春天。他对她伸出右手,微笑着说:“我能叫你月月吗?”

可是,那一切美好都融化在花母死亡的阴影里。然后,花童话不再理会她,不再理会学业,不再理会“两生花”,亦不再理会未来。她便永远记得花母的模样:高高的颧骨,挺拔的鼻梁,细薄的嘴唇。与花童话的神情一样,同样怀有绝望。

其实,花童话并非憎恨冷舞月。他只是恨父亲,凭借着冷父的关系一步步爬上公安局局长的位置,却把母亲抛入了红尘万丈的深渊之中。然后,他就极力抹去了与她的所有,因为她参与了他的曾经。

至于九朵,花童话连自己都已经无法掌控那种微妙的感觉。她之于他,好象有一种神秘得无法抗拒的力量。但是现在更重要的是,九朵对于“两生花”完全是不屑一顾的。

花童话拦住九朵的自行车,斩钉截铁地说:“'两生花'将是属于你的天堂。”

九朵连头都没有抬,嗤笑着说:“对不起,我还不想那么早超生。”

花童话依旧不肯放弃地问:“难道你不想为你的歌声找到归宿吗?”

九朵望着他,一字一顿说:“歌声的归宿永远属于喉咙。”

花童话近乎恼怒地大叫道:“你简直是无可救药的疯子。”

九朵便对着他笑,鄙夷地反问道:“那么,疯子也能入'两生花'吗?”

如此光怪陆离的循环对话,让花童话感觉到筋疲力尽。可是,他还是会捏紧拳头告诉自己,一定要收服九朵的。

(三)

安棉曾经在“摩凡陀”当过舞女?

无论是真是假,这个流言都被涅瓦塔中学传得人尽皆知。一时间,安棉的安分守己已经被流言蜚语所夺取,她再也不能安静地坐在明净的教室里描写她的“蓝格”了。仿佛所有经过她的人都在窃窃私语:没想到所谓的富家千金,居然过着这种颓靡的生活。

还好有秦天相信她。他露出一个无与伦比的微笑,,却掩盖了安棉所有的不安。其实流言之于她,是无所谓的。幼时被他人的异样目光所刺伤,已经成为习惯。她便摸出了那块洗得发白的手帕问:“秦天,你认识这块手帕吗?”

秦天想了想说:“记得啊,那次舞会上你就一直捏着这块手帕。”

终究,他不是蓝格。安棉有一丝惆怅,但是却又迅速地被关于蓝格的回忆压制下去了。

但是,九朵却咽不下这口气,毕竟是她让安棉背了她的黑锅。有谁能比她更熟悉“摩凡陀"呢?那当然首数花童话。她气急败坏地冲到花童话的教室里大吼了一声:"花童话,你给我滚出来!”

两人虎视眈眈地对峙在阿尔淇草地上。九朵胡搅蛮缠地招式再次败落于花童话的跆拳道下。花童话抓着她的胳膊,邪笑着说:“野蛮佣人,你的招式太原始了。”

九朵挣扎了几下却是动弹不了,便只是冷冷地望着他。

花童话直截了当地说:“安棉的流言就是我叫'摩凡陀'的人到处传的。但是只要你加入了'两生花',我保证一切事情都会平息的。”

这就是花童话的战术,用安棉作牺牲。他知道,九朵的软肋不在自身,而在于安棉。

果然不出所料,九朵毫不迟疑地答应了。只是咬牙切齿地说了三个字:“你卑鄙。”

花童话听了,却在草地上扬天长笑起来。

后来,安棉问九朵:“你是不是真的愿意加入'两生花'啊?”

九朵漫不经心地回答:“除了这样做,我没有办法救你啊!”

(四)

有了“两生花”,九朵开始忙碌起来。

每天夜里,安棉都站在落地窗边,等待着花童话和九朵的出现。路灯拉长了他们的影子,美丽而修长。大多数时候,花童话会抽烟,而九朵会背着吉他一个人走在前面一些的位置。花童话一路追一路不停地跟九朵说话。安棉想九朵也是一个怪脾气的孩子,不爱说话。

其实安棉希望九朵能爱上花童话,九朵的孤寂让她感觉心疼。还有,花童话是再适合九朵不过的男人,至少可以解决九朵生活的困难。她想,九朵适合的男人应该是这样的。坚韧,粗暴,甚至神经质。她还想,九朵或许会爱上疯了的花童话。

秦天已经好久没有过联系。他的声音清澈而明净,完全没有因为长时间的不联系而尴尬。偶然的见面,他还是会温和地说:“棉棉,你还是那么安静。”

安棉便在心里说,其实你也不过安静的男子。

九朵应该是安棉生活里的大部分,除了文字。她说:“我只喜欢秦天讲话的样子。他的模样象极你文字里的蓝格。”

安棉却陡然转移话题说:“你和花童话相处得怎么样?”

九朵随口地说着:“好。还好吧。他是一个不错的人。”

安棉愕然。这两个奇怪的人,安棉顿时感觉难以摸索。她本不是八卦的人,只是特别关心九朵而已。她跟秦天说到花童话。秦天想了想说,他们是很合适的两个人,只是有点疼。

有点疼。安棉越来越喜欢秦天,只是他的语言便可以引她入怀。她想,他是适合她爱的男子。那一袭温柔的笑,如同漫天绽放的花朵,盛开过生命中的春天。

(五)

“两生花”重组后的首次演出在圣诞节之际举行。

这无疑成为了涅瓦塔中学最为吸引眼球的事情,曾经风靡校园的“两生花”乐队回来了!更重要的是,九朵这个冒天下之大不违的女孩,打败了市长的女儿冷舞月。

九朵从来都是不慌不张,完全一副冷漠的样子。

乔蓝禁不住怀疑说:“从来都没有跟我们排练过,她能行吗?"其实蓝尉晨和浮遥亦为之犯难,可是花童话却是胸有成竹地说:"放心,我们不会搞砸的。”

首次演出,就在这种仓促中拉开了序幕。大礼堂里聚满了学生,还有不少校外的人员。安棉兴奋地站在人群里,快被汹涌的气氛所淹没。她在想,九朵真的会唱歌么?那长期被香烟肆虐的沙哑声音让她难以相信。但是,她从来不怀疑在九朵身上会有奇迹。

人群之中,秦天轻轻地牵住了她的手,如此顺其自然。她又想起了那个下午,蓝格的掌心暖暖的,似乎还有一种特有的芬芳。于是,她仰着兴奋的小脸说:“秦天,我还从来没有听过九朵唱歌。”

秦天微笑着点头说:“九朵的歌声一定很美丽。”

终于轮到“两生花”乐队上场了。

九朵穿着一件黑色流苏长裙,左胸上别着一朵红艳的蔷薇花,脖子上的银坠在灯光里耀眼缤纷。安棉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极富女人味的九朵,平时的她只一件白衬衣和一条牛仔裤就掩盖了所有女人的光华。

如花童话所言,九朵的声音一定不会让人失望的。只是低低的声音,但是那种极具张力的音符却让安棉震撼。仿佛是一潭死水里的暗涌,在平静里潜伏着巨大的力量一样,可以把人彻底的摧毁亦可以把人推疯狂的欣喜中。无法言语的音乐,全凭心灵去掌控。

还是那首《独》。懒懒的声音却镇压了大礼堂内的所有浮躁,城市里的爱情忧伤在每个人心中溢散开来。甚至有女孩在哭泣,或许她们就是那个孤独沦落的女主角。安棉仿佛看到一个又一个的黑夜里,九朵在一处又一处迷离的灯光中低声吟唱,嚣张的赞誉将她湮没在烟酒之中,她一次又一次地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灯光拉长了她的背影,孤单至极,安棉突然想抱着九朵。

伴奏的乔蓝等人都目瞪口呆了。没有经过排练、培训和演出,居然能如此轻易地唱出震撼人心的声音。这不是天赋还是什么?或许,九朵真的就是最适合唱歌的女子。

哪知,一曲未竟。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几个警察风风火火地闯入了舞台,为首的警察径直拿过话筒说:“对不起。九朵涉及一场盗窃案,她必须跟我们回警察局协助调查。"然后,警察一把扯下九朵脖子上的项链。项链的后面写的是"舞”字,那是冷父从南非给冷舞月带回来的生日礼物,价值不菲。

礼堂之外的冷舞月,笑得凄艳。

一向置所有事情都于身外的九朵亦乱了手脚,惊慌失措地望着警察。她怕警察。一看到警察,就如同回到了父亲被捕入狱的那天。父亲的眼神,阴暗绝望,消失在铁窗之后。

九朵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明明乔蓝说,这条项链是花童话要她戴上的。那盒子里的字迹分明也是花童话的,而是为什么一下就变成冷舞月的呢?更奇怪的是,她怎么就没能发现链子后面有一个“舞”字呢?还有,乔蓝为什么要否认他的行径呢?一时间,她不知道还有谁可以相信她。

只要安棉来看九朵。她难过地说:“九朵,我求过父亲了。但是,你至少得退学。”

九朵尴尬地笑了笑问:“那么,学校里的所有人都认为我是小偷了吗?”

安棉便一直流泪一直流泪,她是完全相信九朵的。可是更糟糕的是,安父救出九朵的条件是,把九朵赶出安家。

第八节

(一)

在被囚禁的几天里,九朵真正领悟到了什么是绝望的孤独。无数形容枯槁的女人怀着涣散的眼神穷尽无望地守侯着铁窗外那一丝久违的阳光,纵然灿烂的明亮,也无法填补她们眼神里的空洞。有时候,九朵会抱着双腿恐惧地颤抖,不知道是在害怕过去还是未来。

九朵开始做冗长而疼痛的梦。那些飞舞的碎片如同折断的玻璃,活生生地扎在她的心底最深处。每一个梦境都是关于父亲,他对她笑,他对她哭,他对她示威,他对她吼叫,最终她被淹没在无止境的拳打脚踢之中。

有时候,黑暗里会出现一个模糊的影子,朦胧里只能看到他的微笑。有些象安棉,有些象花童话。但无论是谁,九朵都会挣扎着求救。可是最终,却没有人理会她,那个曾经温暖的微笑终于崩溃到烟消云散。

后来,九朵终于也成了形容枯槁的女人。蓬头垢面地行走,分秒钟都被拉长到半个世纪的距离。于是,她忍不住大哭起来,泪水里满是父亲在监狱里销骨形毁的模样。原来,精神会随着肉体的禁锢而走向疯狂。

偶尔跟着其他女孩去放风。

一个叫夕无颜的瘸脚女人总是跟她过意不去。略微残疾的她却意外地生就了一副傲然于世的面孔,似乎要把九朵生吞活剥一般。她还能一言揭穿九朵多年来无法释怀的秘密:九朵,只不过是一个死囚犯的女儿。九朵捂着耳朵大叫,她不愿任何人指出她的过去。于是,两人便在活动室里缠绕着撕打。夕无颜的身体里充斥着无穷的力量,让人逼厌到窒息。

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安棉带着疲惫的表情出现了,她兴奋地说:“九朵,我带你回家。”

完全不同于十四岁以前的冷漠,九朵如同找到一个明亮的光点,如饥似渴地扑象了安棉的怀抱。然后,她终于能确定,梦境里的微笑来自于安棉。她发誓,要用尽全力对安棉好。

夕无颜被抛入万丈红尘的背影后。她微笑着说:“九朵,你能逃脱到天涯海角吗?”

九朵的心里打了一个冷战,却再也不敢回头。

(二)

一场短暂的牢狱之灾,让九朵值得骄傲的所有都荡然无存。不是安家千金,不是耀眼之星,只是一个小偷而已。更可怕的是,涅瓦塔中学顷刻流言满城。不是流言,是九朵身为囚犯之女的消息瞬间成为众人口中津津乐道的话题。

没有人愿意再以仰望的姿态去注视九朵,哪怕只是偶然的一瞥。只有安棉依旧如同猫一样尾随在她的身后,然后她就会看到秦天站在不远的角落守望。九朵便笑,伪装得极其真实和坦然。她说:“棉棉,你去陪秦天吧!你看,他在望着你。”

直到安棉的背影远去,她的微笑才恢复僵硬,看上去让人疼痛得要死。

偶然到顺其自然的意外。“两生花”在阿尔淇草地上进行露天演出,冷舞月顺理成章成为了主唱。

九朵远远地站在数米之外,斜着眼睛等待花童话的出现。这份等待变得漫长至极,仿佛要把生命割裂得支离破碎。一直到九朵泪流满面,关于“摩凡陀”的那个眼神成为镜花水月。

不料,花童话并没有出现。鼓手换成一个神情仓促的男子,完全跟不上乔蓝、浮遥和夏尉晨的节奏,反而与失神的冷舞月相衬起来。

九朵禁不住拨开人群,冲上舞台,当众质问起来:“花童话呢?花童话去哪里啦?”

声音冲破空旷,这或许是她回到学校后,一直想问却不敢问的问题。

性格火暴的夏尉晨扔了贝司,拎这九朵的衣领叫嚣起来:“你还有脸站在这里吗?花童话都因为你被退学了!”

九朵如同被雷击中一样,寂如死灰到无法动弹。

冷舞月站在正对面,眼睛里有着汹涌的泪水。她狠狠地说:“死囚犯的女儿,给我滚开!”

周围的听众亦对九朵充满敌意,随手拣起身边的东西就向她扔去。

九朵的思维已经停滞了,她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三)

就连九朵自己都有些怀疑,温和的秦天是如何把她从重重围攻中救出来的呢?此刻的她,已经只狼狈不堪,简直是无法形容的落魄。秦天拉着她的手,一路到了广场上的音乐喷泉,用手绢帮她清洗。

瞬间,九朵便想到了安棉文字里常有的场景,真的可以如此温暖。安棉的文字原来没有说谎。她禁不住抓住秦天的手问:“你是蓝格吗?”

秦天微笑着摇头,如同风中散乱的蒲公英种子。他反而认真地问:“九朵,我能求你帮一个忙吗?”

九朵咬了咬嘴唇,木讷地点头。或许,没有一个人可以抗拒这样一个男子的温柔请求。

秦天似乎是鼓足了勇气,斩钉截铁地说:“九朵,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离开安棉。”

这句话仿佛天外飞石一样,砸在了九朵的心里。她的脸抽蓄了一下,失神得喃喃自语:“为什么……?”

秦天沉默了片刻,才叹了一口气说:“九朵,难道你不觉得……安棉跟你不该活在同一世界吗?我希望她开心,所以无论你提出什么条件,我都能答应。”

原来不是天外飞石,是晴天霹雳。九朵这才明白,她与安棉是多么的格格不入。安棉是企业千金,性格柔和到惹人怜爱,拥有无限光明的前途。而她只是囚犯的女儿,硌痛他人的性格足以将她的所有摧毁。七年前的公主裙和白衬衫。七年后,一切始然。安棉还是安棉,九朵还是九朵。所以,她还是永远无法拥有象“蓝格”那样的温暖。

但是,九朵不甘心。她反而高昂着头,轻佻地说:“那么,我要的条件是,你亲我一下。”

秦天的脸顷刻通红,身体木讷得象一座风吹不倒的雕塑。

九朵浅笑,嘴角里却盛开着绝望。扔了手帕,她转身离开。背影里落下一句话,“对不起。我说过,会用尽力气对安棉好。”顿时,她感觉到秦天已经遥远到无法触及了。泪水恰好落在掌心上,滚烫得似乎要把她的身体灼烧。

(四)

安棉依旧写字。百叶窗里的阳光落在她的侧脸上,笼罩出一张异常安静的脸庞,仿佛是静穆中的女神的安详的脸。

这让九朵想起多年以前的安棉,不说话的她是否也会具有一种可耻的木讷?然后,她还想起瘦弱的安棉去祈求明珠容纳她的一切。明珠的脸,如同一把明晃晃的刀。

九朵一头倒在舒适的大床上,装作漫不经心地问:“棉棉。你说说,蓝格和花童话,哪一个会更好呢?”

安棉的脸上露出可爱的疑惑:“他们,是属于不同世界的人吧!”

“那么,我们呢?”

安棉失语,钢笔在白纸上拖出一个长而艰涩的印迹。

九朵并未理会,话题毫无矫揉造作地转移到另外一个问题上:“棉棉,你是怎么保我出来的?”

安棉的脸微红,语无伦次地说:“我求爸爸去警察局说情的……再说冷舞月已经找到她的项链了……还有警察明明都证据不足的……”

太多的理由合并在一起,反而成为赤裸裸的借口。

九朵禁不住暴跳起来,指着安棉的鼻子说:“明明是花童话替我背了黑锅!”

随之,一个耳光在小屋里响亮起来。九朵的右手悬在半空中颤抖。

安棉没想到九朵会打她。她捂着脸,可怜的模样象一个找不到归路的孩子。刚好,明珠的容颜塞进视线,她的惊叫声不亚于刚才那个响彻满屋的耳光。

安父不由分说,举起烟灰缸就往九朵的额头上砸。猩红的血顺着她的脸颊,一直往下流。

明珠狠狠地扣着安棉的肩胛骨,愤然地说着:“九朵这孩子怎么野成这样了?真把自己当成安家的千金大小姐啦?”

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过多的解释与抵触。连安父都厌倦了暴打,他失神地说:“九朵,这是我最后一次打你了。”

然后,九朵选择了回到孤儿院当一名老师。做出这个抉择的时候,她的脸上绽放出一朵明艳的花。

安棉俯在窗口,一直守望到九朵拖着笨重的行李箱消失在视线里。她的泪水哗哗地下流。因为她知道,这次不是半夜,九朵再也不会赶在天亮之前出现在她的身边了。

第九节

(一)

安棉抱着课本从偌大到近乎空洞的客厅里走过,华丽的铝镁灯浸染了不容扰乱的脸庞。她颤抖着望了明珠一眼,仇恨如火一样燃烧。

明珠有些慌乱,成年的安棉已经拥有了逼迫人心的平静之美。她嗫嚅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赶走九朵的,真的只是为你好……”

安棉却扔了课本,愤怒地大叫起来:“想说是为我好是吗?要知道,当初若是我说出你和其他男人的丑事,父亲一定会杀了你!可是……你却把九朵逼走了……”说完,便摔门而出。散乱的课本,在客厅里找不到归处。

明珠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愤怒的安棉。在她的眼中,安棉就如同刺猬一样有刺却从不会伤人,可是她现在开始伤人了。这让明珠有种不可言语的害怕。为了成为安家的一份子,她耗费了青春荒芜了爱情,然而所有的结果却被一个孩子的喜怒哀乐所掌控。她恨安棉,因为安父把所有的眼神都给了她。她恨九朵,因为九朵的眼睛与碧娴有惊人的相似。于是,她又为就九朵的离开而沾沾自喜。虽然,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一路哭泣。安棉的心中有着千万报复,可是却怕秘密一说出口,伤害的人只是父亲。九岁的夏天有些浮躁,明珠和年轻男子的赤裸身体永恒地镶嵌成为无法磨灭的记忆。安棉决定不说话了,她怕一说话就会伤害到父亲。后来,她会以秘密来要挟明珠留住九朵。可是九年之后,当明珠赶走九朵时,她却不得不选择继续隐忍地保留秘密。因为,她爱父亲。

不自觉的牵引,安棉找到了秦天。他安静地听她说话,神情里的柔和如同春天里静默待开的花蕾。只有在秦天面前,她才会不遗余力地诉说心中的一切。因为她终于知道,即使她成为哑巴了,父亲还是不会忽略明珠,母亲还是永远存活在过去,而这个世界依旧充满嚣张的残酷。于是,她把心事全部附诸于秦天,那个与“蓝格”有着相通气息的男子。

秦天反问道:“就算逼走明珠又如何?一切已经成为过去,是无法挽留的时光。你的父亲会因为明珠而伤心,安氏企业会因为受到波及。这样的结果,就是你想为母亲换得的,或者只是你自私的报复?”

一席话直指了安棉心中的阴晦想法。她最终还是不能报复明珠,那注定只能是两败俱伤。随即,眼泪更加肆无忌惮地落了下来。

秦天却笑着说:“小妹妹,不要哭哦!哭了就不好看了,以后就长不成美人了。”

安棉仓皇地抬头,瞬间里以为是蓝格。可是只看到秦天微扬的嘴角,明显他只是回想起她的文字而已。

阿尔淇草地再次陷入宁静。

安棉在秦天的肩膀上昏然入睡,美妙的青草味道诱拐着她进入了迷蒙的梦境。撑着油纸伞的女子打江南走过,侧脸里五分如母亲五分如九朵。然后,她在隐约里听见秦天轻微的叹息……

(二)

再次遇见花童话,安棉实属意料之外。

九朵入狱后,他在焦急中变得横冲直撞。与冷父交涉,跟校长求情。可是结果依旧:九朵必须被退学。其实,他知道最好的方法莫过于求父亲,可是他却是他惟独不愿意沾染的人。于是,他只好嘱咐安棉说:“棉棉,我已经跟学校承认是我偷的东西了,所以你明天可以保出九朵了。但是一定要记住,不能告诉她是我背了黑锅。”

安棉有些内疚地说:“童话,九朵……她走了。”

花童话目露凶光,拎着她的衣领,拳头扬得高高的。落在半空,却被一旁的秦天挡住。他捂着发青的脸,一字一顿地说:“花童话,你欺负棉棉算什么本事!”

花童话没有理会秦天,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两人的视线里,只留下一句话:“没想到九朵还是被你逼回'摩凡陀'了!我先去找乔蓝算帐,回头再找你!”

顿时,两个人都怅然若失了。他们原以为,九朵回到孤儿院了。可是没想到,九朵又回到“摩凡陀”了。秦天略微地心疼,右手不由自主地轻拍安棉的背部,掌心却是一片哗凉。原本他只是想,要把安棉塑造成他想要的模样,在美丽中散发着纯净,在纯净中散发着热情的女子。可是,没想到他的自以为是却同时伤害了两个人。

半晌之后,安棉仰起脸,微笑中带着泪光,“秦天,晚上陪我一起去'摩凡陀',好吗?”

秦天出神地点了点头。他清晰的感觉到,安棉正在以加速度的方式成长。

(三)

烟漠街依旧繁华如故。

有时候,安棉会对这条街的景致有着异常熟悉的感觉。她总觉得,如此的烟花盛开,在冥冥中有一种掌控命运的力量。只是,她不再留守于“乌托邦"隔岸观火的享受。她决心如花童话一样,拿出"曾经对待佣人的气势”。

显然,秦天也是第一次来到“摩凡陀”这种地方。白净的他,鼻翼轻微地颤抖。最后,居然是安棉大胆地握住了他的右手。这样干净的男子,让她的柔弱都变得坚强起来,只想牵着她的手一直往前走。

意料之外, 今天的“摩凡陀”却生意清凉,连酒吧里的服务生都消失无踪。薄寡到只剩下九朵和花童话两个人。他们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两个人都抽烟,似乎在烦躁的等待。

安棉大声地喊:“九朵。”却迎面看到一张惊慌失措的脸。

九朵的妆化得极其浓烈。她焦急地拽着安棉和秦天到了化妆间,责问道:“你们两个来这里干什么?秦天,你快带棉棉回去……算了,来不及了。这样,你们先呆这里好了。但是记住,等会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要出来!”

两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安静地留在了化妆间。夸张的假发套,劣质的化妆品味道,隐约的舞曲声,使他们陷入了尴尬的境地。不出一会,突然停了电,门外的音乐戛然而止,却传来震耳欲聋的撕打声音。酒瓶落到地上,激荡起巨大的回声。

安棉听到乔蓝的声音,“花童话,你真的要为九朵这个贱丫头跟我搞到这种地步吗?”

安棉在恐惧中抱紧秦天,终于在黑暗中寻求到温暖。

秦天也颤抖,可是他依旧轻拍着安棉的肩膀说:“棉棉乖。没事的,有我在……”

撕杀声长时间地持续着。安棉终于止不住倒出了持续的担心:“秦天,九朵还在里面,她不会有事吧?我好担心她……”

秦天没有回应,轻拍的速度加快了一些。安棉却因为愈加的担忧而小声地抽泣了起来。过了片刻,她又隔着黑暗听到秦天坚定的声音:“棉棉,我出去看看。顺便把化妆间的电闸打开,有光亮就不会害怕了。”说着,便迅速地抽走了身体。

安棉抱着双膝蜷缩在充满劣质烟草味道的沙发里,充满恐惧地等待着秦天的光明。外面的喊叫声时而猛烈时而微弱,如同风中摇曳的烛光,充满了动荡的不安分。终于,灯光重新充盈着化妆间。警笛的声音随之而来,她如释重负地松开了双手。

大厅里一片凌乱,有血腥的味道。花童话护着九朵坐在沙发上,两眼桀骜不驯地望着一个身体矫健的警察。接着是一个凛冽的耳光。那个警察恨恨地说:“花家怎么就出了你这样一个败家子!”

原来,他是花童话的父亲。

安棉正要走过去,却被门口的一只脚绊倒。她疼痛着爬起来,眼神却凝固成一块冰。那血肉模糊的人分明是秦天!他的右手依旧指着电闸的方向,血迹从电闸开关一直延伸到瘫软的右手食指。

“秦天!”

整个“摩凡陀”充斥着安棉微弱却极具震撼的呼喊。那种声音,让人瞬间陷入了绝望的深渊。

(四)

原来,项链是乔蓝受冷舞月指使用以陷害九朵的。花童话知道真相后,本只想借此教训一下乔蓝。哪知乔蓝一伙人却当了真,大打出手起来。当然,乔蓝的死是花童话不想的,他只想知道是谁关了灯制造出如此的混乱。

然而,父亲却完全不给他反驳的时间。他挥手就是两个耳光,极其愤怒地指着花童话的鼻子说:“你这个狗杂种!你……你对得起你死去的母亲吗!?”

一提到母亲,花童话更起劲地腾起来吼道:“你还有脸提妈妈吗?要不是你只顾着抓毒犯,她会被你一枪误杀吗!?”

顿时,大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父子俩身上。九朵的心被狠很地硌疼了,原来花童话的放任随流里潜藏着如此巨大的隐痛!

花父的嘴唇苍白,频繁地颤抖着,却始终没有吐出一句完整的话语。他转身一挥手,声音里充满了与刚才截然不同的铿锵有力:“把所有人都带回警察局去!”

一路飞驰。逼厌的救护车里承载着扶不起的悲恸。或许,谁都没有想到,毫无干系的秦天会成为这场闹剧的牺牲品。最伤心的人是安棉。她想,他不该叫秦天陪她去“摩凡陀”的。

戴着大大氧气罩的秦天一脸苍白,嘴唇却吃力地袭合着,发出微弱的声音,“棉棉,其实是我叫九朵离开你的。她才会故意那么对你的……”

安棉完全忘却了世界上的任何琐事,只是哭着说:“秦天,你什么都不要说。马上就要到医院了,马上……”

秦天吃力地摸着她的脸,继续自顾自地说着:“棉棉,你不会怪我吧?”

“不怪……"安棉的心都快碎了,"不会的,我永远不会怪你。”

秦天却连续不断地说:“你一定在怪我。你那么爱九朵。……”

最后,反而是安棉失去了言语的能力。然后,她听见秦天闭上眼睛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棉棉,你爱我吗?”

安棉毫不迟疑地点头。秦天的眼睛里闪过奇异的光芒,却又很释然地消失在飞驰的夜里。

秦天死了。没有呼吸,没有脉搏,没有心跳。安棉如同绝望的美人鱼,仿佛已经化做海上的泡沫。全世界都只剩下遥远彼岸的声音,温暖而盛大。

你安静得象华丽舞会里的美人鱼,但是我希望你可以微笑。

(六)

最终,经过警方调查,制造混乱的是冷舞月。因为对花童话的心有不甘,她暗中只是乔蓝的同伙借混乱除出九朵。可是,当她听到乔蓝的死讯时,却神志不清地跑去自首。她说,她在那一刻突然发现,其实对她义无返顾的一直都是乔蓝,而她终于知道她是爱乔蓝的。

花童话自然安然无恙地逃离了这起事件,可是他却陷入了花父长久的软禁之中。他常常在房间里浮躁地走来走去,用尽所有的仇恨骂咧着父亲的名字。然而,心中却一直牵挂着九朵。他记得那夜,她在混乱中抱着他说:“抱着我,抱着我……”原来,这个表面温暖的女子,内心里却潜藏着对温暖的巨大渴望。

过了很久,安棉和花童话才得以自由。他们不约而同地到圣玛孤儿院去寻找九朵。但是,德兰仕修女却惋惜地告诉他们:“九朵已经被离城的一户好人家收养了。”

两人相视无言,都惆怅地笑。或许对于九朵来说,能被好人家收养应该是最好的归宿吧。

花童话对安棉抱之一笑,充满歉意地说:“棉棉,对不起。没想到,秦天成为了最不走运的人。”

安棉苦笑着摇头。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说:“秦天,一辈子都活在我的心里。”

所有的人都如同烟花盛放一样,来无影去无踪。

安棉又是一个人了,每天面对着父亲的繁忙与明珠的躲闪。然后,她只安静地写关于蓝格的小说。只是,她睡觉的时候不再关灯。因为,她时常听见秦天在说,“有光亮就不会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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