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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肉的踪迹

阴森的云杉树林在冰冻的河道两旁皱着眉头。这些树木刚刚被一阵寒风刮去覆盖在它们身上的一层白霜,看上去相互偎依,在渐弱的光线下显得阴郁而不吉祥。

辽阔的沉寂笼罩着大地,大地本身也是一片荒凉,死气沉沉,毫无动静,孤寂冷漠,表现出一副非常悲哀的神情。森林里有一种要大笑的暗示,但那是一种比悲哀还要可怕的大笑——这种大笑像斯芬克斯的微笑一样沉闷,像冰霜一样寒冷,带有正确者一贯的冷酷无情。它是永恒的专横而孤僻的智慧,在嘲笑生命的无益和徒劳。它是荒野,北方未开发的、冰天雪地的荒野。

实际上,那里到处都有生命——蔑视一切的生命。沿着那条结了冰的河道,一队狼狗在奔跑。它们身上的长毛挂满了白霜。嘴里呼出来的水汽立即冻成冰,然后挂在毛茸茸的身上,形成白晶晶的霜。

这些狗身上都套着皮带,连着后面的雪橇。雪橇是用十分坚固的桦树皮做成的,底下没有滑轨,整个橇底平放在雪面上。为了不被前面涌起来的雪挡住橇身,橇头像纸卷一样向上翘起。雪橇上放着一个长方形的木箱子,用绳子牢牢系住。此外,还有两三条毯子,一把斧头,一个咖啡壶和一个炒菜锅。最显眼的是那个长方形木箱子,占据了多半个雪橇。

一个男人穿着宽大的雪鞋在狗前面跋涉,雪橇后面跟着另一个男人。雪橇上的箱子里躺着第三个男人,他不能再跋涉了——已被荒野征服打败,再也不会抗争,动弹。荒野是不喜欢运动的。生命是对它的冒犯,因为生命是运动的;荒野总是要消灭运动。它使水冻结不让其流入大海,尽情地使渗出的树液凝固;而最凶狠可怕的是荒野将人折磨和压垮使之屈服——人是最不安静的生命,他们始终反对这一名言:一切运动终将归于静止。

但雪橇前后的两个男人一息尚存,无所畏惧,不屈不挠地跋涉着。他们身上裹着毛皮和软和的皮革,睫毛、面颊和嘴唇上满是呼出气后冻结的晶体,弄得面容模糊不清。

这使他们好像戴着鬼似的面具,宛如在鬼一般的世界里为某个幽灵举行葬礼。但在这一切外表之下,他们是人,穿越着这片荒凉寂寞、嘲笑他们的土地;是两个小小的冒险者一心想从事巨大冒险,要与阴间一样冷漠生疏、毫无生气的强大世界一比高低。

他们默默地走着,谁也不说话,只能听见他们因身体活动而发出的呼吸声。四周一片沉寂,那沉寂以可触知的存在压迫着他们。沉寂对他们心灵的影响就像深水的压力对潜水员的影响一样。

它企图以无尽辽阔的压力和不可变更的意旨压垮他们,把他们挤进自己心灵的最深处,就像压榨葡萄的汁液一样,把人类灵魂的所有虚伪的热情、得意和自负从他们身上压榨出来,直至他们承认自己的有限和渺小,承认自己不过是微粒和尘埃,在巨大隐蔽的自然力和各种力量的作用与相互作用中无能地、愚蠢地活动着。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短促的、不见太阳的、微暗的白昼开始退去,忽然从静寂的空中传来一声来自远方的微弱的号叫。那叫声突然升高,一直升到它的最高音阶,持续了一会儿,颤抖而紧张,然后慢慢地消失了。如果那叫声里没有某种悲伤的残忍和饥饿的渴求的话,那可能就是一个迷途人的哀号。前面那个人回过头来,与后面那个人对视一下。

空气里又传来一阵嗥叫声,像针尖似的刺破沉静的上空。他们知道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是在后边雪地上的某个地方。第三次嗥叫是回答声,也是从后边略偏左一点的地方传来的。“它们在追我们,比尔。”走在前边的人说,嗓子有点嘶哑,好像不是他自己的声音。显然,他说话有点吃力。“食物太少了,”他的伙伴回答,“好几天了,连个兔子影儿都没看见。”

然后,他们再没说什么,只是竖直了耳朵听后边传来的叫声。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们把狗赶到河边的几棵枞树中间,准备在那里过夜。他们把那口棺材放在火堆旁边,既当凳子又当桌子。那几条狼狗离火堆远远地偎在一起,互相吵叫着,但没有要溜走的意思。

“亨利,我看这回它们离我们够近的。”比尔说。亨利这时正蹲在火堆旁边,点了点头,顺手往咖啡壶里放了一块冰,然后默默地坐在棺材上,开始吃起来。“它们知道在哪儿躲藏才安全,”他说,“最好是吃东西而不是被吃掉。那些狗可狡猾极了。”比尔摇摇头:“唔,我可不那么认为。”

朋友好奇地看着他:“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它们不狡猾的呢!”

“亨利,”比尔说,故意大声嚼着豆子,“我喂狗时你注意到它们踢脚的样子没有?”

“它们确实比平常烦乱。”亨利承认。“我们有多少只狗,亨利?”“6只。”

“喂,亨利……”比尔停顿片刻,为了使对方能更加注意听他要说的话,“我说过,亨利,我们有6只狗。我从袋子里拿出6条鱼。我给每只狗一条鱼,可是,亨利,我却少了一条鱼。”

“你数错了。”“我们有6只狗,”比尔平心静气地重复说,“我拿出6条鱼,单耳没得到鱼。后来我又回到袋子那儿,给它取来一条鱼。”“我们仅有6只狗。”亨利说。“亨利,”比尔接着说,“我不想说它们都是狗,但是吃到鱼的却总共有7条。”亨利停止吃东西,从火堆上望过去,数着狗的数目。“现在只有6只狗。”他说。

“我看见另有一条从雪原上跑掉了,”比尔十分肯定地说,“我见到7条。”

他的伙伴同情地看了看他,然后说:“等这趟苦差跑完了,我真会美死的。”

“什么意思?”比尔问。“我是说我们这次担子很重,把你弄得精神很紧张。我是说你有点眼花了。”“我估计到了,”比尔很郑重地说,“所以,它往雪地里跑的时候,我一看,雪地上有一溜脚印。我再一数狗,还是6只。现在雪地里还有脚印呢!你想看看吗?我领你去。”

亨利没言语,只是一声不响地吃东西,吃完饭又喝了一杯咖啡,然后用手背抹抹嘴角说:“那么你估计是……”

黑暗中什么地方传来一声长长的嚎叫,凶狠悲哀,打断了他的话。他停下倾听,然后对着叫声挥挥手把话说完:“是其中一只吗?”

比尔点点头:“我当然这么想了。你自己也注意到了狗的叫嚷。”

一声又一声嚎叫和回应,把寂静的夜弄得吵闹不止。叫声四起,狗表现出害怕的样子,挤作一团,离火堆非常近,毛都被烤焦了。比尔又添上一些柴,接着点燃烟斗。

“我看你有些垂头丧气了。”亨利说。

“亨利……”他若有所思地吸会儿烟,继续说,“亨利,我刚才想他比你我以后都要幸运很多。”

他用拇指向下指指他们坐的长箱,示意第三个人。“你我死后,亨利,能用许多石头埋上而不让狗碰着就算有幸了。”

“可是我们不像他,没有人和钱以及其他所有东西,”亨利回答,“遥远的葬礼可绝不是你我能付得起的。”

“我恼火的是,亨利,像这样的家伙算什么呀,他在本国是个老爷或贵人,不愁吃的盖的,干吗要跑到上帝都不要的地球边上来——这正是我闹不明白的事。”

“如果他待在家里,也许会活得很长呢!”亨利同意道。比尔张口要说话,但又改变了主意。他指着从四面八方向他们压迫过来的黑暗的屏障。在那一片漆黑中看不到什么形象;只有一对闪亮的眼睛,像两块燃烧着的煤块。亨利又用手指出第二对眼睛,第三对眼睛。一圈发光的眼睛将他们的帐篷包围起来了。有一对眼睛不时地移动一下,或者消失一会儿,重又出现。

狼狗们更加不安宁了,它们在一阵突然的惊慌之中跑到火堆最近旁,紧紧地围绕、偎依在人的膝下。在混乱当中,一只狼狗被挤到营火边沿,空气中立刻充斥着狗的皮毛被烤焦的味道,那只狗因痛苦和惊吓而狂吠起来。这一阵骚动使那一圈炯炯发光的眼睛不安地移动了一会儿,甚至后退了一些,但当狼狗们安静下来时,那一圈眼睛也安定下来。

“亨利,真倒霉,我们的弹药都用完了。”晚饭以前,比尔在雪地上放了一些枞树枝,现在他吸完烟斗,正在给伙伴往上面铺皮褥和毯子。亨利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开始解鞋带儿。

“你刚才说还剩几颗子弹来着?”比尔问。

“3颗。要是300颗就好了,那我就可以给它们点颜色瞧瞧,妈的!”

他恨恨地冲着周围闪闪发亮的眼睛挥了一下拳头,然后把他的平底鞋架在火堆旁边。

“糟糕的鬼天气缓一缓就好了,”比尔继续说,“两个星期了,一直是零下20多度。我真不该出来跑这一趟,亨利。我不喜欢这儿的气氛,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儿。说来说去,还是赶紧跑完这趟交差了事,然后咱们到麦格里堡围着火炉打牌去。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亨利咕咕哝哝钻进铺里。他打着盹儿,被朋友的声音弄醒。“喂,亨利,刚才吃了条鱼的那只——干吗这些狗不咬它呢?我伤脑筋的就是这个。”

“你伤脑筋的东西太多了,比尔。”亨利睡意蒙眬地回答。“你过去从不是这个样子,现在闭嘴好啦,睡觉吧,明天早上一切都会好的。你胃里不舒服,这才是让你伤脑筋的。”

他们盖一床被子并排着睡了,呼吸沉重。火越来越小,他们先前看见营地外的那圈发光的眼睛也越靠越近。狗惧怕地挤在一块,看见一双眼睛移近时不时威胁地发出嗥叫。有一次它们吵闹得很厉害,把比尔惊醒了。他小心翼翼离开床铺以免把朋友弄醒,给火添了些柴,待火燃起来时那圈眼睛又退后了一些。他随便瞥一眼挤成一团的狗,擦擦眼看得更仔细一点,然后又钻进毯子里。

“亨利,”他说,“唔,亨利。”亨利醒来时发出哼哼的声音,问:“怎么啦?”“没什么,”比尔回答,“只是又有7只了,我刚数过。”亨利听到这个消息时咕哝一声,然后又睡着了,不知不觉打起鼾来。

早晨亨利先醒,把同伴唤起来。离天亮还有3小时,虽然已经6时。

亨利摸着黑准备早饭,比尔把毯子卷起来,将雪橇准备好便于捆扎。“瞧,亨利,”他突然问,“你说我们有多少只狗?”“6只。”

“错了。”比尔得意地宣告。“又是7只了?”亨利反问。“不,5只,有一只不见了。”

“有鬼!”亨利一边愤怒地大声说,一边放下正煮着的早饭,去数一数狼狗。

“比尔,你说得对,”他肯定地说,“斐蒂不见了。”“一下子就闪电似的不见了。也许因为有大雾,我们没看到它吧!”“根本不可能,”亨利断言说,“它们把它生吞活吃了。我打赌它在落到它们喉咙里的时候,一定不住声地吠,该死的它们!”“它一直是一只笨狗。”比尔说。“但是没有哪只笨狗会笨到离群去那样地自寻死路。”他用思索的目光查看一下剩下的狼狗,那目光立刻总结出每一只狼狗的显著特征,“我敢断定它们都不会那样做的。”

“用棒子都不能把它们从营火旁赶走,”比尔同意地说,“但我总是认为斐蒂有些不对劲儿。”

这是在北方荒野山区中小径上一只死狗的墓志铭——它与许多其他狗和许多人的墓志铭相比,足够显著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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