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早起来,梳洗罢,押司自去县里去。押司娘锁了门,和迎儿同行,到东岳庙殿上烧了香,下殿来去那两廊下烧香。行到速报司前,迎儿裙带系得松,脱了裙带。押司娘先行过去。迎儿正在后面系裙带,只见速报司里,有个舒角幞头,绯袍角带的判官【眉批:三现身。】,叫:“迎儿,我便是你先的押司,你与我申冤则个!我与你这件物事。”迎儿接得物事在手,看了一看,道:“却不作怪,泥神也会说起话来!如何与我这物事?”正是:
开天辟地罕曾闻,从古至今希得见。迎儿接得来,慌忙揣在怀里,也不敢说与押司娘知道。当日烧了香,各自归家。把上项事对王兴说了。王兴讨那物事看时,却是一幅纸。上写道:
大女子,小女子,前人耕来后人饵。要知三更事,掇开火下水。来年二三月,句巳当解此。
王兴看了,解说不出,分付迎儿不要说与别人知道,看来年二三月间有甚么事。
拈指间,到来年二月间,换个知县,是庐州金斗城人,姓包名拯,就是今人传说有名的包龙图相公。他后来官至龙图阁学士,所以叫做包龙图。此时做知县还是初任。那包爷自小聪明正直,做知县时,便能剖人间暖昧之情,断天下狐疑之狱。到任三日,未曾理事。夜间得其一梦,梦见自己坐堂,堂上贴一联对子:
要知三更事,掇开火下水。
包爷次日早堂,唤合当吏书,将这两句教他解说,无人能识。包公讨白牌一面,将这一联楷书在上,却就是小孙押司动笔。写毕,包公将朱笔判在后面:“如有能解此语者,赏银十两。”将牌挂于县门,烘动县前县后官身私身,捱肩擦背,只为贪那赏物,都来赌先争看。
却说王兴正在县前买枣糕吃,听见人说知县相公挂一面白牌出来,牌上有二句言语,无人解得。王兴走来看时,正是速报司判官一幅纸上写的话。忽地吃了一惊:“欲要出首,那新知县相公,是个古怪的人,怕去惹他。欲待不说,除了我,再无第二个人晓得这二句话的来历。”买了枣糕回去,与浑家说知此事。迎儿道:“先押司三遍出现,教我与他申冤,又白白里得了他一包银子。若不去出首,只怕鬼神见责。”王兴意犹不决。
再到县前,正遇了邻人裴孔目。王兴平昔晓得裴孔目是知事的,一手扯到僻静巷里,将此事与他商议:“该出首也不该?”裴孔目道:“那速报司这一幅纸在那里?”王兴道:“见藏在我浑家衣服箱里。”裴孔目道:“我先去与你禀官。你回去取了这幅纸,带到县里。待知县相公唤你时,你却拿将出来,做个证见。”当下王兴去了。裴孔目候包爷退堂,见小孙押司不在左右,就跪将过去,禀道:“老爷白牌上写这二句,只有邻舍王兴晓得来历。他说是岳庙速报司与他一幅纸,纸上还写许多言语,内中却有这二句。”包爷问道:“王兴如今在那里?”裴孔目道:“已回家取那一幅纸去了。”包爷差人速拿王兴回话。
却说王兴回家,开了浑家的衣箱,检那幅纸出来看时,只叫得苦,原来是一张素纸,字迹全无。不敢到县里去,怀着鬼胎,躲在家里。知县相公的差人到了。新官新府,如火之急,怎好推辞,只得带了这张素纸,随着公差进县,直至后堂。包爷屏去左右,只留裴孔目在傍。包爷问王兴道:“裴某说你在岳庙中,收得一幅纸,可取上来看?”王兴连连叩头禀道:“小人的妻子,去年在岳庙烧香。走到速报司前,那神道出现,与他一幅纸。纸上写着一篇说话,中间其实有老爷白牌上写的两句。小的把来藏在衣箱里。方才去检看,变了一张素纸。如今这素纸见在,小人不敢说谎。”包爷取纸上来看了,问道:“这一篇言语,你可记得?”王兴道:“小人还记得。”即时念与包爷听了。包爷将纸写出,仔细推详了一会,叫:“王兴,我且问你,那神道把这一幅纸,与你的老婆,可再有甚么言语分付?”王兴道:“那神道只叫与他申冤。”包爷大怒,喝道:“胡说!做了神道,有甚冤没处申得,偏你的婆娘会替他申冤【眉批:申冤只在此数句。】?”他到来央你“这等无稽之言,却哄谁来!”王兴慌忙叩头道:“老爷,是有个缘故。”包爷道:“你细细讲,讲得有理有赏,如无理时,今日就是你开棒了。”王兴禀道:“小人的妻子,原是伏侍本县大孙押司的,叫做迎儿。因算命的算那大孙押司,其年其月其日三更三点命里该死,何期果然死了!主母随了如今的小孙押司,却把这迎儿嫁出与小人为妻。小人的妻子,初次在孙家灶下,看见先押司现身,项上套着井栏,披发吐舌,眼中流血,叫道:’迎儿,可与你爹爹做主!‘第二次夜间到孙家门首,又遇见先押司,舒角幞头,绯袍角带,把二包碎银,与小人的妻子。第三遍岳庙里速报司判官出现,将这一幅纸与小人的妻子,又嘱付与他申冤。那判官爷模样,就是大孙押司,原是小人妻子旧日的家长。【眉批:说得明白。】”
包爷闻言,呵呵大笑:“原来如此!”喝教左右,去拿那小孙押司夫妇二人到来:“你两个做得好事!”小孙押司道:“小人不曾做甚么事。”包爷将速报司一篇言语,解说出来【眉批:解得明白。】:“’大女子,小女子‘,女之子,乃外孙,是说外郎姓孙,分明是大孙押司,小孙押司。’前人耕来后人饵‘,饵者食也,是说你白得他的老婆,享用他的家业。’要知三更事,掇开火下水‘,大孙押司,死于三更时分。要知死的根由,’掇开火下之水‘,那迎儿见家长在灶下,披发吐舌,眼中流血,此乃勒死之状。头上套着井栏,井者水也,灶者火也,水在火下,你家灶必砌在井上,死者之尸,必在井中。’来年二三月‘,正是今日。’句巳当解此‘,’句巳‘两字,合来乃是个包字。是说我包某今日到此为官,解其语意,与他雪冤。”喝教左右同王兴押着小孙押司,到他家灶下,不拘好歹,要勒死的尸首回话。众人似疑不信。到孙家发开灶床脚,地下是一块石板。揭起石板,是一口井。唤集土工,将井水吊干,络了竹篮,放人下去打捞,捞起一个尸首来。众人齐来认看,面色不改,还有人认得是大孙押司。项上果有勒帛。小孙押司唬得面如土色,不敢开口。众人俱各骇然。
元来这小孙押司,当初是大雪里冻倒的人。当时大孙押司见他冻倒,好个后生,救他活了,教他识字,写文书。不想浑家与他有事。当日大孙押司算命回来时,恰好小孙押司正闪在他家。见说三更前后当死,趁这个机会,把酒灌醉了,就当夜勒死了大孙押司,撺在井里。小孙押司却掩着面走去,把一块大石头漾在奉符县河里,朴氵通地一声响。当时只道大孙押司投河死了。后来却把灶来压在井上。次后说成亲事。
当下,众人回复了包爷。押司和押司娘,不打自招,双双的问成死罪,偿了大孙押司之命。包爷不失信于小民,将十两银子赏与王兴。王兴把三两谢了裴孔目。不在话下。包爷初任,因断了这件公事,名闻天下。至今人说包龙图,日间断人,夜间断鬼。有诗为证:
诗句藏谜谁解明?包公一断鬼神惊。寄声暗室亏心者,莫道天公鉴不清。
第十四卷一窟鬼癞道人
除怪宋人小说旧名《西山一窟鬼》
杏花过雨,渐残红零落胭脂颜色。流水飘香,人渐远,难托春心脉脉。恨别王孙,墙阴目断,谁把青梅摘?金鞍何处?绿杨依旧南陌。消散云雨须臾,多情因甚有轻离轻拆?燕语千般,争解说些子伊家消息。厚约深盟,除非重见,见了方端的。而今无奈,寸肠千恨堆积。
这只词名唤做《念奴娇》,是一个赴省士人,姓沈名文述所作。元来皆是集古人词章之句。如何见得?从头与各位说开:第一句道:“杏花过雨。”陈子高曾有《寒食词》,寄《谒金门》:
柳丝碧,柳下人家寒食。莺语匆匆花寂寂,玉阶春草湿。闲凭熏笼无力,心事有谁知得?檀炷绕窗背壁,杏花残雨滴。
第二句道:“渐残红零落胭脂颜色。”李易安曾有《暮春词》,寄《品令》:
零落残红,似胭脂颜色。一年春事,柳飞轻絮,笋添新竹。寂寞,幽对小园嫩绿。登临未足,怅游子归期促。他年清梦,千里犹到城阴溪曲。应有凌波,时为故人凝目。
第三句道:“流水飘香。”延安李氏曾有《春雨词》,寄《浣溪沙》:
无力蔷薇带雨低,多情蝴蝶趁花飞,流水飘香乳燕啼。南浦魂消春不管,东阳衣减镜先知,小楼今夜月依依。
第四句道:“人渐远,难托春心脉脉。”宝月禅师曾有《春词》,寄《柳梢青》:
脉脉春心,情人渐远,难托离愁。雨后寒轻,风前香软,春在梨花。行人倚棹天涯,酒醒处残阳鸦。门外秋千,墙头红粉,深院谁家?
第五句、第六句道:“恨别王孙,墙阴目断。”欧阳永叔曾有《清明词》,寄《一斛珠》:
伤春怀抱,清明过后莺花好。劝君莫向愁人道,又被香轮辗破青青草。夜来风月连清晓,墙阴目断无人到。恨别王孙愁多少,犹赖春寒未放花枝老。
第七句道:“谁把青梅摘。”晁无咎曾有《春词》,寄《清商怨》:
风摇动,雨濛松,翠条柔弱花头重。春衫窄,娇无力,记得当初,共伊把青梅来摘。都如梦,何时共?可怜欹损钗头凤!关山隔,暮云碧,燕子来也,全然又无些子消息。
第八句、第九句道:“金鞍何处?绿杨依旧南陌。”柳耆卿曾有《春词》,寄《清平乐》:
阴晴未定,薄日烘云影;金鞍何处寻芳径?绿杨依旧南陌静。厌厌几许春情,可怜老去难成!看取镊残霜鬓,不随芳草重生。第十句道:“消散云雨须臾。”晏叔原曾有《春词》,寄《虞美人》:
飞花自有牵情处,不向枝边住。晓风飘薄已堪愁,更伴东流流水过秦楼。消散须臾云雨怨,闲倚栏干见。远弹双泪湿香红,暗恨玉颜光景与花同。
第十一句道:“多情因甚有轻离轻拆?”魏夫人曾有《春词》,寄《卷珠帘》:
记得来时春未暮,执手攀花,袖染花梢露;暗卜春心共花语,争寻双朵争先去。多情因甚相辜负?有轻拆轻离,向谁分诉?泪湿海棠花枝处,东君空把奴分付。第十二句道:“燕语千般。”康伯可曾有《春词》,寄《减字木兰花》:
杨花飘尽,云压绿阴风乍定。帘幕闲垂,弄语千般燕子飞。小楼深静,睡起残妆犹未整。梦不成归,泪涕斑斑金缕衣。
第十三句道:“争解说些子伊家消息。”秦少游曾有《春词》,寄《夜游宫》:
何事东君又去?空满院落花飞絮;巧燕呢喃向人语,何曾解说伊家些子?况是伤心绪,念个人儿成睽阻。一觉相思梦回处,连宵雨更那堪,闻杜宇!第十四句、第十五句道:“厚约深盟,除非重见。”黄鲁直曾有《春词》,寄《捣练子》:
梅凋粉,柳摇金,微雨轻风敛陌尘。厚约深盟何处诉?除非重见那人人。
第十六句道:“见了方端的。”周美成曾有《春词》,寄《滴滴金》:
梅花漏泄春消息,柳丝长,草芽碧;不觉星霜鬓白,念时光堪惜!兰堂把酒思佳客,黛眉颦,愁春色。音书千里相疏隔,见了方端的。
第十七句、第十八句道:“而今无奈,寸肠千恨堆积。”欧阳永叔曾有词寄《蝶恋花》:
帘幕东风寒料峭,雪里梅花先报春来早。而今无奈寸肠思,堆积千愁空懊恼。旋暖金炉薰兰澡,闷把金刀剪彩呈纤巧。绣被五更香睡好【眉批:“香睡”二字可作绣房轩名。】,罗帏不觉纱窗晓。
话说沈文述是一个士人,自家今日也说一个士人,因来行在临安府取选,变做十数回跷蹊作怪的小说。我且问你,这个秀才姓甚名谁?却说绍兴十年间,有个秀才,是福州威武军人,姓吴名洪。离了乡里,来行在临安府,求取功名,指望:
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
争知道时运未至,一举不中。吴秀才闷闷不已,又没甚么盘缠,也自羞归故里,且只得胡乱在今时州桥下,开一个小小学堂度日。等待后三年,春榜动,选场开,再去求取功名。逐月却与几个小男女打交。捻指开学堂后,也有一年之上。也罪过那街上人家,都把孩儿们来与他教训,颇自有些趱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