狰狞相貌,劣撅身躯。无非月黑杀人,不过风高放火。盗亦有道,大曾偷习儒者虚声;师出无名,也会剽窃将家实用。人间偶尔呼为盗,世上于今半是君。
程元玉见不是头,自道必不可脱,慌慌忙忙,下了马,躬身作揖道:“所有财物,但凭太保取去。只是鞍马衣装,须留下做归途盘费则个。”那一伙强盗听了说话,果然只取包裹来,搜了银两去了。程元玉急回身寻时,那马散了缰,也不知那里去了。仆人躲避,一发不知去向。凄凄惶惶,剩得一身,拣个高岗立着。四围一望,不要说不见强盗出没去处,并那仆马消息,杳然无踪。四无人烟,且是天色看看黑将下来【旁批:急景。】,没个道理,叹一声道:“我命休矣!”
正急得没出豁,只听得林间树叶窣窣价声响。程元玉回头看时,却是一个人,攀藤附葛而来,甚是轻便。走到面前,是个女子。程元玉见了个人,心下已放下了好些惊恐。正要开口问他,那女子忽然走到程元玉面前来,稽首道:“儿乃韦十一娘弟子青霞是也。吾师知公有惊恐,特教我在此等候。吾师只在前面,公可往会。”程元玉听得说是韦十一娘,又是惊恐之说相合,心下就有些望他救答意思,略放胆大些了,随着青霞前往。行不到半里,那饭店里遇着的妇人来了,迎着道:“公如此大惊,不早来相接,甚是有罪!公货物已取还,仆马也在,不必忧疑。”程元玉是惊坏了的,一时答应不出。十一娘道:“公今夜不可前去。小庵不远,且到庵中一饭,就在此寄宿罢了。前途也去不得。”程元玉不敢违,随了去。
过了两个岗子,前见一山陡绝,四周并无联属,高峰插于云外【眉批:非有术,也住此地面不得。】。韦十一娘以手指道:“此是云冈,小庵在其上。”引了程元玉,攀萝附木,一路走上。到了陡绝处,韦与青霞共来扶掖,数步一歇。程元玉气喘当不得,他两个就如平地一般。程元玉抬头看高处,恰似在云雾里。及到得高处,云雾又在下面了。约莫有十数里,方得石磴。磴有百来级,级尽方是平地。有茅堂一所,甚是清雅。请程元玉坐了,十一娘又另唤一女童出来,叫做缥云,整备茶果、山簌、松醪,请元玉吃。又叫整饭,意甚殷勤。
程元玉方才性定,欠身道:“程某自不小心,落了小人圈套。若非夫人相救,那讨性命?只是夫人有何法术制得他,讨得程某货物转来?”十一娘道:“吾是剑侠,非凡人也。适间在饭店中,见公修雅,不像他人轻薄,故此相敬。及看公面上气色有滞,当有忧虞,故意假说乏钱还店,以试公心。见公颇有义气,所以留心在此相候,以报公德。适间鼠辈无礼,已曾晓谕他过了。”
程元玉见说,不觉欢喜敬羡。他从小颇看史鉴,晓得有此一种法术,便问道:“闻得剑术起自唐时,到宋时绝了,故自元朝到国朝,竟不闻有此事。夫人在何处学来的?”十一娘道:“此术非起于唐,亦不绝于宋。自黄帝受兵符于九天玄女,便有此术。其臣风后习之,所以破得蚩尤。帝以此术神奇,恐人妄用,且上帝立戒甚严,不敢宣扬,但拣一二诚笃之人,口传心授,故此术不曾绝传,也不曾广传。后来张良募来击秦皇,梁王遣来刺袁盎,公孙述使来杀来、岑,李师道用来杀武元衡,皆此术也。此术既不易轻得,唐之藩镇,羡慕仿效,极力延致奇踪异迹之人,一时罔利之辈,不顾好歹,皆来为其所用,所以独称唐时有此。不知彼辈诸人,实犯上帝大戒,后来皆得惨祸。所以彼时先师,复申前戒,大略不得妄传人,妄杀人;不得替恶人出力害善人【旁批:右押衙所以不从卢杞也。】;不得杀人而居其名。此数戒最大,故赵元昊所遣刺客,不敢杀韩魏公苗傅、刘正彦所遣刺客,不敢杀张德远,也是怕犯前戒耳。”
程元玉道:“史称黄帝与蚩尤战,不说有术;张良所募力士,亦不说术;梁王、公孙述、李师道所遣,皆说是盗,如何是术?”十一娘道:“公言差矣!此正吾道所谓‘不居其名’也。蚩尤生有异像,且挟奇术,岂是战阵可以胜得?秦始皇万乘之主,仆从仪卫,何等威焰?且秦法甚严,谁敢击他?也没有击了他可以脱身的。至如袁盎官居近侍,来、岑身为大帅,武相位在台衡,或取之万众之中,直戕之辇毂之下,非有神术,怎做得成?且武元衡之死,并其颅骨也取了去。那时慌忙中,谁人能有此闲工夫?史传元自明白,公不曾详玩其旨耳【眉批:真是绝顶议论。】。”程元玉道:“史书上果是如此。假如太史公所传刺客,想正是此术?至荆轲刺秦王,说他剑术疏,前边这几个刺客,多是有术的了?”十一娘道:“史迁非也。秦诚无道,亦是天命真主。纵有剑术,岂可轻施?至于专诸、聂政诸人,不过义气所使,是个有血性好汉,原非有术。若这等都叫做剑术,世间拚死杀人、自身不保的,尽是术了!”程元玉道:“昆仑摩勒如何?”十一娘道:“这是粗浅的了。聂隐娘、红线方是至妙的。摩勒用形,但能涉历险阻,试他矫健手段。隐娘辈用神,其机玄妙,鬼神莫窥,针孔可度,皮郛可藏,倏忽千里,往来无迹,岂得无术?”
程元玉道:“吾看《虬髯客传》,说他把仇人之首来吃了,剑术也可以报得私仇的?”十一娘道:“不然。虬髯之事寓言,非真也。就是报仇,也论曲直。若曲在我,也是不敢用术报得的【眉批:才见此道可以修仙,正以平心故。】。”程元玉道:“假如术家所谓仇,必是何等为最?”十一娘道:“仇有几等,皆非私仇。世间有做守令官虐使小民、贪其贿又害其命的,世间有做上司官张大威权、专好谄奉、反害正直的,世间有做将帅只剥军饷、不勤武事、败坏封疆的,世间有做宰相树置心腹、专害异己、使贤奸倒置的,世间有做试官私通关节、贿赂徇私、黑白混淆、使不才侥幸才士屈抑的:此皆吾术所必诛者也【眉批:恐世间再不诛之人也少。】。至若舞文的滑吏,武断的土豪,自有刑宰主之;忤逆之子,负心之徒,自有雷部司之,不关我事。”程元玉曰:“以前所言几等人,曾不闻有显受刺客、剑仙杀戮的。”十一娘笑道:“岂可使人晓得的?凡此之辈,杀之之道非一。重者或径取其首领及其妻子,不必说了。次者或入其咽、断其喉,或伤其心腹,其家但知为暴死,不知其故。又或用术摄其魂,使他颠蹶狂谬,失志而死;或用术迷其家,使他丑秽迭出,愤郁而死。其有时未到的,但假托神异梦寐,使他惊惧而已。”
程元玉道:“剑可得试令吾一看否?”十一娘道:“大者不可妄用,且怕惊坏了你。小者不妨试试。”乃呼青霞、缥云二女童至,分付道:“程公欲观剑,可试为之。就此悬崖旋制便了。”二女童应诺。十一娘袖中摸出两个丸子,向空一掷,其高数丈。才坠下来,二女童即跃登树枝稍上,以手接着,毫发不差。各接一丸来一拂,便是雪亮的利刃。程元玉看那树枝,樛曲倒悬,下临绝壑,窅不可测。试一俯瞷,神魂飞荡,毛发森竖,满身生起寒粟子来。十一娘言笑自如,二女童运剑为彼此击刺之状。初时犹自可辨,到得后来,只如两条白练,半空飞绕,并不看见有人。有顿饭时候,然后下来。气不喘,色不变。程元玉叹道:“真神人也!”
时已夜深,乃就竹榻上施衾褥,命程在此宿卧,仍加以鹿裘覆之。十一娘与二女童作礼而退,自到石室中去宿了。时方八月天气,程元玉拥裘覆衾,还觉寒凉,盖缘居处高了。
天未明,十一娘已起身,梳洗毕。程元玉也梳洗了,出来与他相见了,谢他不尽。十一娘道:“山居简慢,恕罪则个。”又供了早膳。复叫青霞操弓矢,下山寻野味作昼馔。青霞去了一会,无一件将来,回说:“天气早没有。”再叫缥云去。坐谭未久,缥云提了一雉一兔上山来。十一娘大喜,叫青霞快整治供客。程元玉疑问道:“雉兔山中岂少?何乃难得如此?”十一娘道:“山中元不少,只是潜藏难求。”程元玉笑道:“夫人神术,何求不得,乃难此雉兔?”十一娘道:“公言差矣!吾术岂可用来伤物命以充口腹乎?不唯神理不容,也如此小用不得。雉兔之类,原要挟弓矢、尽人力取之方可。”程元玉深加叹服。
须臾,酒至数行。程元玉请道:“夫人家世,愿得一闻。”十一娘踧踖沉吟道:“事多可愧。然公是忠厚人,言之亦不妨。妾本长安人,父母贫,携妾寄寓平凉,手艺营生。父亡,独与母居。又二年,将妾嫁同里郑氏子。母又转嫁了人去。郑子佻达无度,喜侠游。妾屡屡谏他,遂至反目。因弃了妾,同他一伙无籍人到边上立功去,竟无音耗回来了。伯子不良,把言语调戏我,我正色拒之。一日,潜走到我床上来。我提床头剑刺之,着了伤走了。我因思我是一个妇人,既与夫不相得,弃在此间;又与伯同居不便,况且今伤了他,住在此不得了。曾有个赵道姑自幼爱我,他有神术,道我可传得。因是父母在,不敢自由,而今只索投他去。次日往见道姑,道姑欣然接纳。又道:‘此地不可居。吾山中有庵,可往住之。’就挈我登一峰巅,较此处还险峻。有一团瓢在上,就住其中,教我法术。至暮,径下山去,只留我独宿。戒我道:‘切勿饮酒及淫色。’我想道:‘深山之中,那得有此两事?’口虽答应,心中不然,遂宿在团瓢中床上。至更余,有一男子逾墙而入,貌绝美。我遽惊起,问他不答,叱他不退。其人直前将拥抱我。我不肯从,其人求益坚。我抽剑欲击他,他也出剑相刺。他剑甚精利,我方初学,自知不及,只得丢了剑,哀求他道:‘妾命薄,久已灰心,何忍乱我?且师有明戒,誓不敢犯。’其人不听,以剑加我颈,逼要从他。我引颈受之,曰:‘要死便死,吾志不可夺!’其人收剑,笑道:‘可知子心不变矣!’仔细一看,不是男子,元来就是赵道姑,作此试我的。因此道我心坚,尽把术来传了。我术已成,彼自远游。我便居此山中了。”程元玉听罢,愈加钦重。
日已将午,辞了十一娘要行。因问起昨日行装仆马,十一娘道:“前途自有人送还,放心前去。”出药一囊送他,道:“每岁服一丸,可保一年无病。”送程下山,直到大路方别。才别去,行不数步,昨日群盗将行李仆马已在路傍等候奉还。程元玉将银钱分一半与他【眉批:元玉到底是个好人。】,死不敢受;减至一金做酒钱,也必不肯。问是何故?群盗道:“韦家娘子有命,虽千里之外,不敢有违。违了他的,他就知道。我等性命要紧,不敢换货用【眉批:疑此辈即其帐下人耳。】。”程元玉再三叹息。仍旧装束好了,主仆取路前进。此后不闻十一娘音耗,已是十余年。
一日,程元玉复到四川,正在栈道中行。有一少年妇人,从了一个秀士行走,只管把眼来瞧他。程元玉仔细看来,也像个素相识的,却是再想不起,不知在那里会过。只见那妇人忽然叫道:“程丈别来无恙乎?还记得青霞否?”程元玉方悟是韦十一娘的女童,乃与青霞及秀士相见。青霞对秀士道:“此间便是吾师所重程丈,我也多曾与你说过的。”秀士再与程叙过礼。程问青霞道:“尊师今在何处?此位又是何人?”青霞道:“吾师如旧。吾丈别后数年,妾奉师命嫁此士人。”程问道:“还有一位缥云何在?”青霞道:“缥云也嫁人了。吾师又另有两个弟子了。我与缥云但逢着时节才去问省一番。”程又问道:“娘子今将何往?”青霞道:“有些公事在此要做,不得停留。”说罢作别。看他意态甚是匆匆,一竟去了。
过得数日,忽传蜀中某官暴卒。某官性诡激好名,专一暗地坑人夺人。那年进场做房考,又暗通关节,卖了举人,屈了真才,有像十一娘所说必诛之数。程元玉心疑道:“分明是青霞所说做的公事了。”却不敢说破。此后再也无从相闻。
此是吾朝成化年间事。秣陵胡太史汝嘉有《韦十一娘传》。诗云:
侠客从来久,韦娘论独奇。双丸虽有术,一剑本无私。贤佞能精别,恩仇不浪施。何当时假腕,刬尽负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