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吗?”她插话道,心中想起布店里陈列的料子曾经多么的引诱她。
他最终找到了她感兴趣的东西,便熟练地顺藤摸瓜。过了没几分钟,他就坐到了她的旁边。他讲起了如何推销衣服,讲起了他的旅行,讲起了芝加哥,也讲起了那座城里好玩的地方。
“你如果去那里会玩得十分开心的。那儿有亲戚吗?”
“我是去看我姐姐的。”她解释说。“你要在芝加哥呆一段时间吗?”趁现在谈话非常投机,他便换了个话题。“还说不定。”嘉莉含糊地说,脑子里忽然掠过一个念头:她或许会找不到工作。“总得呆几个星期吧?”他一边说一边紧紧盯着她的双眼。
这句话有很深的言外之意。他看出了令她妩媚动人的那些无法描绘的东西。她也察觉到他对自己感兴趣。
不过她的举止比较单纯,原因非常简单,她还没有学会女人们掩饰自己真情实感的种种造作的小动作——因此说她此时的一些举动不免显得大胆了一点。倘若她曾经有过一位聪明伶俐的小姐妹,人家就会警示她,千万不要像现在这样直勾勾地望着一个男人的眼睛。
“问这个干吗?”她说。“嗯,我要在那里呆上几个星期,看看我们公司的产品,拿些新样品。我可以带你逛逛。”“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我是说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我会和我姐姐住在一起,而且——”“哦,如果她介意的话,我们可以想个办法。”他掏出一枝铅笔和一个袖珍笔记本,就仿佛一切都已说妥一样。“你会住在哪里?”
她在钱包里找到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他在屁股后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包,这给她印象很深。以往向她献殷勤的人中还没有谁有过这样一只钱包。他那钱包,他那锃亮的黄褐色皮鞋,他那漂亮的新衣服,还有他办事的风度,给她筑起了一个朦胧的幸福世界,而他正是这世界的核心。这使她乐于接受他可能做的一切。
他拿出一张精致的名片,上边印着“巴特列特——坎伊公司”,左下角印着“察尔森·H·托罗奥”。
“这是我的名片,”他将名片放到她手中,指着自己的名字说,“这念作‘托罗奥’,我父亲是法国血统。”趁她看名片时,他收起了钱包,随后又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封信来。“我就替这家公司出门推销产品,”他指着信封上的图继续说,“在州街和湖街的拐角上。”他的声音里有种洋洋自得的东西。他认为跟这样的地方联系在一起是非常了不起的,而且也使她觉得确实是这么回事。
“你的地址呢?”他又说道。
“嘉莉·梅蓓,”她慢吞吞地说,“希凡·伯利大街三百五十四号S·C.哈斯转。”
他记下了地址,然后又掏出钱包,“如果我星期一晚上去看你,你会在家吗?”他说。
“我想会在吧。”她回答说。我们平常所说的话语只是我们所要表达的千言万语的模糊影子,这是再确切不过的。这儿这两个人彼此交换着片言只语,掏掏钱包,看看名片,然而两个人都很难意识到双方所有那些真正的感情是多么难以用语言表达出来。双方都还没有聪明到能清楚知道对方的心理活动。他弄不清自己的诱惑是怎样获得成功的。而她呢,直到他记下了她的地址,才发现自己太随便了。他也早已掌握了谈话的主动权,说起话来随便多了,而她也不像刚才那么紧张。
早已有无数迹象表明,他们快到芝加哥了。一列列火车从他们身旁飞驰而过。穿过一望无际、平坦空旷的草原,可以看见一排排电线杆高耸在田野上,一直通向那大城市。远处出现了一些郊区城镇的迹象,巨大的烟囱高耸入云。空旷的田野上时不时也有一些二层楼的木屋,屋子四周没有栅栏也没有树木,仿佛是越来越近的大片房屋的前哨。
对于从来没有出过门的人来说,第一次来到大城市是一件美妙的事。假如是在黄昏,就更加美妙,因为世界这时正处在明暗交替、生活正从一种气氛或状态转为另一种的时刻。啊,充满希望的夜啊!疲惫的人有什么需求得不到呢!往日的希望与幻想有多少不会在这里再现呢!辛勤劳动者的心灵在自我呼唤,“我很快就要自由了。我就要加入欢乐的人群去尽情享受了。”尽管人还被关在车间里,激动的心早已飞了出去。处处都能感觉到这一点。夜消除了辛劳的负担。
嘉莉妹妹望着窗外。人世间的一切事物都是那么容易感染人,她的旅伴见她如此出神也不免受到了影响,对这座城市产生了一些新的兴趣,指给她看各种奇迹。列车的两边延伸着蛛网般大片的铁轨——这些就是芝加哥的标志和勋章。在这交通洪流的两边耸立着昏暗的住房、烟雾袅袅的工厂和高高的谷仓。透过其间的空隙可以看到这座城市的端倪。有轨电车停在道口,等待着火车通过。道口工费力地拉下木栏杆,拦住行人和车辆。
铁轨发出轧轧的声音,远处传来了汽笛声。“这是芝加哥的西北部,”托罗奥说,“这是芝加哥河。”他边说边指着一条浑浊的小河,河里停满了来自远方的大帆船,小河很快就过去了。“芝加哥会变成一个大城市,”他继续说,“这里有好多够你看的。”
她没有完全听清这几句话。一种恐惧感袭上了她的心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孤身一人,远离家乡,正一头扎进这生活的汪洋大海去挣扎谋生。她感到有点喘不过气来——心跳过快,感到有些不舒服。
“芝加哥!——芝加哥!”车上的司闸员一边高声叫着一边“哐”的一声打开车门。火车正驶入一个更加繁忙的停车场,喧哗嘈杂的人声使这里异常热闹。嘉莉开始整理她那可怜的小提包,一只手紧紧握着她的钱包。托罗奥站起身,踢踢腿,然后一把抓起他那整洁的黄提包。
“你的亲戚会来这儿接你吧,”他说,“我来帮你拎那手提包。”
“哦,不,”她说,“我觉得你最好别这样。我希望我见到姐姐时,你最好不要和我在一起。”
“那好吧,”他无比关切地说,“不过,我就呆在附近。如果她没有来,我可以送你去那里。”
“你真是太好了。”嘉莉说,心里感到在这陌生的地方有人向她这样献殷勤真是太好了。
“芝加哥!”司闸员拖长了声音叫道。火车开到了一个阴暗的大车棚下面,一盏盏灯早已亮了起来,火车也放慢了速度,缓缓地向前开着。车厢里的人都站了起来,挤到了门口。
“好了,我们到了,”托罗奥说,带着她向门口走去。“再见了,”他说,“星期一再见。”
“再见。”她握着他伸出的手说。“记住,我会看着你,直到你找到你姐姐。”她看着他的双眼笑了笑。他俩一前一后下了车,一位面容消瘦、十分普普通通的妇女在站台上认出了嘉莉,赶忙跑上前来。“嗨,嘉莉妹妹!”她开口说,随后拥抱嘉莉,以示欢迎。
嘉莉很快感到亲热的气氛发生了变化。她感到冷酷的现实正握住她的手。她姐姐身上强烈地透露出了上班辛劳的严酷生活的阴影。
“那么,家里人都好吗?”——姐姐开口说——“爸爸好吗?妈妈呢?”
嘉莉一一做了回答,眼睛却在瞧着别处。托罗奥在走廊另一头通往候车室和大街的大门口站着。他正回头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