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克斯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皮夹子,上面满是油污,从中抽出一张长长的单子。他坐下来,鹰隼般锐利的黑眼睛盯着那张纸,开始嘟哝着念上面的内容:“‘巴恩斯——谢尔比县——男黑奴吉姆,报酬三百元,死活不论;爱德华夫妇——迪克和露西——夫妻俩,报酬六百元;女黑奴波莉带两个孩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报酬六百元’——我检查一下我们的生意清单,看一看怎么安排你的活。洛克,”他停了一会儿,又说道,“这一回可得派亚当斯和斯普林格去追捕这几个人了,他们俩估计都等的快不耐烦了。”
“他们要价太离谱了。”汤姆说。“我来应付他们。他们出道不久,哪能要这么大的价钱,”麻克斯一面说,一面继续看那张单子。“这里面有三件其实挺简单,因为只要开枪打死他们,或者一口咬定人已经死了就行。这三件,他们不可能要价太高。其余的几件呢,”他说着,把单子折起来,“也可以暂时缓一缓。好啦,我们来商量一下具体对策吧。黑利先生,你亲眼看见那个婆娘爬到岸上去的,是吗?”
“是的——如同现在看见你一样清晰。”“她是在一个男人的帮助下爬上的岸?”洛克问道。“一点没错。”“很可能,”麻克斯说,“她被藏起来了。至于藏到哪里,这就不好说了。汤姆,我们该怎么办?”“我们必须在今天晚上过河。”汤姆说。“问题是在附近找不到渡船啊,”麻克斯说。“冰块冲得很急,汤姆,那样做太危险了?”“顾不过来了——非过河不可。”汤姆果断地说。
“哎呀,”麻克斯惴惴不安地说,“那可是——我看——”他一面说着,一面向窗前走去。“外面太黑了,而且,汤姆——”
“一句话,你害怕了,麻克斯,那也没办法,你非去不可。你是不是想休息一两天,等那个婆娘被人家暗地里送到桑达斯基一带的时候,你才——”
“不,不是的,我倒不是害怕,”麻克斯说。“不过——”“不过什么?”汤姆问道。“哦,船的问题怎么解决?你是知道的啊,附近找不到船?”
“我听老板娘说,今天晚上有个人要撑船到对岸送贷去。即使铤而走险,我们也得跟他一起走。”汤姆说道。
“我猜想,你们应该会有好猎狗吧?”黑利说。“全都是上等贷,”麻克斯说。“那也没用啊?你又没弄到她的什么东西可以让狗去嗅。”“有,我有啊,”黑利自鸣得意地说。“这里有她在匆忙中落在床上的头巾,还有她落下的帽子。”“也太走运了吧,”洛克说:“拿过来。”“不过,要是狗怱然扑上去,不小心把那个婆娘咬坏——。”黑利说。“这的确是个需要仔细考虑的问题,”麻克斯说道。
“有一次在莫比尔,有一个黑奴差一点没被我们的狗撕成碎片,幸亏我们把狗拉开。”
“是啊,你瞧,我们要靠女奴的相貌卖钱呢,这种办法可就行不通了。”黑利说道。
“这个我知道,”麻克斯说。“再说,她要是被人藏起来,你就无计可施了。在北方各州,人们就常常把奴隶藏起来,让你无法找到他们的踪迹,狗也就没有用了。只有在南方的庄园里,没有人帮助奴隶逃跑,奴隶只能依靠他自己,这时狗才能发挥作用。”
“嗨,”刚才去柜台上打探消息的汤姆,这时返回来,说道,“他们说,那个人撑船过来了,走吧,麻克斯——”
那家伙依依不舍地瞅了一眼他马上就要远离的这个温馨的地方,这才慢悠悠地站起来,依照洛克的吩咐办事。黑利又跟他们嘀咕了几句,然后无可奈何地从口袋里掏出五十美元,交给了汤姆。然后,这三个家伙当晚便各奔东西了。
小酒馆里的一幕开始的时候,山姆和安迪正兴高采烈地骑马原路返回。
山姆欢欣若狂,用各种各样的古怪声调的嗥叫和肢体各部的弯曲和扭动,来表达他心中的欢乐。他一会儿倒骑在马背上,脸对着马尾和屁股;一会儿又一声大吼,来个鹞子翻身,又端坐在正面;绷起脸来,大声教训安迪,说他不应该发笑,不该捣乱。不一会儿,他又拍着肚皮哈哈大笑,笑声在他们沿途经过的森林中回荡。他一边做着各种千奇百怪的动作,一边策马奔驰,大约十点钟,他们终于又上了阳台尽头的石子路,得得的马。谢尔比太太迅速赶到栅栏前面。
“是你吗,山姆?他们在哪儿?”“黑利老爷呆在小酒馆里歇息呢,他累的几乎垮掉了,太太。”“伊丽莎呢,山姆?”
“她呀,早就到约旦河对岸去了。或者说,她已经到了迦南的乐土上。”
“怎么,山姆,这话怎讲?”谢尔比太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她想到这句话可能有的含意,差点儿昏厥过去。
“啊,太太,上帝会保佑的。丽西已经跨过约旦河,进入俄亥俄地界了。实在是厉害,简直就是上帝用两匹马拉的火轮车接她到岸的。”
山姆这个人,每次当着主母的面,总要把自己的虔诚刻画的入骨三分,而且喜欢借用《圣经》里的比喻和典故。
这时谢尔比先生也已听到声音来到门廊上。“上来,山姆,”他说道。“不管主母问你什么,你都要一五一十地据实相告。”“来,来呀,埃米莉,”他说着,一把搂住她,“你浑身发凉,而且不断地战栗,你太伤感了!”
“太伤感了?难道我不是一个女人——不是一个母亲吗?我们两个难道不应该在上帝面前为这个可怜的姑娘负责吗?我的上帝呀,千万不要把这一罪过归之于我们吧!”
“什么罪过,埃米莉?你明明知道我们也是迫于无奈啊。”
“可是我总有一种负罪感,”谢尔比太太说,“不管怎么着都摆脱不掉。”
“过来,安迪,你这个黑小子,迅速点!”山姆在门廊下喊道,“把马牵到谷仓去,你没听见老爷在喊叫吗?”不一会儿,山姆手里拿着棕榈树叶,来到客厅门前。
“听着,山姆,那件事到底怎么回事,快给我们说清楚,”谢尔比先生说。“伊丽莎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
“唔,老爷,我亲眼看见她踏着浮冰跑到河对岸去了。她过河的那样子就可以说是一个奇迹。我看见俄亥俄那边有个人扶她上了岸,后来因为天黑,就看不见了。”
“山姆,这件事太出人意料了——真是个奇迹。踏着浮冰过河可很难做得到的。”谢尔比先生说道。
在山姆讲的过程中,谢尔比太太坐在那里一声没吭,激动得脸色苍白。
“感谢上帝,她还活着!”她说:“只是不知道那个可怜的孩子去哪了?”
“上帝会保佑她的,”山姆虔诚地翻了翻眼珠说道。“我刚才说过,这是帝的旨意,就像太太常常教导我们的那样,毫无疑问。上帝的旨意总得有人来执行呵。你瞧,今天多亏是我,要不她早给抓住不下十回了。今天早晨就是我动手脚惊了马,让它们一直跑到吃午饭的时候,下午又是我欺骗黑利老爷多跑了五英里的冤枉路吗?不然的话,他早像猫捉老鼠一样,把丽西逮个正着了。这些都是上帝的旨意啊!”
“这种旨意今后你最好给我少用,山姆师傅。我不允许在我庄园里对绅士们耍这种把戏。”谢尔比先生尽量一本正经地说。
须知,假装跟黑人生气,如同假装跟孩子生气一样,一点用处都没有;即使你拼命作生气状,他们也能猜到真相,与你心照不宣。因此,山姆尽管受到责骂,却没有丝毫的沮丧;不过他依然恭恭敬敬地站着,嘴角耷拉着老长,好像一副后悔的样子。
“老爷说的是——对极了。我做的事太不像话啦——毫无疑问。老爷和太太肯定吩咐我做这种不像话的事,这一点我心知肚明。可是,像我这样一个可怜的黑奴,碰到黑利那样的家伙乱来的时候,禁不住也要做点不像话的事。他那种人实在算不上绅士,像我这样稍微受教育的人,一眼就把他看穿了。”
“好啦,山姆,”谢尔比太太说,“你既然知道了就这样吧,现在就可以去找克劳大婶,叫她给你拿点午餐剩下的冷火腿,你和安迪还没吃东西。”
“太太对我们可真好。”山姆说着,高兴地施了个礼,转身退出客厅。
山姆相信自己刚才在客厅里表现的虔诚和谦虚肯定赢得了老爷、太太的欢心,于是将棕榈树叶啪地往头上一戴,风流倜傥地赶往克劳大婶的领地,计划着在厨房里好好地炫燿一回。“眼下有这么一个机会,”山姆嘀咕道,“我必须对这些黑小子表演一番。哼,我要吹得他们目瞪口呆。”。
山姆与克劳大婶之间一直不怎么和睦,或者,更确切地说,两人的关系一向冷淡。但是,由于山姆在打厨房的主意,明显把它看作一切行动不可或缺的基础,于是痛下决心,暂时采取妥协政策。他知道,主母的命令她毫无疑问会件件照办,而如果能让克劳大婶干得舒心,收获岂不更大。因此,当他站在克劳大婶面前的时候,他那副低眉顺耳、逆来顺受的模样实在感人,好像他为了一个惨遭迫害的同胞而忍受了千万辛苦。他大夸其词地说,主母吩咐他来见克劳大婶,请她弄点吃的、喝的给他充饥——这样一来,他就明确表示他承认克劳大婶在厨房及属下各部门至高无上的权威。
这个计策立刻就奏效了。山姆师傅说了几句称赞的话,便轻而易举地把克劳大婶争取过来;即使是竞选的政客巧言骗取朴实无华、心地善良的选民的信任,也不会有这般容易。不一会儿,他就高高兴兴,神采奕奕地坐在桌旁,面前摆着一个大锡盘,里面盛着什锦拼盘,包括两三天来餐桌上出现过的各种各样美味食品。几块鲜美的火腿,金黄色的玉米饼,无法数清的糕点、鸡翅、鸡肝、鸡腿等等,芜然杂陈,应有尽有。山姆以眼前这顿美餐的主宰者自居,头上歪戴着棕榈帽,满意地坐在那里,对坐在他身旁的安迪,摆出一副屈尊纤贵的架势。
“听着,同胞们,”山姆十分费力地举起一只火鸡腿,说道,“听着,你们知道我这个后生小子是干什么的吗?是守护你们大家的——不错,就是守护大家的。只要把我们当中的一个人抓走,就等于把大家都抓走;原则是一样的——这是很清晰的。有哪个奴隶贩子想打我们任何一个人的主意,我死也不会答应;他得先过我这一关——弟兄们,你们可以向我靠拢——我一定会保护你们的权利——我一定会为你们的权利躹躬尽瘁,死而后已。”
“可是,山姆,今天早上你不是还对我说你一定要帮助黑利老爷抓住丽西吗?依我看,你这话可前言不搭后语了啊。”安迪说道。
“你听着,安迪,”山姆以盛气凌人的气势说道,“你浅见寡识,还是不要说话的好,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本意也许并不坏,可是怎能领会指导行动的深刻内涵呢?”
这几句话驳得安迪理屈词穷,尤其“领会”二字更是,在场的大部分年轻人仿佛都认为,这两个字正是解决问题的关键。山姆继续说道——“这就叫做察言观色啊,安迪。我之所以要追赶丽西,是因为我觉得老爷是这个意思。后来发觉太太不是这个意思,这就需要察言观色了——站在太太那一边,才能得到更多的好处嘛——所以,你瞧,我保持中立,察言观色,坚持原则。是的,原则,”山姆使劲挥舞着手里的一只鸡脖子说,“我倒要请教,如果前后不一致,那要原则有何用?喏,安迪,这块鸡骨头给你吧——上面还有肉呢。”
听众正张着大嘴等待他继续说下去,因此山姆只得说道——“关于前后一致的问题嘛,同胞们,”山姆带着即将研讨一个深奥问题的神气说,“这个前后一致的问题是大部分人还不清楚的问题。你们仔细想想,一个人今天赞成这件事,明天又赞成另外意见完全相反的事,人们就会说这个人前后表现不一致——递给我那块玉米饼子,安迪。让我们来继续深入地研讨一下这个问题吧。我希望女士们、先生们准许我打一个通俗的比方。比如说,我要上到干草垛上去,我把梯子放到了这边,结果却没能爬上去。我把梯子移到另一边,接着往上爬,这是不是前后不一致呢?无论梯子放到哪一边,我都是在往上爬,在这一点上我是前后一致的。你们清楚了吧?”
“天晓得!你也只在这么一件事做得前后一致啊,”克劳大婶听得有点不耐烦,嘴里嘀咕道。对她来说,今夜欢快的场面有如《圣经》上的那个比喻——有点像“碱上倒醋”。
“对,确实如此!”山姆饭饱,出尽了风头,站起身来,想要结束他的演说。“是的,我的男女同胞们,我是个坚持原则的人——这一点我备感骄傲。在当前,这是不可或缺的东西,任何时代都不可或缺。我有原则,而且把原则坚持到底——无论什么事,只要我认为有原则,我就去做;我不在乎人家是否会把我活活烧死——我会高昂着头走到火刑柱前,我会的,而且还要边走边说,为了我的原则,为了我的国家,为了整个社会的福利,我来抛洒我的最后一滴血。”
“行啦,”克劳大婶说,“你的原则之一就是今晚上必须上床睡觉,不要让大家陪你熬个通宵!好啦!孩子们!不想头顶上挨打的,就赶快走!”
“全体黑人同胞们!”山姆和善地挥着他的棕榈帽说道,“我祝福你们,听话哦,快去睡觉吧。”
山姆动情地祝祷完了以后,人们纷纷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