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大叔住的小屋是一座圆木建造的,与黑奴们口中的“大宅子”的主人寓所紧紧相连。小屋的前面有一片方方正正的菜园,每年夏天,草莓子、悬钩子和各类水果蔬菜,在精心管理下,茂盛地生长着。小屋前面有一株很大的红花海棠和一株当地的多花玫瑰,它们的枝条纵横交错,密密匝匝,后面粗糙的圆木头已经被它们覆盖了。一到夏天,各种各样的花卉,如金盏花、牵牛花和紫茉莉,在这个角落里竞相开放,争奇斗妍。这些花都是克劳大婶的成果和骄傲。
克劳大婶的圆脸黑中透亮,跟她做的茶饼子一样油光可鉴,仿佛涂了一层蛋清似的。她头上包着一方挺括的格子头巾,胖胖的圆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仔细观察,还带那么一点沾沾自喜的神气。本来嘛,克劳大婶是镇上众所周知的头等厨师,有那么洋洋自得也是理所当然的。后院里的鸡呀、火鸡呀、鸭子呀,一见她来了,没有一只不愁眉苦脸,显然担心它们即将小命不保了。
不用说,她时时刻刻都在思考扎翅、填料和烧烤,以致敏感的活家禽个个看到她就心惊胆颤。她做的玉米饼花样繁多,诸如锄头饼、炭烧饼之类,不胜枚举。在那些功夫不到家的面点师看来,她的技术简直是已经登峰造极了。她经常说起她的同行拼命想学到她的技艺,但没有一个成功的。她一面说,一面带着淳朴的自豪感,笑得满身的肥肉直哆嗦。每逢大宅子有客人造访,需要置办“豪华”筵席,她的精神抖擞起来;她最喜欢看到就是门廊下堆起一大堆旅行皮箱,因为那时就是她大显身手、再创佳绩的时候了。
一张四条腿参差不齐摇摇晃晃的桌子放到了壁炉前,上面铺着桌布,摆上式样精致的杯盘等物,这种种迹象表明快到吃饭的时间了。谢尔比先生最得力的仆人汤姆大叔就坐在桌旁。汤姆大叔身材高大,胸脯宽阔,体格健壮,皮肤黝黑;脸上那副严肃、持重的表情,加上那忠厚善良的气度,都说明了他是一个真正非洲人。他正气凛然,不卑不亢,同时又兼有坦率、谦和和淳朴的性格。
这时候,他正在乔治少爷的指导下,全神贯注,在面前一块石板上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抄写字母。乔治是个十三岁的孩子,聪明,伶俐,他显然体会到了自己作为教师的尊严。
“错了,汤姆大叔——不是这样!”汤姆大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g”字母的尾巴甩上去,可惜甩错了方向,于是乔治赶紧纠正道:“那变成了‘q’了,知道吗?”
“哎呀,是这样啊!”一边说一边挥笔写下无数个g 和q 给他作示范。然后他那粗大笨重的手指重新握住笔,开始模仿着写着。
“白人就是聪明,干什么都行!”克劳大婶插嘴道,一面得意地看着乔治。说完用叉子叉着一块腊肉,往铁锅上抹油。“你看他写的多好!还会念书呢!每到晚上到这儿来给我们念他的课文——真有意思!”
“克劳大婶,我快饿死了,”乔治说道。“锅里的饼什么时候能熟啊?”
“就快好了,乔治少爷,”克劳大婶掀起锅盖朝里面望了一眼说道——“烙黄了,看起来真香——黄得可爱。嗨,还是我烙的饼好看又好吃啊。那天太太让莎莉烙几张饼试试看。太太说,也叫她练练嘛。‘算了吧,太太,’我说,‘好好的粮食给糟蹋了多可惜啊!饼烙得一边鼓起来,一边塌下去,太难看了——就跟我的鞋一样难看——还是算了吧!’”
对莎莉的外行贬低了一番之后,克劳大婶揭开锅盖,眼前呈现出一张烙得整整齐齐的大饼,那烙饼的手艺比之于城里的面饼店老板那两下子一丝不差。看来这便是今晚待客的主食,克劳大婶就在桌子边像模像样地张罗起来。
“听着,摩西,皮特,一边待着去,臭小子!走开,菠莉,小宝贝,妈妈过一会儿就喂你。我说,乔治少爷,你把书放到一边,就坐在我老头子身边好啦。”
“他们要我回大宅子吃饭呢,”乔治说道,“可是,哪儿的饭好我清楚的很啊!”
“当然清楚——当然清楚,宝贝儿,”克劳大婶说完,把刚出锅的奶油烙饼堆到他的盘子上,“你知道,你大婶把所有好吃的东西都给你留着呢。呵,你心里很清楚的——去你的吧!”
说完这话,克劳大婶用指头戳了乔治一下,意在说明这不是认真的,随之便转身去照料她的烙饼了。
“切饼啦。”克劳大婶在锅边快忙完的时候,乔治挥起一把大刀,要往饼上切去。
“不要,乔治少爷!”克劳大婶抓住他的胳膊,严肃地说道,“烙饼不能用那把又笨又重的刀切!只需要一早就把蓬蓬松松的饼子压得瘪瘪的!我这里有一把又薄又快。你瞧,轻轻一下就切开了!快吃吧——比什么都香。”
“汤姆·林肯说,”乔治嘴里塞满了烙饼,说道:“他家的吉妮的厨艺比你还强呢。”
“林肯那一家子人还差远了!”克劳大婶轻蔑地说道。“我是说跟咱们家的人来比的话。一般说来,他们家的人是够体面的;但要论排排场场做点什么事的话,就看出差距来了。拿林肯老爷跟谢尔比老爷来说吧。天哪!还有林肯太太——她去人家里做客永远都不能像我家太太那样大大方方——那样气派。唉,算了吧,林肯家里的人不值得我再说!”克劳大婶摇着头,一副参透人情世故的样子。
“可是,你曾经说过,”乔治说道,“吉妮是个很不错的厨子呵。”
“我是说过,”克劳大婶说,“我的意思是这样。家常便饭嘛,吉妮还是做得可以的。她的牛奶蛋糕做得不错——烧土豆也凑合——玉米饼做得不怎么样,不是太好;不过,也说得过去——可是,天哪!她高级一点得手艺,会做什么?呵,她会做馅儿糕——不错,她确实会做;可是皮儿呢?她不会把面发得又酥又脆,也不能一吃到嘴里就化,堆起来像一缕烟儿。玛丽小姐出嫁的那一天我去了林肯家,吉妮带我去看她做的喜糕。大家都知道,我跟吉妮的关系很好。乔治少爷,我一句话没说,扭头就走。我要是做出那种喜糕来,死了我都合不上眼。哼,我都怀疑它能不能吃!”
“我想,吉妮还沾沾自喜呢。”乔治说道。“沾沾自喜!——可不是吗?那天她还傻呵呵地站我面前显摆那些喜糕呢!你不知道,问题就出在这里,吉妮不懂得呀。哼,就她家那样!她又怎能懂得了呢?哎,乔治少爷,你不懂,你生在、长在这个家里,这是你的福气啊!”
“我懂吃馅儿饼和布丁的福分,”乔治说。“不信你问一问汤姆林肯,每一次见面我都向他大吹一通。”
小少爷这句俏皮话直逗得克劳大婶笑倒在椅子上,上气不接下气,那张圆圆的黑脸上已经笑出眼泪;她笑着笑着,一会儿拍乔治一下,一会儿又戳他一下,嘴里说着“你啊你啊”,又说他是个小妖精——说简直要她的老命了,还说她早晚会死在他嘴上;克劳大婶说这些血淋淋的预言的时候,每说完一句话就忍不住笑个不停,而且愈笑愈厉害,愈笑愈没个完,以致乔治也为她担心起来,觉得自己的玩笑恐怕开得太大了。
“你真的是这样跟汤姆说的吗?天啊!你们这些小孩子什么话都敢说!你对汤姆吹了一通牛皮?天哪!乔治少爷,你会把人笑死的!”
“是的,”乔治说,“我跟他说,‘你看到过克劳大婶的馅儿饼,那才叫地道呢。’”
“他还没这个福气呢,”克劳大婶说道。想到汤姆如此孤陋寡闻,克劳大婶不由得动了怜悯之心。“乔治少爷,哪一天你请汤姆到这里来吃饭吧,”她说道。“我会给足你面子的。不过,乔治少爷,你有特别的福分,可盛气凌人啊。要知道我们的福分都是上帝赐给我们的;这一点我们要铭记在心。”克劳大婶神色十分严肃地说。
“好吧,下星期找一天我就请汤姆过来,”乔治说,“你做你最拿手的,克劳大婶,让他看个张口结舌。咱们就让他饱餐一顿,撑得他半月不想吃东西。”
“好啊——就这么办!”克劳大婶激动地说,“你瞧吧。天哪!想一想咱们办过的那几桌酒席吧!你记不记得咱们请诺克斯将军吃那个鸡肉大馅儿饼那次?因为了馅饼的皮儿的事,我还差点儿跟太太叫起来呢。也不知道太太小姐们怎么看我,可有时候人家负有重要使命,也可以说忙得焦头烂额,她们却在一旁走来走去,指手画脚!那天太太一会儿吩咐做这个,一会儿又吩咐做那个;后来我可有点儿发火了,我说,‘哎,太太,看看你那双白白净净戴金戒指的手,嫩得好像滴着露珠的白百合花。再看一看我这双又粗又黑的大手。你不认为上帝的意思是要我做馅儿饼的皮儿,要你到客厅里呆着吗?嘿!乔治少爷,我那天就这么放肆。’”
“后来妈妈又说什么来着?”乔治说。“怎么说的来着?——她眯起那对又大又漂亮的眼睛笑着说,‘克劳大婶的话也不是没道理。’说完就回客厅里去了。我那么没大没小,她应该砸烂我的脑袋才对;不过,事情也确实是这样,有太太小姐们在厨房里,我什么都没法干了!”
“嗯,你那桌酒席办得太完美子——我记得在场的人都这么说来着。”乔治说道。
“是吗?我那天不是藏在餐厅门后面吗?我不是看见将军三次把盘子递过去要添些饼吗?他说,‘谢尔比太太,你家厨师的手艺真是太好了!’天哪!我的心里美的不得了!”
“说起吃来,将军可是内行人,”克劳大婶又来了精神挺直腰板说道。“那可是个大好人啊!人家是弗吉尼亚高门大户出身呢。那位将军跟我一样在吃上有一些研究。你知道,乔治少爷,馅儿饼的馅子可是多种多样;很多人都不懂得这是什么馅儿,那是什么馅儿的。可是,将军一张口,我就知道他懂。一点也没错,他懂什么饼里装什么馅儿!”
这时候,乔治少爷已经一口也吃不下去了,因此,他才闲下心来注意到,在对面的角落里,那些饥肠辘辘的人正望着他吃饼子呢。
“拿去,摩西,皮特,”乔治叫道,手不停地掰下大块大块的饼子扔给他们。“他们也想吃,克劳大婶,也给他们烙几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