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尼德一直闭口不言,身子也端坐着;他似乎深深地沉浸在严肃的思想中;某些时候他发狠地扯着自己的大胡子,似乎准备将它拉得更长一些。最后,将近12点的时候,大家要解散了,喝得东斜西偏的鸟先生,猛地在高尼德的肚子上稍稍拍了一下,口里含糊不清地说道:“您今晚话也不说,为何不高兴,公民?”哪知高尼德却猛地仰起了头,双眼闪烁着恶意地将当时在场的人扫视了一遍,说道:“告诉你们大家,你们刚才做的那些事情极为荒唐糟糕。”说完就站起来,走到门口,又重复一遍:“极端下流!”才走出去不见了。
大家都觉得非常扫兴。鸟先生不料想碰了这个钉子,也目瞪口呆,发了愣;可是他恢复镇静以后,猛地弯了腰大笑起来,口里不住念叨:“老伙计,葡萄太酸了,太酸了。”大家不知所云,他于是把“走廊里的秘密”讲给人们听。于是大家又兴高采烈起来。几位太太快活得手舞足蹈。伯爵和卡雷·拉玛东先生笑得直淌泪。他们不敢相信会有这个事。“怎么!您没有搞错吧?他真想……”
“我对你们说,我是亲眼所见的。”“她竟然不答应……”“那是因为隔壁房屋中就住着那个普鲁士人。”“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啊?”“我可以对天发誓,这件事是千真万确的。”伯爵笑得气都喘不过来了。卡雷·拉玛东先生把自己的肚子都给笑得疼起来了。鸟先生还不肯住口呢:“你们现在清楚了吧,今天晚上他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
三个人笑得肚子都痛了,笑得都喘不上气了,不停地咳嗽。
笑过以后就各自走了,以鸟太太的脾气,是绝不饶人的;当夫妻一睡到床上,她就对她讲述拉玛东太太整个晚上都在苦笑:“你清楚,女人们要是看上了穿军服的,不管是法国人还是普鲁士人,全都欢迎。她们还有脸见人吗?我的上帝啊!”
这一整夜很是不平静,走廊里总好像有一些响声;还有光着脚丫子在地上走过的声音和不易听到的咯咯声。当然大家都到深夜才睡着,因为好久好久以后还有灯光,所有这些都是因为他们喝了去打扰人睡眠的香槟酒。
第二天,外面的雪花被照得很耀眼。公共马车总算套上马,已经等在门外了;一大群白鸽子,粉红色的眼睛,厚厚的羽毛,昂首挺胸,在这6匹马腿下走来走去,啄着马粪来当它们的早餐。
车夫们则抽着烟坐在他那块羊皮上;旅客们都心花怒放,急忙让人给准备食物以便以后再吃。
只等羊脂球一人了。她终于出来了。她好像有点羞惭,有点激动;她向旅伴们这边走过来,这些人一起转过身去,就像没看见她似的。伯爵扶着老太太,领她到了一边,离开这不干净的东西。
胖姑娘很奇怪,不再往前走,最后她终于打算和棉纺织厂厂主的太太打声招呼,很谦恭地轻轻说了一声“早晨好,太太。”对方只是点了点头,同时像是受到了侮辱似的朝她望了一眼。人人都离她远远的,就好像是她会带来什么疾病似的。后来大家都匆忙地向自己的车子走去,最后就只有她一个人在后面,她自己上了车,坐在位子上,什么也不说。
所有人都像不认识她似的,就当没看见这个人;可是鸟太太一脸的怒气,远远地看着,小声对她的丈夫说:“多亏我没坐在她的旁边。”
笨重的马车启动了,又开始了旅行。最初谁也不吱声。羊脂球也不敢轻易抬头。她对这些人感到气愤,感到羞愧,羞愧的是让了步,被他们的虚情假意给玷污了。
伯爵夫人带头说了句话,她回头向拉玛东夫人问道:“您也许认识德·哀特莱尔夫人吧?”“认识的,我们还是朋友呢。”“这是多么可爱而招人喜欢的人啊!”“越看越喜欢,这才是多才多艺的人物。”棉纺厂厂主正在和伯爵谈天,并且不时地可以听见像溢价啦,到期啦,息票啦,限期啦这种话。鸟先生夫妇正在抹得不干净的桌子上玩着纸牌。两位修女把念珠取下来放在手里,一同划了十字,突然嘴唇动起来,而且飞快地念着,还不时地亲着那块圣牌,吻完又划十字,然后嘴唇又飞快地动了起来。高尼德呆立着不动,正在想着心事。走了很久以后,鸟先生收好纸牌。“肚子都饿了!”
他说。
他的太太取出一块牛肉,并且切成了碎片,两个人就吃起来了。
“我也饿了,我们也拿点东西来吃,可不可以?”伯爵夫人问。得到同意以后,她把给两家所有储藏的食品全都拿了出来,一个椭圆形的盆子里盛着熟兔肉,那可是一种美味了,兔肉上横着肥猪肉丁,还有些碎肉拌在里面。另外还有瑞士的干酪,它是用报纸包着的,就连报纸上的字都印在了干酪上。
两位修女从里面拿出香肠并带出一股蒜味。高尼德把双手插进了口袋翻找,从其中的一个口袋里掏出了4个熟鸡蛋,又从另一只口袋里掏出面包。他狼吞虎咽地吃起了鸡蛋,匆忙中连蛋黄的末屑都沾在了他的胡子上。
羊脂球手忙脚乱地起了床,什么也没有想到;看见这些人旁若无人地吃着东西,这气就不打一处来。她先是须眉皆张,她已经想好了如何训斥他们一顿,一大堆脏话已经涌到嘴边;然而,怒火是那样强烈,她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根本没有人理睬她。她觉得自己被算在这些正直的混蛋的轻蔑里;他们先把她当成玩物,然后又像抛弃没有价值的东西似的抛掉她。她接着想起了她那只满满装着好吃的大篮子,他们是那样地贪得无厌;她想起了她那两只冻得瑟瑟发抖的小鸡,她那些梨子、肉酱,还有她那4瓶波尔多红葡萄酒;这时她的怒气崩溃了,因为她太生气了,她觉得好想哭。她想方设法地忍住,跟孩子似的呜咽哽咽下去,可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涌到了眼边,不一会两颗大泪珠顺颊而下。接着又流下别的泪珠,流得越来越多,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滴一滴落在她的丰满的脸膛上。她还是很勇敢地面对,可她不希望别人看见她这个样子。
但是伯爵夫人却看了出来,并给她的丈夫递了个眼色。他无奈地耸了耸肩,好像在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可怪不得我。”鸟夫人却不屑地笑了笑说:“她是在为自己的厚脸皮而真心难过呢。”
那两个修女把那根香肠放在了纸里,又继续读起经来。
高尼德正在把刚吃下的鸡蛋给消化掉,把两条长腿伸到对面的那个凳子底下,向后一靠,两臂互相交叉着,好像已经找到了捉弄人的办法似的,脸上显出了欢乐,并且吹起了《马赛曲》的调子。
大家都涨红了脸,不用想与他在一起的那些人是不喜欢听的。他们都感觉心里激怒、烦躁,仿佛要大嚷大叫才好,比狗叫得还难听。
他即使看出来了,也不停止唱,甚至把歌词也唱了出来:
对祖国的神圣热爱,快来领导、组织我们复仇的方向。自由,最亲爱的自由,快起来和保卫你的人们并肩战斗!
雪地已经变得很结实了,车子这时候也快了。在旅途中愁惨的这几小时内,在车子颠簸颤动的声响中,不管是黄昏刚黑的那一刹那,还是车里已经昏暗的时候,他便是这样继续执拗顽固地吹着他那带复仇性的、孤独的调子,那些人被逼得心情尽管十分愤怒,脑筋尽管非常疲乏,但是却毫无办法,只得从头至尾静静地听他的歌声,而且每听一句,还不自觉得把歌词记了下来。
羊脂球一直在哭,虽然她在强忍着,但呜咽声还是不时地传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