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说的应世之主,莫非就是那个杀死你旧主李密的李渊吗?”坐在一旁的寻相突然插嘴抢白道,“李密倒是‘择主而事’了,带着数万人马诚心投奔李渊,结果落了个乱箭穿身而死。亏你徐世勣还是个七尺须眉,堂堂江湖义士,不报旧主杀身之仇,却腆颜又事新主。朝秦暮楚,不忠不义之徒,还有脸来这里大言不惭地当说客,竟不知人间有‘羞耻’二字,”几句话说得太损,太尖酸刻薄,李勣只觉得胸中腾地冒起了一股怒火。
但转而一想,寻相这是在有意激怒自己,不能中他的圈套。便强压住火气,微微一笑道:“不错,李密确是在下的瓦岗旧主。正是因为旧主归顺了大唐,在下与众弟兄们才步其后尘,也率军投往长安。但在下去迟了一步,魏公竟一时糊涂,叛逃被诛。在下与众家弟兄们冒死进谏,为魏公收尸厚葬,守坟哭灵,以尽臣节,何为不忠不义?”他看看寻相,见他一时哑言,便继续说道:“说起魏公李密被杀一事,也实在怨不得大唐皇上。俗话说,向情向不得理。虽说李密是在下旧主,朝夕共处三年多,情同兄弟。但这事他做得太过鲁莽、荒谬。二位将军请想,归而复叛,斩关出逃,哪朝哪代的律法不是杀无赦之罪?更何况,魏公归唐之初,唐帝以礼相待,封官赐爵,晋位国公,可谓荣宠备至。而他却不念皇恩浩荡,翻云覆雨,做出此等谋逆之事,就是皇上能容,满朝文武岂能容得?大唐律条岂能容得?尽管魏公之死乃咎由自取,但大唐皇上仍宽大为怀,准允瓦岗弟兄们为其盛办丧事,以国公之礼厚葬之。请问,若非贤明君主,谁能如此?更有甚者,下葬之日,秦王世民降尊纡贵,亲往吊祭,并派去三百名戴孝甲士,使丧事办得风风光光,瓦岗军旧部,无不为此而感激涕零。”尉迟敬德听得有些出神,往日只听说李密降唐后被杀,这些细节何曾听说过。呆愣了一会儿,又问道:“依你这么说,这李氏父子倒是个仁义主儿?”
“岂止是仁义之主,以在下看来,可称得上是尧舜之君。别的且不说,就秦王殿下的折节下士,求贤若渴,古之圣君贤王也莫过如此。不瞒将军,这次秦王命在下前来,并不是看中了你这几千人马和一座小小的介休城,以秦王麾下十几万精兵强将,挟大胜之余威,欲取介休,如拾草芥。”
“不是为了人马和城池,那是为了什么?”“秦王苦心孤诣,朝思暮想,只是为了一人。”“为的是一个人,那是谁?”尉迟敬德颇感诧异。“将军还不明白?秦王思得将军,如久旱盼雨,已是寝食不甘。”
“哈哈哈……”尉迟敬一阵大笑:“我尉迟敬德一介莽汉,何德何能?你李将军巧舌如簧,说得也太玄了。”“将军若不相信,请细思之。你两次落于我军伏击圈中,何以能够生还?虽说将军勇冠三军,但秦王麾下之李靖、秦叔宝、程咬金、罗士信诸将,哪一个不是身怀绝技,擒龙搏虎的上上之将?退一步说,就是这些人加在一起,也敌不过将军神力,倘若三军将士万箭齐发,将军还有生还之望?只不过秦王严令在先,不得伤害将军一根毫毛。”
尉迟敬德一下子愣住了。李勣这话看来不假,自己两次身陷绝境,能够侥幸逃生,既非神佑,也非天助。可能就是因为李世民下令要生擒自己所致。这样一个爱才如命的主子,在当今世上也实在难找。
他不自觉地把语气放缓和了,说道:“李将军当年投唐,是因为你的旧主李密已先行一步,自然无可非议。而我的主公宋金刚、皇上刘武周尚在与贵军为敌,我尉迟敬德岂能背主求荣?”
李勣一笑说道:“恕在下冒昧直言,可能有冲撞二位将军之处。将军最初所事主人是宋金刚,可宋金刚归顺了刘武周。将军现在的主人是刘武周,可刘武周早就投靠了突厥人。从筑坛称帝之日起,做的便是突厥人的儿皇帝,话虽然难听,但这却是连将军也知道的事实。那么,将军出生入死,浴血征战,到头来是为了哪家主人呢?据在下所知,宋金刚所部已土崩瓦解,仅带数百骑向北逃走,必是去投靠突厥人了。而刘武周计屈势穷,危在旦夕。我料用不了多久,若不被擒,也必定投入突厥人的卵翼之下。将军莫非也要追随这两个不争气的主子,以堂堂大汉神将,去事胡儿夷种不成?”
李勣话未说完,尉迟敬德早已满脸羞臊,变得血红。他沉默多时,才嗫嚅着说道:“李将军一席话,如响鼓重槌,敬德领教了。不过,此事干系重大,得容我细细思量一番。”
李勣知道事情已经办成,也不再多说,当下告辞,尉迟敬德亲送至城门以外。
李勣快马加鞭,径回唐营。秦王世民亲迎出大帐之外,对李勣说道:“看将军满脸喜色,此行必不辱使命。”
李勣笑道:“我料不出三日,必有佳音传来。”果然,第三天上午,尉迟敬德、寻相率领八千人马,举永安、介休二城来降。秦王大喜,于当晚在军中设下盛筵,命众位大将赴筵,为尉迟敬德接风。席间下令,任命尉迟敬德为右一府统军,仍然统领他原先的八千余部众。
让尉迟敬德深受感动的,并不是初入唐营,便骤得要职,而是仍让他率领自己原来的那帮弟兄,这可是一种莫大的信任。这位年轻的秦王,真具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大将风度。
宋金刚在介休一战惨败,率领数十骑亲信果然逃往突厥。
刘武周在太原城闻知宋金刚溃败,全军覆没,大为惊恐,自知再难与唐军争锋,便于深夜打开城门,悄悄北撤,向突厥逃去。
谁料沿途多次受到唐军的截击,待到达朔州之时,身边只余二千多步骑。凄惶之间,却想起了内史令苑君璋当初对他的劝谏:“唐主举一州之众,直取长安,所向无敌,此乃天授,非人力也。晋阳以南,道路狭夷,悬军深入,无继于后,若进战不利,何以自还?不如北连突厥,西结唐朝,南面称孤,足为长策。”
但他当初一意孤行,听不进苑君璋的苦谏,如今诲之晚矣。
见到苑君璋之后,不禁号啕大哭,泪流满面道:“当初没有听你的话,以至有今日下场。”
不久,刘武周前往晋见突厥可汗,见其一副不冷不热,不阴不阳的神情,方知突厥重利轻义。自己眼下穷途末路,再没有什么用处,恐突厥难以相容。
当天夜里,一个消息传来,直让他如五雷轰顶。先期投奔突厥的宋金刚,因受不了突厥人的傲慢与欺辱,又想带人逃往上谷,结果被突厥兵马追获,竟腰斩而死。
刘武周每日如坐针毡,寝食俱废,便与几个亲信密商要逃归马邑,不料被自己的亲信告了密。突厥人大怒,立即将其捕获,五马裂尸而死。
秦王世民率大军于四月底进抵太原,刘武周的左仆射杨伏念献城投降。
至此,兴腾了数年的刘武周势力彻底灰飞烟灭。为其攻占的所有州县也全归大唐。
秦王留下李仲文镇守太原,回师途中,顺手攻克夏县,一路安抚而还。
五月二十八日,李世民回到京师长安。高祖李渊率领文武百官,亲迎至长安以东二十里之外。
李世民带着三军将士,跪伏于大道之上,叩见父皇,山呼万岁。
拜见毕,高祖将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激动地说道:“我儿此次东征,大获全胜。不仅一举荡平了刘武周、宋金刚,收复了并州等全部失地,而且将代北一带,收入大唐版图。这对于我朝安危,举足轻重,其功之高,堪比南岳。没有我儿的能征善战,便没有李唐皇朝的今日,这已为朝野上下,举世公认。”
李世民慌忙说道:“父皇谬奖,令儿臣不胜惶悚。东征所以取胜,全赖皇上威德昭于天下,三军将士临阵用命,世民不过代皇上领兵罢了,何敢言功?”
说罢,他看了看跟在皇上身边的太子建成和众多大臣,忽然问道:“父皇,满朝文武都在这里,怎么独不见四弟元吉前来?”
高祖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这个畜牲,不肖的逆子,丢了太原,已被朕贬为庶人,高墙圈禁。”
原来,李元吉当初丢弃太原,逃回长安之后,一直躲在太子建成的东宫里,不敢露面。直到世民率大军东征之后,才由建成委婉地禀知高祖。高祖勃然大怒。玩忽职守,丢城失地,又临阵脱逃,乃是杀头之罪,遂将李元吉打进死牢,降旨由有司审谳定罪。经太子与众位大臣苦苦相劝,才改为在皇城之内圈禁。与此同时,右仆射裴寂亦由晋南逃归,按说,这个草包统帅一败再败,丢失了大片国土,也是罪不可逭。但高祖却以胜败乃兵家常事为由,只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把他臭骂了一顿,并未治罪,仍任右仆射。
世民知道父皇这样处置元吉,只是在做样子给朝臣们看,这种表面文章实在不能不做。现在该是自己做顺水人情的时候了,便说道:“父皇息怒,四弟尚年轻,不谙战事。骤逢大变,不知所措,因而丢城失地。好在如今所有失地已经完璧归赵,国家又正值用人之际。儿臣斗胆请求父皇宽恕四弟,让其来日戴罪立功。”
见世民为元吉求情,高祖正好借坡下驴,便叹口气道:“好吧,既然你也这样说,就暂不究其罪。下次再有战事,你率军出征时可将他带上,让其戴罪立功,以赎前愆。”
回朝之后,高祖立即颁旨,释放元吉,并恢复其齐王爵位。
当天夜里,秦王舒舒服服地洗了个香汤浴,与王妃长孙夫人相拥而卧。
又是一个久别胜新婚的不眠之夜。半年多的长期分离,说不尽的刻骨铭心的相互思念,都在销魂荡魄的一次次爱的巅狂中得到了补偿。
当男贪女恋的大潮渐渐退去之后,两个人仍然紧紧地搂抱在一起,间不容发。两双手仍在忘情地互相抚摸着,还是那样慌乱无序。
良久,长孙夫人才慢慢归于平静,带着无限的满足和甜蜜,喃喃说道:“殿下,您在关东带兵打仗,捷报不断地传至朝廷。朝野上下交口赞誉,连长安城里的庶民百姓,都知道秦王乃大唐功臣第一人。说您是兵家天才,是上苍赐予黎民百姓的救星。臣妾听了这些,心里真比吃了蜂蜜还甜。”
秦王却没有那么兴奋,沉默多时,叹口气说道:“这未必是好事,我正在为此担心呢。”
长孙夫人甚为惊讶,忙问道:“夫君为何如此说?”“天下未定,金瓯不全,我必须频频出征。胜仗越多,战功越大,怕是未来的麻烦越多。”“那又是为何?”
秦王苦笑道:“自古以来,树高者伐,人高者杀。我虽是当今皇上的儿子,危险比普通将领们小些,但也不能高枕无忧。必须时时临深履薄,事事小心谨慎。”
长孙夫人突然打了个寒颤,一翻身伏在丈夫那宽大的胸膛上,将他抱得更紧。
世民一双大手在她的后背上轻轻抚摸着,幽幽说道:“我身边战将如云,谋臣如雨,知音心腹也颇为不少,但有些话却只能对你一个人说。自从刘文静被杀之后,我便觉得父皇对我似有猜忌防范之心,虽然只是蛛丝马迹,并不明显,却常常扰得我心神不安。我每每有所预感,随着大唐王朝的日益强固,父子兄弟们之间的缝隙似乎会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深,这大概不是杞人忧天吧。”
“既然如此,殿下何不找父皇畅谈一次,父子之间有什么话不能说?说开了,让误会冰释,父子君臣推心置腹,免得将误会结成疙瘩。”
秦王笑了笑:“世上的事太复杂,有的话能说,有的话偏不能说。皇家的事,关系着帝位、大宝、江山社稷,实在是微妙得很。不说容易误会,说多了更生疑窦,似是欲盖弥彰。”
“那,就没有法子防患于未然了?”“也不能说一点办法没有。我想了,当我不在家时,你要多去后宫里走走,对父皇多尽些孝道。这或许会对弥合我们父子间的缝隙有所补益。”
长孙夫人双眼雪亮,会意地点点头,说道:“夫君放心,孝事父皇,敬侍皇妃,这都是我这当儿媳的该做的。就连太子府、齐王府里,我也该常去走动走动。妯娌们之间亲亲热热,和睦相处,也可使你们兄弟间少生些摩擦。”
秦王见妻子如此通达贤明,心里热乎乎的,猛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天赐贤妻,这是我李世民今生最大的福气,另外,在皇妃和太子妃她们那里,你要多加留心,眼观耳听,或许能有些意外的发现,我们也好早有准备。”
“这个还须夫君叮咛?臣妾自然晓得。天快亮了,你也少睡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