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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蒂的中文名字叫杜鹃。她的父亲杜家铭是美籍华人,祖籍江阴,46年考入清华,49年大陆易帜之前赴美留学,五十年代获加州大学的化学博士。那会儿,杜家铭身边的许多莘莘学子都选择了报效新中国,杜家铭不是没有动过回国的念头,由于爱情的羁绊,他最终还是留下了。毕业后他进入可口可乐公司,二十年后,成为可口可乐的高工,是公司掌握秘密配方的5人之一。
凯蒂的母亲多丽丝是杜家铭的同校同学,褐发碧眼,美丽优雅,纯情如水,纯种盎格鲁撒克逊人。
杜家铭无疑是当年中国留学生中的幸运儿。不仅赢得了美国姑娘的芳心,而且最终将其收为如花美眷。
中西之间的跨国恋历史并不长。从1847年容闳三人赴美掀开中国人的留学历史,至今不过160多年。前半个世纪,跨国恋基本上是无稽之谈。高大美艳的金发碧眼们视华人为劣等生物,不要说恋,连正眼夹你都不可能。你能想象十九世纪中叶,那些被美国资本家招到加州修东西大动脉铁路的十万华工,那些第一波跑到旧金山来淘金开洗衣房的数万华人,他们会做取一个美国老婆的梦吗?那种梦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就是到了二十世纪的二三十年代,跨国恋依然是中国留学生遥不可及的梦。
弱国子民,劣等民族,黄脸烟鬼,东亚病夫。洋人如此观之,华人亦自轻自贱自卑。在老舍的笔下,英国人眼中的华人,都是吸鸦片吃老鼠给人下毒药的未开化人种;写过再别康桥的徐志摩这样写到:“中国是一个由体质上的弱者、理智上的残废,道德上的懦夫以及精神上的乞丐组成的国家。”“我自横刀向天笑”的谭嗣同如此说:“现中国人的体貌,亦有劫象焉。试以拟之西人,则见其萎靡,见其猬鄙,见其野悍,或瘠而黄,或肥而驰,或萎而佝偻,其光明秀伟有威仪者,千万不得一二。”建党之人陈独秀这样说:“中国人从来不重视全身训练教育……那班书酸子……痴痴呆呆的歪着头,弓着背,勾着腰,斜着肩膀,面孔又黄又瘦,耳目手脚,无一件灵动中用。西洋教育,全身皆有训练,所以他们无论男女老少,做起事来,走起路来,莫不精神夺人,仪表堂堂。教他们眼里如何看得起我们可厌的中国人呢?”
老舍和徐志摩是留英的,谭嗣同和陈独秀都是留日的,留法的傅雷怎么说:“在他们,原没有什么童年老年的分别的。暮气沉沉的我们,真怯弱得可耻了!”这里的他们当然是法国人。留美的梁实秋怎么说:“珂泉大学毕业典礼时,照例是毕业生一男一女的排成一双一双的纵队走向讲台领取毕业文凭,这一年,我们中国学生毕业的有六个,美国女生没有一个愿意和我们成双作对的排在一起,结果是学校当局苦心安排让我们六个黑发黄脸的中国人自行排成三对走在行列的前端。我们心里的滋味当然不好受,但是暗中愤慨的是一多……”这个一多就是后来拍案而起饮弹而死的诗人闻一多。闻一多当时的激愤之状可以想见,但是他那时决不会拍案,因为他私下里也承认:“白种人的脸像是原版初刻,脸上的五官清清楚楚,条理分明,我们黄种人的脸像是翻版的次数太多,失之于漫漶。”闻一多和梁实秋,这都是国人精华,尚且遭受如此待遇,遑论一般华人。
时隔九十年,梁闻毕业典礼的尴尬与女儿毕业典礼的风光,真是不可同日而语。想当年几分钟的排队尚且不愿与之为伍,你还指望她能嫁给你吗?所以留法的李劼人说:“法国人何以壮美到这步?优生学是很可留心的。法国男子之对于女子也有着眼在轻盈上的,但是矫健的轻盈,不是病态的衰弱,其实大部分喜欢的都是充实强壮的美;至于女子对于男子的标准更是注重在雄武、厚重、魁伟各种优壮的美质上。把中国那般翩翩欲倒的裙屐少年放在法国待配地方听女子的选择,我敢断言有一百个,一百个都是落第的。”作家李劼人给出的中西跨国恋成功概率是百分之零。坦言之,上世纪三十年代以前,中西跨国恋的成功概率真是接近零。胡适失败了,傅雷也失败了,成功把安娜带回中国的是郭沫若,然而安娜是东洋女。
现实中不可能发生的事,小说里可以好梦成真。曾经当过党中央总书记的张闻天,是留日、留美又留苏。他在美国虽然只呆了一年多,但创作了一部长篇小说《旅途》。这可能是中国第一部反映跨国恋的小说。书中的主人公中国学子一下子就得到两位美国姑娘的爱,其中一个还为他投了河。就这样在革命家的手中,弱国子民的自卑瞬间转化为精神上的超越。
周恩来临终时说,遵义会议确立的是张闻天为党的领袖,这是有案可查的。张闻天尽管三次让贤成全毛泽东,但晚境依然凄惨。他一生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早已无人问津。
三十年代之后,百年阴云密布的天空露出一线光亮。虽然跨国恋成功者依然是凤毛麟角,但毕竟是渐渐多起来了。36年英国姑娘戴乃迭爱上留英的中国小伙杨宪益。戴乃迭是传教士的女儿,而杨宪益是大银行家的公子。四年之后,这对中西伉俪终于来到中国,传为一时佳话。
中国老三届开始世界大串联时,已经是80年代。此时的跨国婚姻已不算稀奇。但如果仔细观察,你会发现,所谓跨国婚姻,几乎都是西方男取东方女;西方糟老头取中国小姑娘的事比比皆是。眼睛瞄着绿卡和移民的人,心中有多少爱情鬼知道。
我和陶远尘漂泊纽约时,我们做过跨国恋的梦吗?我们奢望过异国他乡的桃花运吗?
2
凯蒂的母亲多丽丝是大家闺秀,多才多艺。当年是加州大学艺术系的研究生。化学系杜家铭与艺术系多丽丝的相识不是在舞会而是在音乐会上。那是加州大学一年一度的音乐节,多丽丝的小提琴把杜家铭带进了西方的梦幻世界。那时多丽丝还不是小提琴大师,但她富于个性情感深沉的演奏还是打动了杜家铭。杜家铭来自中国的江南世家,是琴棋书画俱佳的翩翩公子。他少年抚弄的不是提琴而是古筝。远渡重洋,古筝没法带,他随身带来一支祖传的箫。而正是这箫声把多丽丝带进了东方的梦幻世界。
“你的箫声怎么比铜笛还低哑?东方的音乐都是幽怨的吗?”
“最动人的中国音乐大多幽怨。”
他俩相识后不久就经常在一起演奏。小提琴和箫的搭配竟然别具神韵。当琴声与箫声浑然一体时,杜家铭与多丽丝也结成了连理。
在凯蒂的记忆里,父母不但真心相爱而且心灵默契,真是东西方水乳交融的杰作。一个是谦谦君子,一个是楚楚佳人,化学与艺术,提琴与竹箫,刚柔相济酸碱中和。她从来没看见过父母吵架,老是看见俩人没完没了的亲昵。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真的可以这么好吗?在这种家庭氛围长大的凯蒂始终认为,东方和西方,黄人和白人,都跟婚姻障碍无关;在她眼里,爸爸的皮肤比妈妈的还白呢。
凯蒂是杜家铭和多丽丝的独生女。万千宠爱在一身,虽是娇生惯养但教养有方。凯蒂的美丽是父母的骄傲。她的美貌远远超过了妈妈,杂交的优势实在惊人。从远处看,她像个西方美女;从近处看,她又像个东方美人。她的头发是褐色的,接近妈妈的颜色;海水般的大眼睛,高翘的鼻子,都来自妈妈;但樱桃嘴和细腻的皮肤显然来自爸爸。身上是西方的健美,脸上是东方的神韵,混血的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凯蒂在东西文化的乳汁中长大。牙牙学语时,爸爸教中文妈妈教英文,双语教学的结果是她很快就掌握了两门语言。6岁学钢琴,8岁学绘画,学油画也学中国画。都说女儿是爸爸的,但凯蒂身上的妈妈影响还是略大于爸爸影响。爸爸中学时代就是数学天才,凯蒂中学时的数学成绩老是下游,她怎么也培养不起来对理工的兴趣,只好选择了艺术放弃了科学。妈妈洋洋得意时爸爸老是纳闷,我的数学基因遗传到哪去啦?遗传的奥妙至今还是没有完全揭开。
在纽约大学读研时,我和凯蒂也不在一个系。我是金融系的,她是艺术系的。我们的相识既不在舞会也不在音乐会,而是在一条神秘的命运之河上。
那是我到美国半年之后一个春光明媚的周日。我独自来到哈德逊河边,租了一只单人划艇。上船之后,环顾左右,逆水而上还是顺水而下?我必须抉择。边打工边上课的我,并无多少气力划船,顺水而下是理智的抉择,而且随波逐流任其飘荡,把一腔忧郁倾泻河中正是我追求的意境。
然而那天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我毅然决然地抉择了逆水而上。半生中从无反潮流的壮举,今天非要逆水行舟,进退不管,只在反抗一次命运,权把哈德逊河当作我的命运之河。
抉择之后,我拨正船头,奋力划桨,逆水而上。好在水流不急,余力尚存,小船前进的速度不算太慢。
正当我低头划桨暗中较劲时,咣当一声,我的小船撞上了一只顺流飞下的小船。抬头一看,那只小船竟然被撞翻,船上的人也落入水中。我急忙站起,一个猛子扎入水中,把落水人拖到我的船上。哈德逊河的水是很深的。
两个落汤鸡相对而坐,这时我才看见眼前是一个美人鱼。落水姑娘湿衣裹身,线条浮凸,修长的腿,纤细的腰,浑圆的乳房,连粉红的乳头也清晰可见;头发湿成绺,脸上都是水珠,犹如雕刻的维纳斯,更像有腿的美人鱼。她的美丽令人窒息让人不敢逼视,我急忙低下了头。
“谢谢你救我上来。”
声音甜美。
“是我撞翻了你的船。我不下水你也能游到船上,你的泳姿很漂亮。”
“你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
“中国人,大陆来的留学生。”
“你好,很高兴认识你。你是纽约大学的吗?”
姑娘居然说起了流利的中文。
“你怎么会说中文?”
“这有什么新鲜,我爸是中国人呀。”
我和凯蒂就这样相识了。是命运之河把我们冲到了一起。那天我如果抉择了顺水而下,我和她一生都不会相遇。纽约之大,人海茫茫,我和凯蒂虽在一校,相遇的概率不过万分之一。当我梦想四海漂泊时,我真还梦想过一次浪漫的艳遇,如今奇迹出现时令人不敢相信。冥冥之中真有一只命运大手把我们拨来拨去吗?人生漫漫真有所谓的缘份吗?
凯蒂认识了我也就认识了陶远尘。
3
凯蒂热爱西方艺术,也喜欢中国艺术,而且酷爱中国文学。虽然她自幼习中文,能说能看也能写,但老实说她的中国文学水平还是不算高。她爸爸是大公司的高工,天天上班哪有那么多时间教女儿文学,而且她爸是科学家不是文学家。
奇遇是一回事,相交相恋是另一回事。为什么我们还会来往?为什么我们会成为朋友?为什么一个美丽富有的美国姑娘会看上一个相貌平平的穷酸中国大龄青年?我和凯蒂都知道是什么让我们相互吸引,血液是有磁性的,而文学是可以做桥梁的。
当凯蒂发现这个河上偶遇的学金融的中国学生居然是个文学家,不但会写诗写散文,而且还会写小说,她大喜过望:
“我大学时就想到中国的北大去读中文系,现在遇见你,我可以就近入学了。关澜,你的水平到得了北大中文教授的水平吗?”
“我的水平超过北大教授。”
“中国人不都是很谦虚吗?”
“我没吹牛。”
“那你为什么不到北大当教授?”
“文学当不了饭吃。文学不必当主业也不必当职业。当今世界是商业社会,中国现在搞的是经济改革,我当然要学经济了。”
“那你还愿意教我吗?”
“当然愿意。”
相识半月后,我成了凯蒂的中文老师,确切地说是中国文学老师。教学以古典文学为主,也教现代文学;凯蒂特别喜欢诗,我就主讲诗,那正是我的拿手好戏。
凯蒂怎么知道我是文学家?那是我们成了朋友之后,我知道她喜欢中国文学,就把从国内带来的一本诗集、一本散文集和一本长篇小说送给了她。当初并没有刁买人心引诱少女的意思。
凯蒂接过书,惊讶不已:
“这些都是你写的呀?”
“只是我全部作品的一部分。”
我那三本书,凯蒂还真读了好几遍。后来这些书都变成了上课的教材。
三本书的作用很大,一下子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从此凯蒂对我刮目相看。在国内,80年代后期,文学虽然还没完全边缘化,但用几首歪诗换取姑娘芳心这招已经不灵了;在美国这招还灵。但要有两个条件,一是对象要是美籍华人或中美混血姑娘,大陆或台湾来的女性一概没戏;二是无论诗歌散文,要是上乘之作,不能滥竽充数。所幸这两个条件我都具备。
我无意中使出的这招,让陶远尘嫉妒不已。这就叫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再说一遍,送书之初我并无叵测之心。
凯蒂认识我和远尘后相当长时间,并不知道我们的真实年龄。她只知道我们都比她大,不知道大多少。后来她知道了,又是惊讶不已:“MY GOD,33岁,太可怕了。怎么看着不像呢?”
“中国男人少性,不像西方男的,刚过三十就谢顶出皱纹。上帝还是公平的,他让西方人皮肤白个头高,也要让他们多毛多皱早衰;他让东方人皮肤黄个子矮,也要让他们皮细少毛抗衰老。”
我笑着说。
“怎么中国人这么大年纪才出国留学呀?”
“18岁我就想出国,出得来吗?我们18岁还在农村种地呢?”
又是我抢着说。
“中国有文革十年,所以我们这代人的年纪都应该减去十岁。那样我们的年纪不就和你一样了吗。”
远尘在凯蒂面前总是彬彬有礼。
“谁给你们减呀,是政府吗?”
“是自己。”
这一年,凯蒂23岁。金色年华,含苞欲放。她实在应该做我们的小妹妹,而我们这两个饱经风霜居心叵测的大哥哥都不愿意把她当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