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顺玉大娘显得有点失望。这时,她才不得不把她的忧虑明白地对这位团支书说出来:“我家昌全是五一年五月间生的,再过半年就满满的二十五岁啦!看着一年年大了,亲戚邻里不少人给他介绍对象、提说亲事,可他一概拒绝了。后来,他干脆对我说:‘娘,以后你给挡一挡驾吧,就说我已经有对象啦!’我问他对象在哪儿,他总不回答我。有一回我又问起来,他却伤心败气地对我说:‘娘,你莫怄气,实对你说吧,我这辈子发誓不结婚了!’……天哩!你看他这是咋回事嘛!别的我不忧,说实话,他就一辈子不结婚我也不那么忧虑,我怕的只是他真的找上个不好的姑娘,造下一辈子的祸害!”
停了停,许琴才说道:“大娘,昌全哥的这方面的事情,我今晚不听你说,真是一点儿也不知道。不过,你老人家还是放心好了,他又不是那些轻浮人,他不会走歪了步子的。”她这样热心地劝说对方,然而心里却在想着:“这个昌全哥是咋个的?一会儿说有对象了,一会儿又发誓不结婚!……这样的一个聪明耿直的人,搞起科研来那样能干,为啥在感情生活方面这样无能呢。”
想到这里,吴昌全那朴实、英俊的身影突然占满了她的思想。她隐隐约约感觉到,那位一心扑在事业上的青年的心,似乎正经历着一种什么痛苦的折磨。这样的感觉,不由使她那少女感情的天平,不知不觉地向他倾斜过去。……是的,所有正直忠诚的人的痛苦,都能引起忠诚正直的人的同情。这是一种伟大的、心心相印的同情。这种革命者的高尚情操,正在冶炼着年轻的团支书的心灵。
金顺玉大娘从许琴沉思着的眼神里,看见了一种纯正而又炽热的东西,她暗想:“我家昌全要是能够娶上许家这个九姑娘,那就好了。”可是,她怕当着面这样说,会使许琴难为情,便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肚里。然而,一个重要的决定已在她心里作出来了:这件婚事,她要亲自出面来提。她要直接去找许茂老汉!这件事不能拖延,甚至不能推到两三天以后,必须明天就去谈。实在说,天底下离了许家的姑娘,谁还能配得上她的儿子吴昌全呢?
是啊,是啊,葫芦坝许茂家里的姑娘,个个都是好样的!
接着,这一老一少两代妇女开始谈论一些别的事,她俩越谈越投契。对于眼下葫芦坝的事情,以及葫芦坝以外的事情,如像近来太平镇上的武斗啦;县上的拖拉机厂自从建起来以后,烟囱就没有冒过烟啦;农村的评工记分便宜了懒汉二流子啦等等问题。这位土改时期的老党员,和这位七十年代的团支书,思想和看法竟然是这样的接近。……正谈得兴浓的时候,吴昌全回来了。
昌全看到许琴坐在自己家的堂屋里,先是一怔,继而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招呼,然后,便一头扎进隔壁的卧室里去了。当娘的忙问道:“呃,龙二叔咋说呀?你见到他么。”
昌全在屋里回答道:“不是上级的布置,也不是支部的决定,是郑大会计的鬼花样!”
“老龙的意思该咋个办啦?是执行,还是不执行呀?”
“他也没咋说,反正我们四队不执行。”
许琴听他俩一对一答,摸不淸头脑,正要问一问,金顺玉大娘却改变了话题,对儿子说道:“你出来呀,团支书找你研究工作呢!”
吴昌全踱到堂屋来了,抓了根板凳靠墙壁坐下,离许琴远远的,冷淡得很。
许琴说:“今天在公社开了一天会。下午分头安排的时候,团委布置了几项工作,有宣传工作、扫盲工作、科研组的工作,还有卫生村。宣传方面,要我们各大队团支部立即把原有的业余文艺宣传队恢复起来,编排一台小节目,内容是宣传第一次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的精神。今晚我找你商量,主要是各生产队以团小组为骨干成立科研小组的事。县委工作组到了公社,马上就要下队来了,颜组长对成立科研组的事很支持,叫我们立即行动,以团员、青年为骨干,请老农做参谋,把各队都搞起来,先订出规划……我给颜组长讲了你搞科研的情况,她听着高兴极了,说是一定要来向你学习呢……呃,昌全哥,你看咋办?”
吴昌全说:“各队都成立科研组,这事早该办了。可是,具体咋个成立,我可不懂行。你们团支部去办吧。”
许琴笑着惊叫起来:“哦哟,‘你们团支部’!这话亏你说得出口呢,你不是团员呀!”
“我这个团员,快超龄了。
“在组织里一天,也得做工作。”
“嘿嘿,我可是……”
“怎么?怕把你们小队搞科研的好经验传给外队?你保守么?自私么?”
许琴这个团干部,懂得一点怎样做动员工作,她这连笑带刺的一长串话,再加以她那活活泼泼的神态,柔中有刚的淸脆声音,是谁也无法招架的。吴昌全只好说:“好啦好啦,你说咋办吧。”
于是他们一起商量起来。只要是搞科研,而不是演剧或干其它什么差事,吴昌全总是乐意接受,并决心实实在地干一番的。他们终于达成了协议:明天召开团支部会议研究这个问题,让昌全去作指导。
商量已定,许琴又向金顺玉大娘告辞了,大娘说:“忙啥呢,难得有空,再摆一会儿龙门阵嘛!……你怕夜深了不敢一个人回去?我叫昌全送你。”
许琴虽然嘴里说要走,脚杆却并没有要往外移动的意思。不知为啥,她真愿意多坐一会儿。
于是,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抓住每一个话题,漫无章节地说了开去。
不知过了多久,看着时候不早,金顺玉怕许茂老汉责怪,才示意叫吴昌全护送许琴出门。此刻,上弦月已经快要搁在西山上了。
四
从前有句俗语:“屋漏又遭连夜雨,行船却遇打头风。”
四十岁的壮年汉子金东水的命运似乎正好应验了这句古老的俗语。
全国解放以后,才第一次穿上鞋子,提着书包上村小读书的少年金东水,在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者辛苦创建的平平坦坦的大路上走着,无忧无虑地度过了他的青春年华。接着是当兵、复员,平凡的劳动,虽然清苦却有乐趣的家庭生活,继而是做党的工作,担起建设葫芦坝这块社会主义新农村的重担……这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干部,真是谁也想不到啊!——当他自己的儿子都已经戴上了红领巾的时候,生活会出现如此的艰难!
在那冰刀霜剑的日月里,人们曾怀疑过:是不是历史果真会在什么时候发生什么误会呢?不!老金自己并不那样认为。曾经学习过“社会发展史”、特别是在部队虽用心学习过党史的共产党员金东水,当他在一九七五年冬天的这个夜晚,坐在这荒凉的葫芦坝上守水人的小草棚棚里边,点起煤油灯,一边读书一边指导十一岁的儿子复习功课时,外表看去,他那严肃的方脸膛,还是平常那个样子。支部书记被停职,以及接二连三的坷坎,似乎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什么悲凉或郁愤的痕迹,好像他们父子们的生活,原本如此,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葫芦坝这个地方,交通闭塞,算得上个穷乡僻壤。然而,这一年春天里“四届人大”吹起的春风,夏天里,传来党中央关于整顿各条战线的喜讯,特别是深秋时节,邓小平同志主持召开了那个农业会议以后,出现在辽阔农村的热浪,鼓动着葫芦坝上这位受贬谪的共产党员的心扉,敲击着千家万户庄稼人的门窗。寡言少语的农民金东水是个喜欢沉思默想的人,他固执地认定:历史像奔腾不息的长江大河一样,有时会不可避免地出现一个漩涡,生活的流水在这里回旋一阵以后,又要浩荡东流的。萌芦坝的事情必将往好处变化!跟随着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长大成人,刚刚进入中年时代的金东水,同葫芦坝的上一辈庄稼人大不一样,他根本不相信命运这个东西!
耳鼓山柏树林盘里吹来的风,把小草棚棚顶上的茅草扫得刷刷刷响。门外,东来的柳溪河水在山脚下焦急地拍打着岩石,发出那种迫不及待的叭叭声。左边,一里以外的梨树坪那儿响起东一声西一声的狗吠……在这一切听惯了的音响里,从梨树坪那边的小路上传来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爹,龙二爸来了!”
十一岁的高小学生从课本上抬起头来。
老金侧耳听听,摇了摇缠着青布头帕的脑壳,说:“不是他。”
儿子眨眨眼,又说:“是昌全表叔?”
“也不像。”
那么是谁呢?谁在这夜静更深的时候朝这荒僻的地方走来呀?
轻快、细碎的脚步声在草棚棚外面停住了。没有敲门,也没有叫喊。警惕性很高的红小兵便扯起童音向门外厉声问道:“哪一个?”
“是我。……还没有睡么,长生娃?”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这样回答。
长生娃迅速地望了他爹一眼,就跳过去开门;而老金却一把抓住儿子的手膀。
由于事情太使人感到意外,也由于过去那些难以说得清楚的情由,老金此刻,眉毛拧成两个疙瘩,心上的血刷地涌到脸上来了。可是,长生娃哪里晓得过去的事情?他向父亲解释道:“四姨娘来了!她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
门外头的脚步声离开了,去远了。
长生娃急得差点儿哭起来!他挣脱父亲的手,一步跳到门边,哗的一声把门打开一看,黑暗中,已看不见人影儿了,只有门槛底下放着一个包袱。长生娃刚要弯腰去拣包袱,几丈开外黑糊糊的小路上传来了那个女人的声音:“长生娃,你快过来一下。”
孩子一听,顾不得去看包袱里裹着的东西,便急忙忙向他四姨娘奔去了。
老金自从火烧房子、女人病逝以后,生活上常常得到居住在本大队的三姨子许秋云、四姨子许秀云,以及那个还没出嫁的老九许琴姑娘的照看,特别是两个孩子的穿戴,补补连连什么的;有时还给送来一点粮食和小菜。小女儿长秀两岁离娘,怪可怜的,四姨子许秀云没有孩子,就接了过去代为抚养。亲戚处,这都是常情嘛!谁家敢挂无事牌,保证没得个三长两短的?然而,难听的闲言怪话从葫芦坝上“闲话公司”郑百香那里制造出来,而且很快传开了,说是“下台干部”金东水,同他四姨子许秀云“不醒豁”。为了这个无中生有的风波,缺少调查研究的老好人代理支书龙庆曾委婉吿诫老金:“要注意影响啊!莫找些虱子在自己脑壳上爬哟!”
为了这个不光彩的风声,六十多岁的许茂老汉鼓起眼睛,恶狠狠地教训他的女儿们:“不给老子顾脸!看老子捶你们!”
当时,郑百如正要找岔子闹离婚,就以此为“理由”,将许秀云打了一顿,提出离婚。而秀云呢,在郑家的生活早就有许多难言之苦,早就想离开那个狼穴了,便咬牙忍受了这个屈辱,在离婚书上按下了手印,搬回老父亲那儿去了。……为这些,老金不仅成了老丈人的眼中钉,而且整个葫芦坝以“闲话公司”为中心的“舆论界”,几乎把他的形象歪曲得不成样子了,他忿忿地从四姨子那里把小女儿长秀要了回来,自己抚养。下地干活,将小女儿背在背上,有时夜里挨批斗,便将小女儿抱在手上。总之从那以后,即使在小路上与四姨子狭道相逢,他也决不再打招呼,对面走过,他把脸扭到一边去。老金是一个宁肯割脑壳而不愿割耳朵的汉子,他认为:什么样的打击迫害都好忍受,什么样的屈辱终有澄淸之日,惟独那样的男女间的闲话受不了!那是伤风败俗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