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肯定有不少污点和错误,可是……我听梅子父亲说,在那个严酷的环境中,他总算功大于过,也尽力保护过一些人……”
“就算是吧,不过当我们如实记录他手上的血迹时,又会怎样呢?”
我无言以对。但我心里觉得纪及对于历史、对于现实中的人和事,都有点过于苛刻了。真是无可奈何,因为这是他的看法,人人都有坚持自己立场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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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娄萌再次暗示我一定要管住自己的嘴巴:她手下的工作人员如果这样,也会影响到于节的。“很可惜,想不到刚刚参加工作的一个年轻人就这样狂妄。幸好霍老是个胸怀坦荡的人,他不与年轻人计较。这个纪及太不像话,不仅在学术上贬低前辈,而且还污蔑他的人格!”
我第一次听到她在明确指责纪及,就说:“这一切都是谣传,纪及决不会那样的……”
娄萌淡淡一笑:“你不要为他打掩护了。我什么情况都了解。”
“在学术问题上,他当然会阐发自己的见解,可是不会无中生有,更不会诽谤霍老。”
娄萌不言。我当然难以说服她。可我真的担心纪及,知道他那种耿直的、不能够遮掩的心性会在某一天给他带来不祥。我当时判断,他肯定因为激愤,在某人面前说了霍老……因为他无法遏制,他无法平息自己的激动和愤懑。
娄萌进一步叮嘱:“你已经在文化界干了这么久,已经很成熟了——有些话不必说得太多,是不是这样?”
“是的,是这样。”
娄萌那双黑亮的眼睛看着我,一会儿就变得温和了。她轻轻摇了摇头,目光里流露着一种爱怜和痛惜,或别的什么意味。她叫了我一声,但没再说什么。
“娄主编,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会给你和于节院长招惹麻烦的。”
这一天我们分手时,她又谈到了于甜——她的那个宝贝女儿:“你知道吗?我是爱护纪及的,关于他的很多事情我都是听于甜讲的。你可能不知道,于甜对他的事很好奇,常常回家谈他。这个痴心娃娃。你应该让纪及明白,有些事情他管不了,也不该多嘴的。他到现在还没动手写那部传记呢,怎么能把一些道听途说讲出来?人家霍老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他很少议论别人。你们年轻人应该学习这一点。”
“是啊,他的品格多么崇高。他是一个伟大的人。”
娄萌盯了我一眼。她不喜欢调侃。
她又问起我对纪及的真实看法、总的印象,甚至征求我对女儿与纪及关系的意见。
“纪及是一个正直的学者,虽然我对他的家世、对他的过去还不太了解;但我觉得他是值得信赖的人。”
“是吗?”
“是的。我认为纪及很有前途。他不久会有更大的成就。他早就是一颗学界‘新星’了。”
“是的,他已经是颗‘新星’了!”
她点点头。我这会儿不知怎么又提起了王小雯,空气立刻紧张起来了。娄萌的眼睛四下望了望,说:“你知道,这个话本来我不应该讲,可我实在忍不住,我得告诉你——那可是个敏感的孩子啊!”
我怔住了,呆呆地望着她。
“霍老——也许还有别人,都很喜欢那个孩子呢!你应该劝一下纪及,最好和她不要过多地来往,这可不是小事情啊……”
我压住心中的惊讶,嘴上却故意说:“不会的,霍老品德高尚,他才不会对那么小的一个孩子有非分之想。”
娄萌正色道:“这你就错了。人非草木,霍老毕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你知道,我认识霍老可比你早多了。我了解他,从来不敢让我们的于甜到他那儿去。你知道吗?于甜刚毕业的时候,霍老还曾经提议让她到他的办公室工作,或者就到科学院,做他的联系人呢。我们家老于说,恐怕这不妥当吧?我们多少还要搞一点回避政策吧?霍老说不碍事。可是我们家老于当面感谢,回来却对我讲:无论如何不能让于甜接触他,霍老在这方面是不太注意的。当然了,他只是指生活方面的事——有大本事的人往往都是多情的——难道——难道你不是吗?”
我的脸立刻红了。我很想甩出一句:我可没有马光、也没有你多情啊!只是这样想,没敢讲。
“霍老位置那么高,人也好,可惜在生活方面太多情了,这也影响了他的进步。以他的资历来说,他的位置应该高得多……”
“老天,这还不高啊?”
“还应该高得多!你们不知道,他那么大的官了,别人想都想不到做事会像孩子……有一回他在街上走,看中了一个卖咸菜的姑娘,为了多接触多搭话,每天里去买好几次咸菜,回头吃不了都扔了。还有一回看好了机关的女播音员,一有工夫就跑进播音室,结果有一次不小心忘了关麦克风,院子里做工间操的人都听见他说了什么……你看吧,这对威信怎么会没有影响……”
我倒觉得霍老蛮有趣,好奇地盯着她,想再听一些。
“总之这些事儿你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要对别人谈。我跟你讲了这些还真有点后悔呢……”
“我明白了,我知道利害的,一定不会多言多语。”
娄萌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使我不太舒服。她想起什么,这会儿到自己的小包里翻了一下,又去办公室桌上找了半天,最后才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个大的信封。她把它郑重地放到了我的面前:“你看看吧,这是霍老闲下来写的一些片断,算是自传的一部分吧,以后成书时会用上的。肯定会很有帮助。”
我马上去取那个信封,她却一伸手按住了:“慢着,你先自己看吧,暂时不要给纪及看——也不要给任何人看;因为这毕竟是他随手写下来的,并不是定稿。”说完这才把它往我跟前推了一下。
我迫不及待地将信封里的东西掏了出来。老天,这么大一沓子,而且全是老式红色竖格稿纸,是用毛笔写成的行楷!一股老宣纸的香气扑进了我的鼻孔中,随之一种钦敬在心里油然而生……我喃喃着:“我一定,一定会好好阅读的。”
娄萌一直注视着我:“这是霍老对你多大的信任。他大概从来没有给其他人看过吧!这么着,为了不损害原稿,你还是复印了再读,早些把原件还给我。”
我当然同意。说实在的,在我眼里这本身就是难得的书法作品——虽然对这门艺术不太在行,但我觉得这字迹衬托了红色的格子,实在非常美观。就凭这一手毛笔字吧,也让我们这一代人自愧不如。我小心地将它们抚摸一遍,然后装了起来。
我回到家里,马上发现梅子的脸色有点不对劲儿。我问她哪里不舒服,她没有回答。停了一会儿她说:“你和纪及一定要管住自己的嘴巴啊!”又是这样的话!我马上追问:
“到底怎么了?”
“不怎么。这是真的。”梅子口气低下来,“这是回家的时候父亲让捎给你的一句话,他是好意。”
我压住了心里的不快,但把手里的皮包重重地放在了桌上。
……
几天后见到了纪及。我不愿把听来的一些话告诉他,只说:“那个传记你可以不写,但没必要那么死心眼,到霍老生活和工作过的每个地方都去细细了解。你完全可以消化一下资料,然后决定做或不做。”
纪及摇头:“这是不可能的。”
看着纪及黑黑的面孔,我觉得无可奈何。是的,我对纪及无可奈何;而纪及还有我,我们大家,对霍老也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