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个多时辰,人群开始摇动。因为一个浑身淌血的人撤下来,一边跑一边大哭,说“指导员牺牲了”。一个晴天霹雳,都知道领人冲杀的也只有他。人群一齐号哭,一会儿副指导员提着一杆枪过来,喊:“还不到哭丧的时候,都给我瞪起眼来,麻脸三婶的人要是冲进来,谁也不准降,见一个杀一个,脚踢牙咬砖头砸……”月影下,都看到副指导员的眼是红色的,头发往上竖,上身光着,涂满了泥巴。他这样喊时,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叫着:“儿呀,快领老少爷们往东跑吧,憨不得呀……”话还没完,就被满身杀气的儿子一把推在地上。
镇西燃烧起来,匪兵逼近,进了街巷就追杀跑不掉的人,一边把房子点上火。但抵抗仍然是有组织的,民兵们慌急地撤向镇东,同时准备把群众领向敌人兵力薄弱处突围。一部分民兵由副指导员率领在西边顶住,另一部分就向东突围。已是下半夜三点,镇子两边的枪声和喊杀声相互回应,惊天动地。大街上的人不断跌倒、爬起,全身满是踏伤的老人和小孩儿坐下号啕,说再也不跑了,不跑了,就等敌人来剐。可他们又不时被人揪起,硬拉着往前跑,直到再一次被乱脚踩倒。
又一个钟头过去了,西边的麻脸三婶已经攻入镇中,而东部除了她的一部,又赶来了野猪的队伍。两支土匪把黑马镇堵得严密结实,看来回击和突围都没了希望。
副指导员在冲天大火中破着嗓子喊叫。他一个人冲在前边,后边的人眼见着没有什么希望,就退下来。好久好久,都听见副指导员在喊、在骂。他用最脏的字眼骂麻脸三婶,这边的人听了,都明白是最后的一口气了。可又待了一会儿,还能时不时地听到他在火光中的声音。不过那已是挣扎中的呼叫,是断断续续的、嘶哑的叫声。
全镇人除了死去的,都被如数围在镇中大街上。小巷子里不断拥出野猪和麻脸三婶的人,他们把藏在角落中的人赶出来。到处都是扔下的土枪和铁矛,土匪们极有耐心地捡起来,一捆一捆扎好,让人抬着挑着往镇子西南部的大广场走去。那里早已是火光冲天,原来几个玉米秸和麦秸垛子已被点燃了。看来这一回麻脸三婶要把事情做得有声有色。她让所有活着的人都到大广场上去,说那里又宽敞又亮堂。
哭叫的人住了声。在集中和驱赶的这段时间,土匪士兵突然和蔼起来,满面笑容。他们押着人群往前,还不时地说一句俏皮话。老婆婆走不动,他们就说:扶扶老奶奶不?老婆婆不吭一声,那人就跟上一句:老骚货让人弄聋了。年轻的姑娘媳妇都尽可能往人群中心挤,浑身打抖。土匪在火光下往里端量着,大妹大姐地叫,做着手势。
广场上亮如白昼。镇上人被赶到这儿,大气不出。他们看到的情景一辈子也忘不掉。离开几个燃烧的秸秆垛子远一些,坐了一个上年纪的女人。她坐的是一把大圆圈扶手椅,上面还铺了一张豹皮。女人穿了一件灰布大襟衣裳,青绸裤,扎了腿带子。掺了银丝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那张颜色乌暗的脸上,一双眼睛像两个黑色钢珠。皱纹多得惊人,这些皱纹就像麻线勒紧了面皮,一脸斑点也模糊了。她不愠不怒,嘴角还有淡淡笑意,身子松松地坐那儿,两手就搭在膝上,像是刚刚睡醒不一会儿,漱洗完毕,正等一杯早茶。
以大圆圈扶手椅为中心,两边排开十几个持枪的士兵,枪上都镶有闪闪发光的刺刀。有两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穿了深蓝色的军裤,上身都是花衣服,扎了皮带。这就是老女人的两个女儿,因为高兴,今夜没穿男人的衣服。她们分站在母亲身侧,两手抱胸。几匹大马拴在更远一点的树上,火光下脊背闪亮,不断打着响鼻。
一个四十多岁的方脸男人跑到麻脸三婶跟前,咕哝了一会儿。老女人口气平淡:“这有什么好急的?完事了再干吧。嗯,野猪。”
野猪退开一步,抬眼在老女人身侧寻找什么,有些怅然。
老女人咳一声,立刻有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走上来,递上一个小盖碗。她饮了一口,又把盖碗交到小伙子手中。小伙子一直捧着茶碗恭立一旁。他长得细高身量,略长一点的头发黑得像墨,正好衬着一张苍白的脸。老女人的大眼滚动着,从黑鸦鸦的人群这一端看到那一端,开始说话了。那声音又哑又沉十分遥远,像是从地底发出来的。
“呼呀老少爷们儿,这口气咽得下哩?好几年的账啦,都是些陈账,一翻直冒土末子。算算啵?不算越积越多,把个打算盘的累死。呼呀老少爷们儿,累死累死……死、死!哼哼。”
她牙齿咬响了,闭了眼,喉结上下移动。旁边的小伙子又递过茶碗,她又小饮一口。
“累死累死……死、死!哼哼。”
吐出的字儿一个比一个重,像要把这些字儿全都夯进地里。
“黑马镇重新寻了干爹,就扔了亲娘。天底下有这样没心没肺的人呀?我三婶护了十几年镇子,哪个不算我孩儿?可倒好,个个眼窝红赤赤的,都想瞅个节骨眼儿把老娘卖给烧锅,让姓殷那个掌柜的熬成一锅皮冻。下锅前再把老娘衣裳剥了,让那些王八崽子取乐……想得美哩!黑心黑肠的人,你就不想想?你也是肉长的,你家也有小媳妇黄花闺女哩,老娘养了上千个男娃,如今个个壮胳膊粗腿的,早就耐不住心性了……”
麻脸三婶的话没停,一旁的几个士兵嬉笑起来。捧茶的白脸小伙子厉目一扫,士兵赶紧闭了嘴。
“有管账的没?”老女人嚷。
一个上年纪的匪兵从一侧跨出,歪歪斜斜打个敬礼:“报告司令,数儿都记下了,清清一本账哩。”
“你当着老少爷们儿,说说看。”
匪兵转向一场人,咳咳嗓子喊:“……该镇目无司令,败坏纲常,拖欠‘地皮贡’一百三十二次,对司令所率部下断粮草、布匹、牲畜,且恃武相抗,勾结乱党,养盗贼蓄兵丁,伺机谋反。据本账房粗不啦叽统计,除却零头尾数,针头线脑不计,须交纳银元八万四千零三十二块。另有血债如下:该镇三年来共襄助乱党,借剿匪为名,虐杀司令部下四十二人;最为可恶者,前几日司令干儿来镇上做一番货郎,即被诬为探子,反复折磨受尽酷刑直被打死,本司令闻后泪眼不干,夜夜呼其乳名,真是悲莫大焉……”
他越说越急,脖子发直,大汗淋漓。一旁的麻脸三婶阻止了他,唤一声:“凶手拿来!”
随着“好也”一声,几个兵丁从一个角落里拖上一团,拖到光亮处,人们才看清那是一个人捆成了一球。他浑身流血,血汁又沾满了泥巴,一张大嘴被塞上的破布撑得流血。可他一双喷恨溅火的眼睛还在四处盯视。所有人都认出这是副指导员。
有人抽泣起来。
“你奶奶的,一手砍杀我十几个兄弟……”一个红脸匪兵恶声恶气盯住他,一边骂一边往上凑。另有年轻人说:“还用营长动手?留给小的吧!”营长不理,只把捆起的人一件件衣服剥净,然后自己又解了腰带,抡起了花儿打。噼噼啪啪的抽打声中,听不到一声哀叫。
“是个拗汉!来人呀,动动刀儿!”他回头嚷。
马上有几个匪兵伸过刺刀来,先挑去了嘴上塞的东西,接着又戳在下身。喊叫声不堪入耳,一场人啊啊大叫。有人捂着眼,有的跪下来。
“麻脸三婶,我怎么日你!我怎么日你!……”地上滚动的人嚷。
老女人轻轻饮茶,笑了。
“求求司令,让他死得利索些吧,求求……”有人跪着呼求。
这时伸长的刺刀又戳向别的部位。血流奔涌开来,尖利利的叫声越来越弱。血肉模糊的身体先在地上滚动、挣扎,最后颤了几颤,一动不动了。一个人过去在鼻孔那儿试了试,说:“劲儿过了。”
营长说好来,那么叉起来吧。立刻有十几枝刺刀一齐插上去,高举过顶,一直举到熊熊燃烧的大草垛子跟前,扔了上去。
大草垛子腾起一团黑烟。
4
广场上一片呜呜的哭声,像浓云压住大地。星月没了,只有冲天的大火。时辰已到五点,匪兵喊着“不早了,该打道回府了”,一边紧做。他们把所有的枪支铁矛都堆在一块儿,然后让镇上人出来清点。上年纪的匪兵报完账后垂手站立一旁,这会儿一个劲督促人群中出个“帮手”。谁也不愿出来,他就走到近前,一伸手抓住一个四十多岁的无业游民。
无业游民浑身乱抖,见匪兵们大笑,就跟上朗朗笑了几声。他蹲下来一五一十地数。匪兵站在一边盯着。
“报告麻脸三婶……司令……枪儿七十三杆,矛嘛,多哩,新旧加起来有个一百八十杆啦,有的上面沾了血,有的没哩,是铜头新打出来的,干干净净……”
麻脸三婶第一遭听到有人敢对面呼她的外号,刚要发火,又觉得这个破衣烂衫的无业游民有趣。她端量着,“问:多大了?”“不大,比起老奶奶你,我是毛孩儿一个,四十三了。”“哦,做什么的?”“不做什么,吃百家饭儿。”“有媳妇没?”“没哩,没有那路儿福分。”“想不想?”“天哩,想煞!”“那好,一边待着去,一会儿大婶给你找下个。”
无业游民一惊,哆嗦着退开一步。麻脸三婶又叫住他:“慢,你说那个‘铜头’,是个什么东西?”
“打马蹄掌的呀!一围遭的马呀牛呀都是他给上了掌。他让指导员催着打矛,一夜一夜打……打……”
“行了,待着去吧!”
“是啦!”
接着就是呼喊“铜头”的声音。只叫了三声,就有一个苍老的嗓子应了一句。大家都看到一个老人分开密密的人群,从人堆走了出来。他高高鼓鼓的额头在火光下闪亮,嘴角紧闭,使一边有一道深深的竖纹。默默地走上来,眼闭了又睁,睁了又闭。
“你知道时辰到了吗?”老女人问。
“知道。打从多少年前那匹宝驹死了,老少爷们儿的命就定了。”
“什么宝驹?”
“这得从头儿絮叨了,只怕司令没有工夫听哩。”
“说说看。”
“也好。千儿八百年有了,嗯,那时候这个黑马镇可没有人烟。全是白茅茅草,日头一出来,白花花一片;天快黑那会儿,又染成了红的,真像一大片血海啊。一年春上天不冷不热,从南面嘛,来了一群要饭的人,他们都快饿死了,说不定早上晚黑就一个跟头栽下来,再也不起来……”
麻脸三婶的两个女儿笑出声来。
野猪从一边猫着腰上来,对在麻脸三婶耳根上咕哝。她立刻打断铜头的话:“得了,留着这故事跟我回司令部说去——我们走时你跟上,讲完了故事再给马打掌,打一辈子。”
铜头昂起脖子:“这就错了。我是迎着时辰来的,只求一死。再说我早琢磨过,这围遭儿少不了大劫大难,都是命里该着,该受魔王折腾。像你这个司令,我知道就是什么女妖闪化的……”
铜头的话刚落地,只听一声尖叫。
大伙儿抬头去看,见麻脸三婶的一个女儿怒目圆睁,拔出枪来。她一手握枪,瞥了一眼母亲,见老人只是眯着眼,就抬手甩了一下。
一声枪响,铜头栽倒了。
报账的匪兵凑过去踢了一脚,又把他翻过来,大嚷:“大小姐真是神枪,一枪打中脑门心!大小姐神枪哪!……”
“神枪!神枪!……”好几个匪兵一齐呼叫,野猪叫得最响。
匪兵开始把围在一块儿的人群推来推去挑拣,在一片哭叫声、诅咒声和告饶声中把年轻男女找出来,让他们分开站。还说谁指出一个八一支队的杂种,谁就能捡一条命。说过之后没有一点声息,但只静了一小会儿,真有人出来指认了。十几个伤号给拖出来了。又一会儿,有个胖胖的凹眼姑娘从年轻妇女的队伍中走出,自动站到了伤号一边。
所有的目光都去看她。几个匪兵嗷嗷叫。麻脸三婶眯着眼看凹眼姑娘,从头打量到脚,咕哝一句:
“婊子。”
“天不早了!三婶……”野猪又在一旁催促。
“过过数儿,多少人?”麻脸三婶脸上的皱纹都拉直了。
“五百三十二人,加上死的两个,这个臭婊子……”
场上静静的。所有人都看着端坐椅子中的人,她这会儿又在饮茶。她抬头看看天上变疏的星星,终于开口了:“我看这数儿少些。咱死了那么多弟兄,该好好祭祭……”
人群一片长泣。他们这才听明白,麻脸三婶要大开杀戒,要一口气杀上几百人、上千人。人群像大涌一样翻腾,匪兵开始放枪,野猪在旁边指挥,一口气打了几十发子弹,不少人应声倒下。站成一排的伤号呆呆立着,紧闭双目,后来像是听到了一声号令,一齐跃起扑向麻脸三婶……老女人屁股没有挪窝儿,只是歪了歪身子。与此同时枪响了,伤号倒下几个,没倒的被刺刀扎中了。他们捂着伤口吼叫,骂着麻脸三婶,还有人呼起了口号。
老女人的两个女儿指挥身边的匪兵把地上的人叉起来,一个一个扔到了大火中。黑烟翻卷,一场的嚎哭……有人发现那个凹眼姑娘撒腿就蹿,想抢一枝扔在地上的长矛。
两个匪兵把她扭住,又踩到地上,接上就撕她的衣服。冲天大火下,全场人都被一个光洁的裸体给震惊了。有人嚎哭:“妈妈呀,伤天害理,老天呀……”匪兵从容不迫地往赤裸裸的凹眼姑娘嘴里填破布,她咬手,他们就改用一根棍子捅。
那个洁白的躯体被压在了地上,一群匪兵围上了。
人群又翻涌起来,又是一阵枪声,又是应声倒地的人。
谁喊了一声:“快没气了……”
麻脸三婶想起什么,让人催那个无业游民到那儿去。他哆嗦着,跪下,连连磕头:“奶奶饶我,我不敢了,我害怕凹眼闺女,我一辈子也……不……”
匪兵把他拖过去。他还是哆嗦,跪着。“去你妈的狗东西!”一声怒喝,几支刺刀伸向两个人……一切声音都没有了。几堆大火里好像有什么爆开了,发出轰轰的炸响,飞扬的火星扬到了天上,像雪一样飘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