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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乾卷(1)

(1)

暖暖那时最大的愿望,是挣到一万元钱。存折上的数字正在缓慢地向一万靠近,有几个夜晚,暖暖已在梦中设计这一万元的用法了。没想到就在这当儿接到了娘病重的电话,其时她正在北京朝阳区的一栋高楼里,给一套新装修的房子保洁。新房里有一股浓烈的香蕉水味,熏得暖暖有些头疼,可她仍咬了牙手脚不停地忙着:刮去地板砖上的污迹、擦亮门窗上的玻璃、抹掉洁具上的污点、背走装修垃圾……保洁公司把这家的活包给她和另外两个姑娘,早干完就可以早拿到属于她的九十块钱。可能是楼高离天太近的缘故,从窗外扑进来的八月的阳光像开水一样滚烫滚烫,使得暖暖前胸后背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她记得自己正停了拖把抹汗时,女伴的“神州行”响了,女伴接通后把“神州行”朝她递过来:找你的。暖暖有些诧异:谁?及至看清号码是家乡的,才有些紧张起来,因为她给爹交待过,电话是同事的,没有急事不要打。果然,爹的声音里全是慌张,爹说:暖暖,我是在聚香街上的邮电所给你打的电话,你快回来,你娘病得厉害……暖暖当时的腿一软,急忙将身子倚住了就近的窗台,她对着话筒说:爹,快送乡上的医院,我立马回去……

暖暖坐火车返到南府市再换汽车赶到丹湖东岸时,已是第二天的正午了。她下了汽车就向湖岸跑,只要赶上去西岸的那艘班船,黄昏时分就能到家了。可跑到湖边一看,班船已走得没了踪影,码头上剩下的都是渔船和供游人们在近处戏水的小划子。她不死心地奔到卖船票的屋子窗口问:大叔,还有没有去西岸的船?没了,姑娘,明天走吧。那人边说边把窗上的木板拉了下去。这可咋办?暖暖站在水边向西岸望着,几十里的湖面根本望不到边,可她知道楚王庄所在的大致位置,她焦躁至极地望着那个方向。这一刻,她对丹湖不由得生出了恨意:谁让你这样子大呀?!

住在丹湖西岸的暖暖从小就觉得丹湖太大,要去南府城就得过湖,可过一趟湖真是不易。暖暖知道这全是丰阳江造出的麻烦。丰阳江在经过秦岭的长期娇惯和伏牛山的低首逢迎之后,抵达这一带时显得骄横无比,动不动就大发脾气,差不多每两年就要跟百姓捣蛋一回,仅光绪年间那回发水,就将八万多人的性命生生掠走。丹湖,便是在历次的大水之后,慢慢在一片江滩和一处阔大的凹地上形成的。不过那时的湖水面积有限,使它变得烟波浩淼一望无际的契机,是为了向北方调水在下游修起了截流江水的大坝。从那以后,它的湖水就越来越多越来越深越来越清,沿岸的百姓们也渐渐习惯了大湖的存在,只是间或的,暖暖还能听到村里老人们的感叹:过去这丹湖身个小时,从东岸到西岸,也就顿饭功夫,哪像现在,小船得摇上近一天,当年李闯王领兵由此处过湖,据说马是直接游过来的,如今水面这样宽,哪一匹马能游过湖?……

嗨,小妮子,来船上玩玩?近处的一条渔船里钻出一个赤臂的汉子,朝暖暖边喊边做了个搂抱的动作。暖暖狠狠剜了对方一眼,厉声道:回去叫你姐来跟你玩吧!那汉子一听,讪讪一笑又钻进了舱里。难道还要在这湖边住上一晚么?暖暖沮丧地扔下提包,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在坐下的那一刻,她的手碰到了腰间那个鼓鼓的衣袋,那里边装着她打工两年来所挣的八千多块钱。娘,你别怕,女儿如今有钱给你治病了……

就在暖暖坐在那儿直盯着水面发愁的时候,一艘摩托艇呼呼地由湖里驶来,很快到了岸边,跟着就见几个公安揪着一个带了手铐的男人由艇里跳上了岸,快步向停在不远处的一辆警车走去。这男的犯了啥事?有人在问开摩托艇的小伙。暖暖这时就也侧了耳朵去听。盗挖楚墓!楚墓?啥球楚墓?问的人显然没有听懂。就是楚国人的墓,前不久西岸上的聚香街附近,因为打井发现了两座古墓,县上和南府市的人不让乱动,可这小子夜里去偷偷掘开了,从墓里弄到了一些锈得不成样子的铜器,这就犯了法。墓是楚国的?是呀,县上和市上的人都说,咱们丹湖这一带,古时候都归楚国……

暖暖扭过了脸。她现在可没心情没兴趣去听楚国里的事,她现在最需要一只船,一只能去西岸的船,那怕是小划子也行。就在暖暖愁眉紧锁的时候,不远处突然响起一声喊:老黑豆,下次记住多带点辛夷花蕾来。老黑豆?她急忙扭头去看,原来被喊的人正是同村常到东岸卖药材的黑豆叔,暖暖忙起身拎了提包踉踉跄跄地跑过去叫:黑豆叔,你是摇船来的?黑瘦的矮个子中年男人哎了一声回头一看:嗨呀,暖暖,你回来了?巧,快,正好坐叔的船回去。

黑豆叔的船小得可怜,可他给船装了机器,呜呜呜的,走得挺快。今天湖里无风,浪不大,蓝莹莹的水面上,除了几只白色的水鸟在翻飞之外,还不时能看见小鱼一跳一跃。远处,有几只渔船在悠然地收着渔网。暖暖,我有好几天没见你爹下湖捕鱼了。他可能是在忙俺娘的病,俺娘的病加重了。你娘究竟得的是啥病?总见她到梅家药铺里抓药,气色也不大好。我也不知道。暖暖叹口气。暖暖,你在北京打工一月能挣多少钱?五百多吧。管不管饭?中午让吃一顿一块五的盒饭。睡的地方呐?和几个打工的姐妹在一起租。比俺家你萝萝妹妹强,她在省城打工,一个月才三百八十块,刨去吃喝,净落不到二百。萝萝妹妹也出去了?暖暖记得黑豆叔的女儿萝萝还小哩。出去了,和魏家的魏良他们几个人一起走的,出去多少能挣个活钱,比在家种地好,种地只能挣个肚子圆……

船靠岸时太阳早滚到了后山的那一边,村子里已是炊烟四起了。暖暖谢了黑豆叔,下船快步向村里走,走到那个风化得很厉害的刻有“楚王庄”仨字的石柱子前,望着离开两年的村庄里那些高高低低的房屋,她突然间觉得,往日感到很大很威风的村子,变小变旧了;记忆里很高很漂亮的屋子,变低变破了;印象里很宽很平的村路,变窄变难看了;只有自家屋前的那棵老辛夷树,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又粗又高,树冠像把巨伞;再就是那些鸟,还像过去那样,在老辛夷树的枝子上飞起落下,叽叽喳喳地进行归宿前的最后唠叨。

家里只有妹妹禾禾和奶奶。奶奶正习惯地赤着上身坐在灶前烧火,边向灶膛里填着柴草边大声地咳嗽着,胸前两只干枯的奶子在不停地左右摇晃;禾禾在向锅里砍着红薯,每一块红薯落进锅里时都能溅起一些小小的水星落到奶奶的身上。禾禾听见脚步声扭头看见姐姐进屋,停了刀,先是叫了一声:姐──跟着就流出了眼泪。暖暖的心一紧,上前喊了声:奶奶。弯下腰在奶奶那多皱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才又回头问禾禾:爹呢?爹送娘去了聚香街乡上医院,让我和奶奶看家。病咋样?暖暖连着声问。听说今天后晌动手术。究竟定的啥病?奶子癌。奶子癌?暖暖吸了一口冷气。就是娘的一只奶子上生了癌。禾禾解释着。

暖暖噗咚一声坐到了奶奶身旁的一把椅子上,双手抱住了头。都怨你爹!奶奶这时开口道:他总是在湖里逮鱼、网虾、捉蟹,鱼虾蟹是啥?鱼虾蟹不是湖神的东西?总从人家那里拿东西人家能高兴?我让他每个月敬一回湖神,他总是忘记总是不听,总说去凌岩寺烧香就行了,寺里供的是谁?是佛祖,湖神不会住那里,这路神管不了那路神,谁的香火也不能少,他就是不听,这下子好了,罚到你娘身上了,奶子癌!暖暖没应奶奶的话,半晌,才抬头问禾禾:咱家的自行车在吗?禾禾答:爹是用自行车驮娘去聚香街上的。暖暖说:那你去青葱嫂家一趟,就说我要借他们家的自行车用用。

天都黑了,这会儿借车干啥?禾禾瞪大了眼。

去医院,我要去医院看看娘,我放不下心。

那样远,你一个人──

去借车吧。暖暖扭身替奶奶抓了一把柴扔进了灶膛里,将熄的火又燃了起来。之后便起身麻利地去脸盆里洗了洗手,拿起禾禾放下的菜刀朝锅里砍起红薯来。砍完红薯盖上锅盖,暖暖转身去自己带回的提包里抽出一件短袖衬衫说:奶奶,我给你买了一件衫子,来,穿上试试。晚点再穿吧,天这样热。奶奶说。穿上好看些,北京城里的那些老奶奶再热也不打赤身。暖暖刚才进屋看见奶奶打着赤身时确实已有些不习惯。嗨,咱乡下人咋能跟人家比?奶奶有些不以为然。暖暖没容奶奶再开口,三两下就给奶奶穿上了短袖衫。咋样,合身吧?暖暖左右审视着。奶奶边扯着衣襟看边带了笑说:好,好,就是有些洋气了……

锅里的红薯还没有煮好,院门外就有了响动,伴着自行车轮胎在地上的颠动声,两个人的脚步已响进了院里。不用抬头,暖暖就知道是青葱嫂来了。

暖暖,回来了?我估摸你这两天就会回来,你长林哥去南府打工不在家,我送你去医院吧!因长年劳动显得健康结实的青葱嫂走进门说,之后又扭脸对暖暖奶问:奶奶,你还没有吃饭?

奶奶没有回答青葱嫂的问话,奶奶只是把手中的拐杖举起敲了一下青葱嫂的胳臂说:长林家的,你和暖暖都是女的,走夜路能行?万一碰上个歹人咋办?放心,哪有那样多的歹人?青葱嫂笑着。嘿,你可不敢大意,前些天老桐家的媳妇不是在路上被抢了?三十多个鸡蛋哩,全被歹人拎走了!奶奶依旧不放心。我拿把镰刀!青葱嫂这时呼地由门后墙上扯下一把雪亮的镰刀扬了扬:真要碰见歹人,我就砍了他!

吹吧,你!奶奶张开只剩两颗牙的嘴笑了,你有那胆量?只怕人家喝叫一声,你就会吓瘫到地上。

不是还有俺暖暖妹子?!

那倒是,俺暖暖是有敢砍人的胆量!奶奶有些自豪,随即又叮嘱道:天黑,你娃子骑车带暖暖可要小心,去聚香街的路都在湖边,你们走路时,不要说惹湖神不高兴的话!记住没?

记住了,奶奶。青葱嫂边应边转身去推自行车,暖暖顺手抽出了她别在背后的镰刀,握到了自己手里,随即相跟着出了院门。奶奶又追出来问:哎,长林家的,我再问一句,你没有再怀上娃儿吧?

咋?奶奶批准让我再生一胎?青葱嫂在黑暗中笑起来。

我是怕你身上有了,要是那样可不能骑车带人,出了事俺们担待不起。

放心吧,奶奶,长林不在家,种子还没有撒哩……

(2)

从楚王庄到聚香街有整整九里沙土路,路的右边虽然都是大山,可左边却总在丹湖岸上绕,这就使这条路还能骑自行车。暖暖坐在青葱嫂骑的自行车后座上,一边听着她粗重的喘息,一边看着四周无边的黑暗。路边的秋虫先还叫得很欢,可一听到自行车响,就紧忙停了嗓子。想起昨天傍晚还在人声喧攘灯火辉煌的北京城,今夜里却在这寂无人声黑得可怕的小路上,暖暖心里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完全是两个世界呀!

青葱嫂的喘息越来越重了,暖暖心上有些不忍,轻了声说:嫂子,我来骑一会吧,你歇歇。

没事。青葱嫂腾出一只手去衣袋里掏着什么,之后刹了车,伸手过来把一个温温的纸包放到了暖暖手上:你好好坐在车后歇歇,你从北京上车时肯定心里很急,这一路上又是火车又是汽车又是船的,还不是忍饥挨饿?到家就又走,还能不累?那个饼里夹着鸡蛋,先垫一下饥,到聚香街上再买吃的。

暖暖捏着那饼,眼眶一热,有两个泪珠跟着落在了衣服前襟上。在暖暖所交的女友中,青葱嫂是最值得信赖的一个。其实青葱嫂的男人长林和暖暖家并无血缘关系,暖暖和青葱嫂好,完全是因为两个人脾气相投。青葱嫂是五年前从邻村嫁过来的,她因为脾性好乐于助人且又会绣花编筐,很快就让暖暖喜欢上了。在暖暖没去北京打工的那些日子里,她得了空就往青葱嫂家跑,啥心里话都愿给青葱嫂说。

对婶子的病你不要太焦心,我听说这种病如今已经能治好。青葱嫂劝道。

唉。暖暖叹了一句,娘的命可是真不好。

你这两年在外边,对找对象的事是咋想的?碰没碰见个合意的?青葱嫂边蹬着车子边问。

没,我在的那个保洁公司很小,没见有啥像样的小伙;再说,在外边只想着多挣钱,对这事真还没有时间去细想哩。暖暖望着路边那淡白色的湖水答。

可别骗你嫂子,甭到时候突然把一个帅小伙领到我面前,吓我一跳。

骗你是狗。

对咱村的开田,你拿没拿个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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