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当他们进了槐家门时,却见槐家的小儿子二兔竟然在屋门口的小石墩上坐着,那只灰狗就在他的怀里抱着呢。三个人依次站下了。老曹看着二兔,说:“孩子,进屋去吧。”二兔说:“不!狗是我喂的,谁也别想逮走。”老曹吐了一口气,又说:“听话,进屋吧。”二兔十分警觉地看着他,说:“不!”老曹说:“我不逮它,我让它自己跟我走。”二兔说:“骗人!”老曹又看了看二兔,却一声不吭地蹲下来了。他蹲在院子里,就地伸出手来,就见从他的袖筒里滚出一个黑糊糊的东西来,那东西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大药丸。接下去,老曹轻声说:“灰灰,过来,过来吧。”紧接着,只听二兔命令道:“灰子,别过去!”
然而,那只灰狗先是往下缩着身子,浑身的毛不停地抖着,嘴里发出“呜呜嘶嘶”的声音,慢慢、慢慢,身子就匍匐在地上了,它的肚皮紧贴着地皮,就那么一点一点地向前爬去……二兔急了,用力地往后拽它,却怎么也拽不住。
老曹蹲在那里,一只手贴在地上,手上放着那丸黑糊糊的东西。仍是轻声说:“灰灰,来吧,来。”
当那只灰狗爬到他面前时,却不动了,两只狗眼紧盯着那丸黑糊糊的东西。
这时,老曹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拂着狗脖子上的毛,一边捋一边说:“听话,灰灰,吃吧,吃吧。”那狗勾下头去,闻了一下,又闻了一下,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当那只灰狗张开嘴来,去吃那东西时,就见老曹的手闪电般地往前一送,一抓,一翻,只听“噔嘣”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碎了似的。接下去,老曹的手像钳子一样紧紧地钳住了那只灰狗的嘴,只见狗的两只后腿扒拉着扑腾了两下,就再也不动了。
这时,二兔就像傻了似的立在那里,呆呆地望着那条翻倒了的灰狗……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蹿起来哭喊着骂道:“我日你娘哇!老曹。”
老曹不动,老曹就立在那里……
半晌的时候,呼天成来到了那片杨树林里。一踏进林子,他就怔住了。他看见,整片林子成了一条狗的长廊!树上倒挂着一条一条的狗,有黑的,有白的,有黄的,有灰的……狗们或大或小、或长或短,一只只吊在树上,暴着一双双瘆人的白眼!当小风吹过时,阳光下,有一旋儿一旋儿的狗毛在空中飞舞。倏尔,他看到,在离他七步远的一棵树上,吊着的是一只小花狗,那狗不大,毛茸茸的,脖里还挂着一串铃铛。只见那小花狗的前腿一弹一弹地挛动着,那脖里的铃铛就跟着那扯动“当啷、当啷”地响,让人看了揪心!望着眼前这一切,他默然了。有片刻的光景,他眼里出现了一丝游移,他甚至有些后悔。狗们也可怜哪!为什么要杀它们呢?就为了那一件事……他不由得想起了那些外出开会的日子,每到赶夜路回村的时候,狗远远就迎上来,在腿前腿后跳着、叫着,很温馨啊!
狗们!对不住了。
就在这时,蛮牛跑过来了。蛮牛说:“都弄来了。三十八只!”
“操,那家伙手段真高。全是用水呛的,‘叽’一声死一只,‘叽’一声死一只……”
呼天成听了,默默地转过身去,一句话也不说。片刻,他轻声说:“弄吧。”说完,他扭头走了。
三十八条狗,三十八条冤魂,就在树上挂着,任凭老曹一个一个、一刀一刀地宰割。这应该是老曹一生当中最为辉煌的一天了。动手的时候,他总是先要默立一分钟,而后两眼暴出一束亮点,身量也陡地就长了一寸,那架势硬硬的,手那么一甩、一拽,接下去就是一片“噌噌……”的声响,那声音在老曹心里就是最动听的音乐!那音乐就在林子的上空环绕、盘旋,随着那有节奏的“噌噌、噌噌噌……”的声音,狗在他的手里成了一片片、一块块的布,当乐声停止的时候,一块完整的狗皮就掉在他的手上了!
……也有死不瞑目的。那两只狗眼就暴暴地、死死地盯着老曹,把老曹印在它的眸子上!老曹临动手之前,就说:“朋友,犯到我手里,你值了。”可那狗任死不闭眼。老曹就用手轻轻地去揉它的眼皮,一边抚摸一边说:“闭眼吧,闭眼吧。早死早托生……”那狗果然就把眼闭了。
夕阳西下,呼天成又走进了那片林子。这时候,浓烈的血腥气已经把林子染了。夕阳的余辉从外边射进来,林子像是被血洗了一样,一片红色!狗们已成了肉们,一片片地挂在那里……就在林子的中央,兀立着一个小人,那人就是老曹。他仿佛已经不是人了,那简直就是一挂淌血的皮围裙!人没有了,人已陷在血糊糊的皮围裙里了。那“皮围裙”就像是成了精一样,一股凶光邪邪地架在那里,挓挲着两只血淋淋的手,嘴里噙着一把牛耳尖刀,血正一滴一滴地从那把尖刀上滴下来……
呼天成走上前去,叫了一声:“老曹。”只见他微微动了一下,抬了抬眼皮,嘴里吐出一口气来,那目光很瘆人地望着呼天成,先是从上到下,而后是从下到上,那分明是在寻找下刀的部位!
呼天成立时恼了。他大喝一声:“疯了你?!”说着,扬起手来,兜头给了他一耳光!
随着那一记响亮的耳光,那把牛耳尖刀飞出去了,老曹的身子晃了几晃,勉强才立住。他眨了眨眼皮,像是刚醒过来似的,喃喃地说:“是支书,是支书哇。”说着,那身架倏尔就小下去了,小成了一个可怜巴巴的矮人。他瘫坐在地上,在身上擦了一下血手,长长地吁了口气,用讨好的语气说:“我一天都没吃东西了。整整一天,我就生吃了一个狗蛋。”
夜里,没有了狗叫,村子里一片静黑。那黑也像是没了生气似的,死哑哑的。
后来倒风了,风把那浓烈的血腥气灌进了村子。那风带哨儿,呜呜的,仿佛也带来了狗的魂灵,狗的魂灵在村街里旋来旋去,一家一家地拍打着人们的窗棂,就像是在哭着叫门……
后半夜的时候,老曹家的院门上被人摔了屎,还有人往院子里扔砖头!咕咕咚咚地响了一夜……
早上,只见一院子都是狗皮!
鸡叫时分,呼天成一开门,见老曹在他门外的地上蹲着。见了呼天成,他呜呜地哭起来了。呼天成说:“老曹,你这是干啥?”
老曹蹲在那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支书,支书哇,这、这能怨我吗?”
呼天成默默地看着老曹,看得老曹勾下头去,像孙子似的。可他一句话都没说,就走回屋去了。片刻,他披着衣裳走出来,看了老曹一眼,说:“老曹,走吧。”
老曹一怔,说:“走?”
呼天成说:“过上一段,你再回来嘛……”往下,就不再说了。
老曹明白了。
§§§第五节
一、死棋活走
只剩两个泥蛋了。
呼天成眯着眼,一直在看那两个泥蛋。一个泥蛋是方的,一个泥蛋是圆的,这就是棋盘上最后剩下的敌对双方……
这是平原乡间的一种棋类游戏,叫“扎方”。过去,这种游戏一般是农人在田间地头上玩的。歇晌的时候,两个人,随随便便地在地上画上一些歪歪斜斜的格子,而后再找上一些小土蛋和树棍棍(假如一方用的是土蛋,那另一方就是树棍),就那么往地头上一蹲,就开始对垒了。玩法很简易。呼天成一直很喜欢“扎方”,他年轻时就是一个“扎方”的高手。可以说,在呼家堡,从没有一个人胜过他。后来他就不常跟人对垒了,可他仍然喜欢“扎方”。于是就叫人专门做了一个简单的木制棋盘,找本地上好的黏土晒了两种泥蛋,偶尔也跟人玩玩。有时候就自己一个人玩,自己跟自己扎。于是,在呼家堡,也就有了一种呼天成发明的棋,叫做“泥蛋棋”。
县长呼国庆在一旁站着。他早就进来了,可他一直没敢惊动呼伯,就悄悄地立在那儿,看他一个人“扎方”。看着,看着,当棋盘上只剩下两个泥蛋的时候,呼国庆终于开口说:“呼伯,咋还摆泥蛋呢?”
呼天成头都没抬,说:“我就是玩泥蛋的,不玩泥蛋玩什么?”
呼国庆赶忙说:“呼伯,我给您弄了副好子。玉石的。”
呼天成眼在棋盘上,默默地摇了摇头说:“咱是个土人,玩了一辈子泥蛋。别的,玩不了哇。”
呼国庆说:“看样子,这棋是和了。”
呼天成仍没有抬头,只喃喃地说:“和了?”
呼国庆轻声说:“就俩蛋……”他的意思很明白,棋盘上只剩两个蛋了,双方各剩一子,这棋就没法走了,只有“和”。
呼天成的眉头皱了一下,慢慢地说:“和了就好,就怕和不了。”
呼国庆又瞅了一下棋盘,说:“我看和了。”
呼天成抬起头来,斜了他一眼,说:“你走走试试,我看你怎么和?”
呼国庆心里有事,可以说是心急如火燎!但在老头面前,他又不能表现出来。于是,他就随随便便地拿起那个圆泥蛋走了一步。
当呼国庆走了一步后,呼天成没有马上走,他只是凝视着棋盘,看了一阵之后,他才也跟着走了一步。他没有进,反而往后退了。
走了几步之后,两个子一直是进进退退的。呼国庆心不在棋上,觉得再走下去实在是没意思,这棋显然是和了。他心里有事,急煎煎的,就叫了一声:“呼伯。”
呼天成一心在棋上,连他的叫声都似乎没听到……就这么一快一慢,两人又走了几步,到了这时,呼国庆才发现,他已走到绝路上了,他被挤在了死角里,只能退不能进,眼看无棋可走了。
呼国庆一拍脑壳,笑了。苦笑。
呼天成沉声说:“当县长了,说话不要那么武断。”
呼国庆感叹道:“姜还是老的辣呀。”
到了这时,呼天成才直起身来,淡淡一笑说:“你也别臊我的气。三番五次打电话来,有话就说吧。”
在呼伯面前,呼国庆从不敢隐瞒什么。他是呼伯一手培养出来的,他知道,在老头面前,是不能说半句假话的。假如有一天他知道你骗了他,你将永远得不到他的谅解!何况,事已到了这一步,再瞒也无用哇。于是,他一咬牙,干脆来了个竹筒倒豆子,把目前的处境,甚至包括他有了一个情人的秘密,全都一五一十地给呼伯讲了……他心里说,假如呼伯要骂,就让他骂吧。
呼国庆讲的时候,呼天成一只手轻轻地拍打着脑门,两眼眯缝着,像是在闭目养神。他既不插话,也不提问,只是默默地听。一直到呼国庆说完了,他仍然是一声不吭地靠在沙发上,双目紧闭,像是睡着了。
沉默,很长时间的沉默……
呼国庆心里如烧如烤,十万火急!可他站在那里,就像个小学生似的,大气都不敢出,只有静等。
过了一会儿,呼天成坐起身来,说:“给我支烟。”
这时,呼国庆赶忙从兜里掏出一盒“红塔山”来,匆忙扯开,给呼伯递上一支,而后又点上了火。
呼伯吸了几口烟,淡淡地说:“也没什么大事嘛。”
呼国庆心里说,老头哇,这事比天都大!要是你呼伯不帮忙的话,我这县长也就当到头了。
不料,呼伯只说了三句话。那话断断续续的,让人几乎摸不着头脑。
呼伯说:“我也有过年轻的时候……”
呼伯说:“……有些事,要看值不值。”
最后,呼伯又说:“回去吧,好好工作。”
呼国庆在心里细细地揣摸着呼伯的意思。呼伯没有骂他,这是破天荒的。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呼伯伸出了一只援手。他明白,最最关紧的也是最重要的,是呼伯说的第三句话。这句话对他来说,是千金难买呀!呼伯能这样说,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那就等于说,他有救了。那么,只要呼伯出面……想到这里,呼国庆心里一热,眼里竟涌出了泪花。他含着泪说:“呼伯,是我不争气,让您老人家操心了。”
呼伯站起身来,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说:“不要怕出问题,人活着,就是解决问题的。”
就在这时,只见杨根宝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进门先看了呼天成一眼。呼天成说:“说吧。”
杨根宝低声说:“县里王书记来了,说要见您。”
呼国庆心里“轰”的一下,可他咬着牙,什么也没有说。
呼天成一怔,说:“这么晚了,他来干什么?”
杨根宝说:“王书记说,他早就想来看看老前辈,一直抽不出时间……呼伯,见不见?”
呼天成沉吟了片刻,说:“人都来了。见见吧。”
根宝又问:“安排在第三贵宾室了。您看?”
呼天成默默地点了一下头。而后,他对呼国庆说:“你等我一下。”说着,就快步走出去了。
如今的呼家堡,可以说是今非昔比了。它建有各种不同层次、不同风格的接待室。以至于来过呼家堡多次的人,也始终闹不清呼家堡到底有多少个接待客人的地方。此刻,县委书记王华欣就在其中的一个贵宾接待室里坐着。
这是一个十分豪华的客厅。客厅的空间很大,地上铺的是猩红色地毯;在靠墙的地方,摆着一圈宽大的皮制沙发,沙发是棕红色的,上面罩着带有图案的手工钩制品,那钩制品是白色的,看上去简单大方;沙发前摆放的是四个长条形的红檀木茶几,茶几上放有一盘一盘的水果和精致的茶具,茶几旁还搁着几盆兰草,看上去规格还是蛮高的。更让人不可小觑的是,就在这个客厅的主墙上,还挂着一排放大了的巨幅照片,在那些镶有玻璃的镜框里,挂的是各个不同时期中央及省里领导来视察时与呼天成的一张张合影……仅那些人的照片,就足以让来客生出万分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