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罢年,呼国庆就开始放出风来,说他要跟一个企业到深圳去考察一个项目。这话在半月前就说了。可临走的时候,他却悄悄地借故留下来了。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白天里,呼国庆带着秘书和司机去了一个偏远的乡村,一直拖到很晚很晚的时候才往回赶。回到县城已经快十二点,呼国庆对秘书说:“走,跟我回去,让你嫂子下面条!”秘书忙说:“算了,呼县长,天这么晚了,不去了。”呼国庆根本不容他回话,虎着脸说:“去,都得去。跟着我你还怕什么?”就这样,呼国庆带着秘书和司机突然回去了。
推开门的时候,呼国庆“愣”住了,秘书和司机也都愣住了,只见他的妻子吴广文和秦校长抱在一起,双双在沙发上坐着……呼国庆的脸立时就沉下来了,他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屋里的电视机仍在呜哩哇啦地响着,正播演着一个外国的爱情片。可那一对就像是吓傻了似的,浑身抖着,却仍然是双双搂抱在一起,一动也不动地坐着,沙发很大,他们只占很小的一个角……
片刻,呼国庆回过身来,默默地摆了摆手,对愣在那里的秘书、司机说:“没有面条了,你们回去吧。”秘书和司机这会儿才醒过神儿来,一个个像小偷儿似的,慌慌张张地溜走了。
呼国庆“啪”的一下关上了门,甩开手,用力地摔了两个玻璃杯!只听“砰!砰!”两声巨响,地上飞溅着一片玻璃碎片!接着,他怒声吼道:“他妈的,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我崩了你个狗日的!”
那两个人像傻雀一样,这时才想起赶忙分开去,那秦校长胆都吓破了,竟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他跪在那儿说:“呼县长,你你,你你你……听我……解释。”
呼国庆破口大骂!整整骂了有十多分钟……骂得他们狗血喷头!这时,那些乡村里的骂人土话一下子就游到了他的嘴边上,张口就来,用得是那样的自如,骂得是那样酣畅淋漓!他已经好久没这样骂过人了,他觉得他早已知识化了,离昔日里的乡村已经非常遥远了,可他没想到,他一下子就骂回到乡野里去了。骂到最后,连他自己也觉得过了,就拉回来说:“解释什么?还有什么可解释的?人赃俱获!你还有啥话说?!有多少人给我透风儿,我本来不信。可你们不作脸哪!”说着,他拉过一把椅子,在两人面前坐了下来,故意淡了语气说:“说吧,你们想怎么办吧?”
吴广文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她紧勾着头,流着泪说:“也,也没干,没干什么,真的没干什么……”
那秦校长也小声跟着说:“没干,真是没干,头,头一回,就,就接,接了个吻……”
呼国庆说:“吴广文,你别说了,你还有脸说?”接着,他用力地拍了一下茶几,喝道:“你看看,你们都成了啥样子了?!咱们在一个县里工作,你,你们能不能给我留一点脸面?就是有啥,背背人好不好?你们这样,传出去还叫我怎么工作,我还有脸在这里工作吗?!”
他这么一说,吴广文也默默地跪下了,两人都跪在了他的面前。那秦校长用力地朝自己的脸上扇了一巴掌,说:“呼县长,我错了,错完了……”
到了这时,呼国庆看火候差不多了,就站起身来,长叹一声,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踱步。这么走了一会儿,他摆摆手,默默地说:“起来吧,都起来吧。”
两人跪在那里,像惊兔一样地望着他,想起来,又不敢起来。呼国庆望着他们,再次用很伤感的语气说:“起来吧……”两人这才慢慢地站起来,又不敢坐,屁股只欠着沙发的边……
呼国庆说:“事已经出来了,我也不难为你们。只有一条,我只要求你们给我作个保证,保证今后不再往来,唉……也就算了。”
秦校长一听这话,就像是获了大赦一样,立即发誓赌咒说:“呼县长,你放心吧,我们绝不再来往了。从今往后,你要再发现我跟小吴有来往,我就是猪、是狗,是连猪狗都不如的畜生!”
呼国庆说:“那好,我相信你。”接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老秦,县长也是个人哪,我也要个脸面,你总得给我个台阶下吧?这样吧,你给我写个保证书,签上你俩的名字,你就可以走了。”
秦校长低着头,沉默了很久,只见脑门上的汗珠一层层地往下滚落……最后,他说:“呼县长,你能不能放我一马?你要能放我一马,我一辈子听你使唤,一辈子保你的驾,永不反悔……”
呼国庆说:“这样不好吧?咱们都是为党工作的,不是为哪个人工作的。要不,我给公安局的马局长打个电话?让他来处理?反正已经这样了,我就再不要脸一回……”
秦校长的头勾得更低了,头上的汗珠亮晶晶的,一豆一豆地往下滴……末了他说:“我写。”
可拿起笔的时候,秦校长又犹豫了,他吞吞吐吐地说:“呼县长,你,你叫我怎么写呢?”
呼国庆冷冷一笑说:“怎么是我叫你写呢?是你自己下的保证嘛。你是校长,是玩笔杆子的,还用我来教你?实事求是嘛,如实写。”
秦校长双手擂着头,万分懊悔地说:“真的没干什么呀,真的……”
呼国庆引导说:“老秦,别的我就不说了。你半夜十二点还在我家里坐着,这关系正常吗?我也不要你多写,就写两人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以后绝不再犯就行了。”
秦校长咬咬牙,也只好按他说的那样写了……而后,他和吴广文都签上了名字。
夜里,吴广文一直坐在那里哭……呼国庆反而安慰她说:“事已经出来了,我也不埋怨你。说起来我也有责任,整天不着家……今后改了就好,只要你能改,咱们还好好过日子……”这么三劝两劝,又把吴广文劝到床上去了。
第二天上午,呼国庆拿着那份保证书,先是到了县政府的打字室复印了几份,而后就直接开车去了县法院。在法院里,他关上门对法院院长说:“日他妈,真是没脸见人了!你看看吧。”说着,把那份“保证书”递了过去。
院长一看,立时就炸了!说:“这姓秦的是吃了狗胆了?敢日到县长头上!收拾他!”
呼国庆长叹一声,说:“算了,一个县里工作,传出去影响不好。再说,闹起来还叫他们怎么活呢?我吃个哑巴亏,算了。你把这事给我办了吧,要不一想起来就恶心……”
院长迟疑着问:“你是说……”
呼国庆说:“你看呢?我听听你的意见。”
院长说:“这还咋过?离了吧!”
呼国庆说:“你说离?唉……啥法哩?离就离了吧。不过,这事你可得给我保密,不能传出去,传出去闹得沸沸扬扬的,说不定有人会自杀……你悄悄地把事给我办了吧。”
院长说:“好好,你别管了。”
事办到这一步,一切都是在预料之中的,应该说是非常圆满了,可呼国庆要更为圆满。十点钟时,他又回到家里,回头就往床上一扔,连连叹气……妻子吴广文还在鼓里蒙着呢,见他这样,战战兢兢地偎过来,问他怎么了?呼国庆说:“没脸见人了,我是没脸见人了!传得沸沸扬扬的,整个县政府都知道!”接着,他先骂司机,后骂秘书,说是养了一群白眼狼!还拼命地揪自己的头发!
见他这样,吴广文慌了,一时也没了主意,只流着泪连声问:“你说咋办?你看咋办呢?”
呼国庆坐起来,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人言可畏呀,一个小县城,就那么些人,谁不知道谁呀,咱仨都在这儿,又都担着职务,往后咋见面哪?现在只有两条路可走了。一条是,我不当这个县长了,我调走……”
吴广文惊恐地望着他,说:“这……还有呢?”
呼国庆说:“要不,你调走?”
吴广文更慌了,说:“我……不在你身边?”
呼国庆说:“那就没路了,只有离婚……”
吴广文沉默了很久很久,眼里的泪一滴一滴无声地落下来,最后说:“那就离吧。”
呼国庆说:“广文,你人不错,是个好人。这些年,跟着我受委屈了。说来说去是我不好哇。这样吧,东西呢,都归你。丹丹在她姥姥家住着,孩子跟她姥姥有感情了,就让她还跟着姥姥吧。你要是真不想要,就给我送回来,孩子还是咱们的嘛。咱呢,先把事办了……我给你请几天假,你先回娘家住几天,避避舆论。回头也许咱还可以……”说到这里,呼国庆不说了。
这时的吴广文愧恨交加,已心乱如麻,一点主意也没有了。呼国庆怎么说,她就怎么做。呼国庆亲自开车,一路上好言劝解把吴广文送回娘家去了。
可呼国庆没有想到,就是这个尾声的“圆满”,圆出事情来了,圆出了一个大乱子!
四、“一号车”
每次路过这个十字路口,路过县城这条繁华街口的大转盘时,呼国庆就有一种涩涩的、说不出的感觉。
他与县委书记王华欣的矛盾就是从这里开始的。说起来,那也是一件很小的事,可以说小如一粒芥子,可就是这么一粒芥子,竟然顶出了一个裂缝。这个裂缝在平时是看不出来的,可到了关键时刻,它就起作用了。
那还是呼国庆刚任县长不久的事。有一天,县里四大班子的领导集体到邻县去签署一个有关水资源方面的协议。协议是双方早已商定好的,去这么多人的目的无非是表示一下双方的友好和重视(因为过去曾有过矛盾和争执)。中午吃饭的时候,由于参加者都是两县的主要领导,酒也喝得十分酣畅。县委书记王华欣身边坐的是邻县的一位妇联主任,那妇联主任叫陶小桃,长得有几分姿色,人也泼辣,很会劝酒。她一会儿跟王书记猜拳,一会儿是押宝,一会儿又是“老虎、杠子、虫”,把王书记的兴致很快就挑起来了。王书记一高兴,就放得很开,谁也不让替,输了就喝,喝着喝着就有些高了。书记一喝多,舌头不打弯,说话粗声大喉咙的,就有些放肆,他说:“小桃,桃儿,这、这样吧,我破、破个荤谜。你猜、猜着了我喝、喝一大白!猜不着你、你喝——一大白!”邻县的妇联主任是见过些世面的,根本不在乎,说:“行!倒酒。你说吧——”说着,抓过茅台酒瓶,也不用小酒杯了,把茶杯拿过来,竟然倒了两茶杯!王华欣酒壮豪气,一捋袖子,说:“听好了:掰开你的,入进我的,毛茸茸的进去,白花花的出来……”他刚把谜面说完,那妇联主任立时把那杯酒端起来了,先是一阵“咯咯咯……”的浪笑,接着大声说:“牙刷子!你喝吧。”说着,就端起酒硬往王书记嘴里灌!众人大笑。一时,王书记没有办法了,就勉强喝了半杯,这才缴械说:“桃,桃。投降,我投降。不行了,真不行了……”
宴毕,要走了。双方领导在大门口握手告别时,喝多了的王华欣却死缠着那妇联主任,嘴里一连声地喊着:“桃儿,桃儿,小桃……”逗一些荤荤素素的笑话。那女人也浪,两人一会儿你拍我一下,一会儿我挠你一下,叽叽嘎嘎地笑……人们都立在那儿等着,谁也不好说什么。等了有五分钟之后,见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呼国庆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就说:“咱们先走。”说完就上车走了,其他的人也跟着走了。
王书记本就喝多了,昏头涨脑的,正跟人打情骂俏呢,扭头一看,他手下的人全都走光了。门外的停车场上孤零零的就剩下他那一辆车。这才有了几分清醒,也有几分尴尬。
他匆匆地跟人告了别,上车就虎着脸说:“开快点。给我赶上他们!”
两县相距并不远,一路上,王书记一再命令司机:“快!快!”就这样,一直追到县城的这个十字路口,到底把先走的车队赶上了。这时,王书记又命令道:“超过去!给我横那儿,拦住他们!”司机只好遵命。只听“嘎”的一声,王书记的轿车突然横在了整个车队的前边!他从车上跳下来,也不管什么交通秩序,三步两步跑到呼国庆的车前,对着司机厉声喝道:“谁让你走的?谁让你走的?!你是一号车?!……”见书记暴跳如雷,司机吓坏了,想解释点什么,却又不敢,只是默默地掉眼泪。
呼国庆在车里坐着,心里的火噌噌往上冒,很想说点什么,可他知道,这时候不管他说什么,都不可避免地会有一场战斗,这样一来,矛盾就公开化了,他刚到任,立足未稳,还是避开锋芒吧。于是,呼国庆暗暗地忍下了这口恶气,他一句话也没说,两眼一闭,身子靠在了轿车后座的后靠背上……
纵是这样,王书记却仍不解气。他训完司机后,又重新回到自己车上,对司机说:“操,反了!你给我围着这个转盘开,开慢点!”于是,一个车队,八辆轿车,就都跟着首车围着十字路口的大转盘转起圈儿来……这时候,转圈儿就成了一种形式,一种渲染,一种对“一号车”的确认过程。“一号车”开得很慢很慢,后边的车也只好跟着一辆一辆地慢下来,一圈儿一圈儿地围着街口转。呼国庆坐在后边的车里,拼命地压抑着心中的怒火。转圈儿是形式,可他品尝的却是那“内容”,形式和“内容”是一体的,形式在转,“内容”也在转,这一切都成了对他心理承受力的一种检阅,一种超极限的弹压!此时此刻,呼国庆心里的滋味是无法言说的。
一时,路口上的交通完全堵塞了。站在指挥台上的交警像是傻了一样,不知该如何指挥才好。四周是人山人海,人们全都在观看这些在十字路口上转来转去的八辆车……人群中有人议论说:“这是干啥呢?来大官了?!”
车里一片沉默。
一连转了三圈后,王华欣这才舒了一口气,他对司机说:“算了,走吧。”
第二天上午,两人又见面的时候,王华欣说:“操,昨个儿喝高了。你看我这鸟脾气,多包涵啊,老弟。”
呼国庆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没啥,没啥。我也喝高过,都一样。”话是很平常的,但这里边也隐隐约约地含着一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