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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这年的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也是他试“铁”的时候。他没有穿父亲做的那种木制“呱哒板”,就那么光着脚走出了家门。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大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四周一片寂静,那无边无际的雪白就像是一双双“那种鞋”向他飞来!一天的“那种鞋”!那种鞋(后来他知道那叫“网球鞋”)秋生家的一个亲戚穿过,白色的,粉白,连鞋带都是白的!人家是城里人,来乡下串亲戚时穿在脚上,一走一弹,让他看见了,还有尼龙袜……他就这么在雪地里走着,一步一步地试那“铁”。初时,脚踩下去的时候,雪很暖,甚至是有点烫,温温的烫。可走下去的时候,却绵绵的,竟还有点弹,是有点弹哪。在脚下,那雪肉肉的,热热的,或者就像是热锅里的豆腐,脚成了一把刀,你割它的时候,那一软一软的感觉叫人很舒服,无比的舒服!再走,脚上就有些泥了。这时,他明白了,雪是怕他这双脚了。雪怕他,那脚已经“铁”出来了,雪沾脚就化,它不敢不化。在大冬天里,他的脚彻底战胜了雪!不疼,真的,一点也不疼了,没有一丝一毫的痛感。只是快乐,那是从脚底板上涌出来的快乐,猫舔一样的快乐!那快乐使他产生了强烈的征服欲,他在雪地里大步跑着,一边跑一边嗷嗷大叫,他的叫喊声在旷野里传得很远!而后,他跨过田野,又一步一步走上了河堤。站在河堤上,他的目光望着远处的飞雪,雪在河的南岸挂起了一道倒卷的飞帘,那雪帘在风中曼舞着。此时此刻,他突然就有了飞翔的感觉,一股热流从脚下涌上来,很烫人啊!

那时候,他庄严地说:会有鞋的。

四、不会叫的蝈蝈笼子

十六岁那年,他终于有了一双鞋。

那鞋是一个叫刘汉香的姑娘送给他的。她这么一送,就送出了她人生的一大遗憾。

刘汉香是村支书国豆的女儿。国豆脸上虽然有些麻子,可国豆女人脸上没有麻子,她不但脸上没麻子,而且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漂亮女人。这女人有个绰号叫“大白桃”,另一个说法叫“十里香”。还有人说,妈的,颍河水再好,也就润在了国豆家。操!润了这畦改那畦,一茬一茬润,净好水儿。老不公平啊!

这刘汉香正是“大白桃”生下的娇女儿。

开初的时候,刘汉香只是一个小毛丫头,秧秧的,也看不出什么。可长着长着,一下子就灿烂了。灿烂得一塌糊涂!于是就有人说,这刘汉香是国豆家的“国豆”!

那时,他并不知道有人在悄悄地注意他,他真的不知道。人已穷到了那步田地,是不敢乱看的。即便是在镇上中学上学的时候,他也从不乱看。你看什么看,看也白看,穷人的眼是很节约的。

早在他上中学之前,“老姑夫”家的蛋儿们已经有自己的名字了。那名字是县上来人普查户口时,由一位以工代赈的老私塾先生给起的,那老先生拈了拈胡须,一时文兴大发,信笔写来,在户籍上:老大钢蛋为冯家昌,老二铁蛋为冯家兴,老三狗蛋为冯家运,老四瓜蛋为冯家和,老五孬蛋为冯家福。而后,老先生用小楷毛笔一人给他们写了一个纸片,上边批着他们各自的名字,老先生说:“记住,这是‘官称’!”

可这些“官称”在村里并没有人叫,人们不习惯这些“少天没日头”的东西,它显得太雅了些。在村里,该什么“蛋儿”还是什么“蛋儿”。只是到了后来,当他们一个个离开村子的时候,这些“官称”才成了他们的名字。

那片高粱地是他命中的一个契机。

那是暑期后的一个下午,他照例背着铺盖卷到镇上中学去报到。秋了,青纱帐已经长起来了,那无边的熟绿从田野里一秧一秧地爬出来,把路罩得很细,走在路上,人像是淹没在那一坡一坡的旺绿里,到处都是秋熟的腥热,到处是孕育中的腻甜,风一溜儿一溜儿地从庄稼棵儿的缝隙里顺过来,脚下的土也仿佛已熟到了老的程度,一乏一乏地碎,就像是坍了身的面瓜。在青纱帐的掩护下,路过玉米地时,他还偷掰了几穗嫩玉米,那时粮食总是不够吃,能啃上几穗玉米,晚饭就省下了。当他揣着几穗偷掰的玉米猫着腰穿过玉米田,来到一片高粱地的地边时,他眼前一亮,突然站住了——

面前有一双鞋!

那是一双“解放鞋”。这种鞋是部队的军人才有资格穿的,还是双新鞋。

那鞋就放在高粱地的地边上,看上去新崭崭的,像是没有下过脚的样子。他两眼望着那鞋,迟疑了一下,心里说,有这样的好事吗?他抬起头来,侧耳细听着高粱地里的动静。高粱就要熟了,铁红的穗头一浪一浪地在风中摇曳,那刀叶沙沙地响着,响得很有规律。风停的时候,就静下来,静得默,静得文气。看来,高粱地里没有人,真没有人。东边是红薯地,西边是玉米田,红薯地里显然没人,玉米田也不像有人的样子,那么……是谁的鞋呢?路人掉下的?也不大像。那鞋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他面前的地上,就像是专门为他预备的。这么一想,他笑着摇了摇头,不会,世上绝不会有这等好事。他围着那双鞋转了一圈,心里七上八下的,很诱人哪。最后,他禁不住拍了拍脚上的土,把脚伸进那鞋里试了试,他妈的,还正合适呢!

天晴朗朗的,云淡淡走,四周寂无人声,面前有一双鞋……然而,万一呢?万一要是谁脱在这里的,你这边刚要走,那厢又被人叫住了,多丢人哪?!算,算了,不就一双鞋吗?再说,他光脚习惯了,猛一穿鞋,还真有点别扭,挺不舒服的。于是,他把已穿在脚上的鞋重新脱下来,在地边上摆好,这才背着铺盖卷去了。

突然,身后传出了“咯咯——”的笑声!那笑声就像是晴空里的一声霹雳,又像是从布袋里撒出来的一只母鸡,还像是从牛脖子上甩出的一串铃铛,既突兀又脆火!紧接着,又是一声爆豆:“——家昌!”

他的脸“扑棱”就红了,就像是被人当场捉住了似的,心里很“贼”。他对自己说,上当了吧?上狗日的当了。别回头,走,往前走!

谁知,他刚走了没有几步,就听见身后一声断喝:“冯家昌,你站住!”

他站住了,慢慢地扭过头来,也就在一瞥之间,他看到了立在眼前的一抹粉红。在这一抹粉红的后边,是漫无边际的绿色,那绿色正是因了这一抹红色而疯狂,庄稼地里突然就有风了,高粱和玉米都舞动着,那叶子一刀一刀地飘逸!他把头勾下去了。

那是一个女生!

十六岁,是一个充满幻想的年龄,眼前站着一个女生,鲜艳得叫人不敢看。他也就不看了,有汗!

刘汉香跳跳地来到他的面前,笑着说:“家昌,把鞋穿上,那是我送给你的。”

刘汉香,这名字是他熟悉的,可以说非常熟悉。他们在一个教室里坐了六年,而后又一同考上了镇上的中学。然而,人家是支书家的女儿,是国豆家的“国豆”,跟他不是一路人。所以,虽然同坐在一个教室里,却坐得陌生,他从未跟她说过话。况且,在中学里,他也是被人耻笑的对象,人家都叫他“赤脚大仙”。

他站在那里,默默地摇了摇头。他不穿,他不会穿的。

刘汉香轻声说:“真的,真是送给你的。这多年,我一直看你打赤脚,你……这鞋是我从我哥那里要来的,我哥复员了。穿上吧。”

他很干脆地说:“我不穿。”

刘汉香说:“你敢!”

他扭头就走,心里说,有什么敢不敢的?

刘汉香气了,跺着脚说:“冯家昌,你听着,你要是敢走,我就喊了——”

他站住了,觉得很好笑。他说:“你喊吧。你喊什么?”

刘汉香怔了片刻,突然说:“我喊——我喊你偷玉米棒子!你试试,我只要喊一声,立马就把你……”

顿时,他明白了,她一直跟着他呢。她是支书家的女儿,她要是真喊了,就真能把他捆起来……他愣愣地站在那里,好半天不说话。

她说:“你穿上。”

他说:“我不穿。”

两人就在那儿僵持着。他本可以抬脚就走的,可怀里那几穗玉米绊住了他。终于,他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她,说:“你喊吧。”

一语未了,他被震撼了。他是被那光影震撼了。是秋日的阳光照出了一份绝妙。那不是一张脸,那是伏桃的细腻,那是麦黄杏的滋润,那是白菜心上的水嫩,那是石榴籽般的晶莹,那是苹果枝上的嫣红,那是秋光合成的虚幻,那是颍水孕化的潋滟!在秋光里,那如花似玉的脸庞上还汪着一些似有若无的、烟化般的嫩绒绒,那绒儿就像光的影儿,光的露儿,光的芒儿,光的韵儿,光的醭儿,光的会玩魔术的小舅子!那生动啊,叫人恨不得从心里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摸上一摸,却又不敢摸,生怕一摸之下就会沁出水来……仅一眼,他就像是被钉住了似的,三魂竟走了七魂!他再也不敢多看了,他想赶快把“心”收回来,可“心”丢了,他找不到了!

这时候,刘汉香抢上前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往他跟前一蹲,命令道:“抬脚!”

就像是鬼使神差一般,他不由自主地把脚抬起来了。抬起来才有些后悔,可刘汉香不允许他后悔,刘汉香抓住他的脚,硬是把鞋给他穿上了,穿了这只又穿那只……而后,她说:“走吧。”

接着,他们上路了,就那么一前一后地走着。穿着这么一双“解放鞋”,怀里揣着偷来的玉米,他怎么走怎么别扭,那双铁脚就像是被绳子拴住了似的,走起来竟磕磕绊绊的,显得十分滑稽。远远看上去,那情形很像是刘汉香押送的一个“俘虏”!

一路上,刘汉香高兴坏了,她时常“咯咯”地笑着,说了很多话。可他,却只说了一句话。快到镇上的时候,他说:“真欺负人哪!”

刘汉香诧异地说:“谁欺负你了?”

他再也没有说什么,他什么也不说了,心里长出了一窝茅草!

当他们快到学校门口的时候,刘汉香有意地慢下来,渐渐就落在了后边。身后少了一个“押送者”,他才走得稍稍自在了些。可是,在校门口,他又被人围上了。一些背着被褥来校报到的同学,三三两两地凑到他跟前,用十分吃惊的目光望着他:“‘大仙’,咋,穿上鞋了?”他嘴里“嗯,嗯”着。那些人竟然追着问:“乖乖,新鞋?!”他就说:“新鞋。”再问:“解放鞋?!”他说:“解放鞋。”有人很执著地问:“哎,你不是说光脚舒服吗?”于是,在一个时辰里,这件事变成了一个奇闻。整个校园都在奔走相告:“大仙”穿鞋了!

当晚,当那些好奇的学生们一起拥到他住的宿舍,看“赤脚大仙”穿鞋的洋相时……他已经把那双“解放鞋”脱掉了,仍是赤着一双大脚。

此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认为那是一个耻辱。他心里说,你投降了,你又投降了,真是不争气呀,你怎么老是投降呢?!就在那天晚上,他的脚疼了,他的脚踢在了门槛上,竟然麻辣辣的!在痛里他脑海里陡然浮现出了那张脸,那脸就像水盆里的月光,一印一印地晃动着,挥之不去!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他很为自己的行为羞愧。

他再没有穿过那双鞋。

那双鞋后来成了“四个蛋儿”的奢侈品。鞋已上脚,就不好再退了。星期天的时候,他悄悄地把那双鞋夹回了家,扔给了他的兄弟们。“四个蛋儿”抢上前来,全都惊奇地望着那双鞋,你上来摸摸,我上来摸摸。狗蛋强量些,首先发问:“哥,谁穿?!”他瞅了铁蛋一眼,又看看狗蛋、瓜蛋。看过了,又去看蹲在地上的父亲,父亲塌蒙着眼皮,一声不吭。于是,他说:“轮着穿。”结果,“蛋儿们”就轮着穿了。先是铁蛋穿着新鲜了些日子,接着是狗蛋趿拉了几天,而后是瓜蛋。瓜蛋穿着太大,走起来七崴八崴的,他在鞋里塞了些破棉花。轮到孬蛋时,他只是觉着稀罕,就在鞋后跟上挖了两个孔,穿上绳子,用绳子把那鞋绑在脚上走,走起来一拖一拖,就跟划旱船似的……就这么穿来穿去,没过多少日子,那鞋就穿得不成样子了。

不知怎的,那耻辱一直深藏在他的心里,藏得久了,竟然藏出了一点甜意。那就像收藏在内心深处的一个小糖豆,它不断地从心窝里跳出来,在眼前蹦蹦跶跶地诱他。

刘汉香为着什么呢?在他的记忆中,刘汉香是模糊的。有很多年,他脑海里连一点印象都没有。是呀,他们没有同位坐过,也没有说过话,好像原也是小小丫丫的,怎么突然间就大了?还送你一双鞋?!

蓦地,他想起来了,是不是因为那枚图钉?

那时候,他虽然穷得连鞋都穿不上,却非常喜欢打篮球。每天下课后,他总是赤着一双大脚奔跑在篮球场上,因此也就有了“赤脚大仙”的绰号。镇上中学的篮球场是很简易的,就在校园里的空地上一东一西竖了两根木杆,木杆上钉了块长方形的木板,板上钉了一个铁筐,这就是篮球场了。课后的很多时间,他都是在篮球场上度过的,他是一个篮球迷。篮球场离饭厅近,所以,也总是有很多人围着看。记得有一次跟县上中学的球队打比赛时,他跑着跑着,只听“噗”的一下,脚下一软,他就在场边上蹲下了,就那么蹲着,把一只脚撇着翻过来,发现脚底扎上了一枚图钉!他没在意,只是把图钉从脚上拔下来,往场边上一扔,快步跑去了,还接了一个好球,竟也投中了!就是那会儿,他听到场边上传来一片“呀!呀”的惊呼声。一瞥之中,是一片女生的倩影,那里边有刘汉香吗?

还有什么哪?再没有了,再没有什么了。可人家送你了一双鞋。说是别想了,不要多想,人家可是国豆家的“国豆”!你算是什么东西?!说是不想,可还是忍不住。偶尔,那个“小糖豆”总是从心的深处弹出来,再用心的嘴接住,甜那么一会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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