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只会看小说，理解里面最具感染力的部分。
我去他的房间看过，沿着逼仄的楼梯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踩上去，看到一个昏暗的空间。他把自己的空间整理得很好，虽然有很多资料书和报纸一捆捆地堆着，但房间显得干净，散发出让人心安的油墨味道。
他古旧的笔记本电脑隐藏在这一堆书和报纸里面。
他轻轻地敲击鼠标和键盘，听他那些百听不厌的宝贝音乐。
“为什么不换个新的？”
“要好几千块呢……够我和我妈小半年生活费了吧。”
“对不起……”我真是傻了。
然而他也不生我的气，只是笑笑地看着我。他的笑显得谨慎，如同水池中的莲花，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个男生会给人如此清澈的印象，他的衬衫总是洁净如新，他的头发散发着柠檬的味道……要讨厌这样的男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当夏天再一次抵达这个城市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真的喜欢上了周嘉均，不是当初的那种淡淡迷恋。我开始变得莫名其妙，在学校里我不希望别的女生和他说话。在家的时候，我总是有事没事打电话给他，他问我有什么事情。我说，难道没有什么事情就不能找你了吗。
我也知道那时的自己是在无理取闹，任何女生一旦喜欢上身边的男生，最终的结局都是无理取闹和神经兮兮。我也不例外。
周嘉均问我一年后要考什么大学，我总是懒洋洋地不肯回答，因为确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未来的路要怎么走。周嘉均和我不一样，他肯定有完整的规划，他要去上很好的大学，然后继续在大学里发光发热，吸引一大批八卦的女生……于是我明知故问，“那你呢，你要去北京还是上海？”
“我不喜欢大城市。”
“为什么？”
“2012年都到了吧，还不如做些有意义的事情呢。”
我不知道这答案和不喜欢大城市有什么关联，我只是对他说的话感兴趣，我问他，居然……你也会相信世界末日。然后我又自然而然地联想起班里女生说过的那些话。要和喜欢的人一起慢慢等待黑暗的降临。
“只是也许吧……”
我推了他一把。
慢慢熟悉起来后，我开始逼着周嘉均叫我姐姐，一开始他不愿意，后来我用一瓶冰咖啡收买了他。那个瞬间，我觉得他和其他普通的男生一样，淳朴又可爱……遇到开心的事情会微微一笑，难过的时候则是沉默，长长久久的沉默。
6月30日的下午，我们在放学后一起去了车站附近的小树林。是我要他去的，因为我想要一张我们的合照。我们请路边的大妈给我们拍了照片。大妈把周嘉均拍得格外帅气而把我拍得有点黑和粗壮，笑得有些傻气。于是我得出一个结论：“单纯外貌来看人真的是不行的。没想到外表慈祥的大妈那么恶毒，处心积虑地想让你看清我的挫。”
我一心一意地想要删除那张照片。
“不要删……”周嘉均阻止我，“我喜欢这张照片。”
“可是把我拍得那么丑。”
“哪里丑了，我还挺喜欢。”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后迅速恢复平静，气氛有些尴尬，我说：“可我是你姐姐啊。”但说完后我就后悔得要死要活。
“弟弟喜欢姐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那天最后我拿着自己的相机跑回家，里面有很多光线明亮的照片，合照只有一张，其他大部分都是周嘉均的个人照。我心里美滋滋地想，这些照片洗出来可以卖给那些花痴的女生。
暑假的第一天我照例叫了外卖，我在电话里兴冲冲地说，我要吃蘑菇炒饭。
周嘉均来送餐时我送他我的照片，我不够上相，所以挑来选去只有这一张还算满意。我说：“一年后我要考C大。”C大是一所很不错的大学，我必须多多努力才有希望考上。
他接过照片和钱，一起塞进他那瘪瘪的钱包里。
转身离开前周嘉均对我说：“真巧我也想考C大来着，我喜欢海边的城市。”然后神秘兮兮地一笑。
他的笑容熄灭在门缝中，最后变成黑暗，而我则躺倒在沙发上滚来滚去，不知道高兴个什么劲。
每年夏末家乡被台风席卷，一场场暴雨让城市变成一片搁浅的海。我撑着伞站在淹没膝盖的水里，打电话给周嘉均。他打开小窗户的时候看到了我，便笑笑。雨还在下，不知名的树下停留着一只白色的鸟。我想抚摸它的羽毛，它却惊慌地逃跑了。
我喜欢拉着周嘉均一起在“海”里跑，但是这片海里什么都没有，没有纪录片里成群结队的水母和海鸟。我也不能站在在海里摇晃的船边用面包吸引鸟类。
但我还是玩得很疯很开心。
我想周嘉均大概也是喜欢我的。男生的喜欢远比女生的要一目了然和简单。但是我没在钱包里放周嘉均的照片，因为八卦的朋友总会趁我不备翻我钱包。“叶雨音你最近都不和我一起逛街了。”她抱怨。
“因为开学后就要高三了嘛……现在我可是天天在家努力复习。”
“真的假的？”
“是真的。”
“我看你是成天跑去周嘉均家里吃饭吧。”
“胡扯！”
整整一个星期我都沉浸在甜味中无法自拔，那天周嘉均对我说的话，也许算是告白吧。C大对于他来说是小菜一碟，但是他妈妈怎么可能会让心爱的儿子考这样的学校。有时候我拉着周嘉均的衣服在台阶上跳来跳去，回头撞上他妈妈开始逐渐焦虑的眼神。那种眼神刺痛了我。
事情的发展远比我想象得要糟糕。有一天下午周嘉均突然主动打电话给我，在电话里我听到他惊惶失措的声音，“怎么办……不小心被我妈发现了。”
“发现什么了？”
“……那张照片。”
“哪张？”
“你送我的那张照片。”
我不知道原来周嘉均一直把我的照片放在钱包里，视若珍宝，那一瞬间我除了有些胆战心惊还有一些感动。我听到他在电话里说，“我妈有话要对你说，你来店里一下。”我说好，出门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好像前头有什么跨不过去的危险一样。
我终究没有战胜周嘉均的妈妈，在她面前大声说对不起我喜欢你儿子，几乎是一见面她就掉下眼泪，是中年妇女特有的，无能为力的眼泪。而我只能坐在一旁手足无措。周嘉均被她妈妈支开去买西瓜。
“你知道我一直很喜欢你，小音。但是一切都是嘉均乱来……”
“我知道。”我面如死灰，“我不会当真。”
“你们都要好好努力，考上好的大学。”
“阿姨你放心……我不会……耽误周嘉均的。”
我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说出这种奇怪的话，走出店后我看到一脸惊愕表情的周嘉均，他双手捧着绿色花纹的西瓜，站在屋檐下，一步步地家的方向挪动着。
“你都听见了？”我问。
“没有……”
“瞎说！”
我扭头回家，居然坚强得没有掉下眼泪，地面扬起一阵灼热的尘土，席卷着不知所措的情绪扑面而来。我听到周嘉均坚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一定会考到C大的。”
高三开学后我再也不会主动去找周嘉均，而他居然也没有来骚扰我……他的教室在我们楼上，有时候我能听到他们全班朗读课文的声音，很神奇的是我能在一大堆声音找到他的。
我每天都在题海战术中沉沉浮浮，昏头昏脑，周围的女生也开始变得冷静，所有人都在放手一搏，以求以后会有更好的人生轨迹。
就这么浑浑噩噩度过一年后，我自我感觉考得不错，填志愿的时候犹豫了下，还是选择填写了C大。父母打电话回家的时候问我，暑假要不要来他们那里，一个人在家吃饭毕竟不方便。
我说不了，即使到了你们那里，也不见得每天都能见到面。他们说要不要帮你请个做饭的保姆阿姨。我又拒绝了。
面对三个月的漫长假期，我无所事事，只能每天面对笔记本刷微博，MSN上周嘉均的头像很久没有抖起。时间过了那么久，原本无话不谈的我们居然成了陌生人。我想和他说点什么鼓励的话，可是过了很久还是没能说出一句话。
我能说什么呢？以他的成绩，考C大实在太浪费，即便我已经离开了那个战场，而他还在水深火热中。我不知道周嘉均最后会不会犯傻考来C大，如果真是这样，他妈妈一定会恨死我。她一定会把我当成毕生的敌人。
有一天傍晚我还是去了菇菇美食店吃饭，周嘉均果然在那里帮忙，看到是我后，露出讶异的表情。
“是你哦……整个高三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他说。他恢复成最初我见到他的样子，沉着冷静，不露出任何情绪，“你考得怎么样？”
“还好……马上你也要高三了，你就会理解我了。”我说。
“我不怕……”
“你当然不怕了。”
“要吃点什么？”
“炒饭吧……不要放蘑菇。”
没办法，我还是不喜欢蘑菇的味道，并不是所有事情都会发生质的变化。一年里我尝试着点了很多次，最终都以失败告终。
店里依旧放着水一样的音乐。但讽刺的是周嘉均不再问我好不好听，也没有邀请我去他的卧室看看。我不清楚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要加油哦……”走之前我对他那么说。他用含糊的声音回应我，说好的。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穿着洁白的衬衣，留着干净的短发……但是我们之间的距离又远了。
在我失落地回到家后，他发给我一条信息。
“你到底喜不喜欢我？”这大概是一条迟来的信息吧。
倒也没有那种大喜大悲的感觉，我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回复他。
“去年夏天，我喜欢过你。”言下之意是现在并不喜欢了。
但其实我是在说谎。因为他马上就要高三了，所以我无法不顾他的安危和他妈的期望，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我明明那么希望，和他再去一次车站的小树林，记录彼此的青春。或者在他堆积着资料书的房间里，听电影原声大碟，和他争论究竟有没有世界末日。
“如果真的有世界末日，那你会做些什么呢？”他问。
“什么也不做，就在楼下吃你妈妈做的烧茄子。和你一起……”
他似乎对这回答很满意。
两分钟后，我收到他的信息：即便是这样，我还是要考去C大，我也有自己想要的人生。
我想我还是没有长大，面对这样的信息我只能惊惶失措，我的谎言总是太蹩脚……黑漆漆的房间照旧凉飕飕的，很快外面下起夏天独有的雷阵雨。
时间在浸满雨水的空间里褪去，我仿佛看到前来送餐的周嘉均，他穿着蓝色的雨衣，手心里的炒饭还是热热的……我们一起在搁浅的海里四处追逐，我总是能看到他妈妈发呆地看着我们，但我从不和他说……他抱着西瓜站在屋檐下，他什么也没有说……距离第一次见面已经两年零三天。
“趁热吃吧。”他说。
他额前的头发湿漉漉的，滴着芬芳的水珠，眼睛亮亮的。
我和他之间发生的故事，也许比不上任何曲折的故事，我只是无端地闯入他的世界，肆无忌惮地过了零碎的一年多。
所有回忆都会溶成燃烧的雨滴，铺天盖地地坠入人间的深海，被日光蒸发成毫无杂质的气体，扶摇直上。然而人总会产生新的宝贵记忆，填补原本的空白。
那年夏天我喜欢过你，这本身就是件美好的事……但今年夏天，明年夏天，后年的夏天，后后后后年的夏天，我也不清楚彼此的来路和去途，究竟有没有相交的面和点。人总会无奈地长大，即便只是经历了虚无的暗恋和花朵般娇弱的初恋，也会逐渐明白这世界是很残忍的。有些再美好的记忆也要放弃和遗忘。
但有一件事情是必须要做的，不管世界末日是不是真的，我都要和他一起去看看真正的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