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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老秋后的乡间路要不是有几道车辙,都不能说它是路。大轱辘车拉庄稼把本来就不平的土路碾压得坑坑洼洼,根本就没有人铺垫。

刘老爷的马车左一拐右一跩,他如同簸箕里的粮食,不知道被颠了多少个来回。心里惦记着闺女,他还是嫌车慢,不时地嚷着快点赶。随着车老板子刘三子“啪啪”的鞭子声,二马车一路颠簸,不到半个时辰就停到了李善人家门前。

说实话,李善人家是有地有马的殷实人家,但门前能停上这种专门拉人的轿子车的时候并不多。李善人隔着窗户听见有人来,看见是个轿子车就知道是刘老爷来了。常言说“人敬有的,狗咬丑的”,要不是刘家老丫头住在他家西马棚,他李满堂想巴结刘老爷还巴结不上呢。他马上笑着迎出来和刘老爷打招呼。

“哎哟,是什么风把老东家您给刮来了,西下屋太小,您请上屋坐!”

刘老爷心急如焚,没有心情搭顾他,只是礼貌地招呼了一下,就跟着王老二直接奔了西下屋。

土炕上,刘慧娴奄奄一息。

王老大已经回来了,眼珠子通红,脸色也不好,依然掩不住一脸的清秀。

“爸,您来了!”看见刘老爷进来,王老大迎上去轻轻地说了一声。

刘老爷像没听见一样,直奔闺女。他坐在炕沿儿上拉起闺女的手,轻轻地喊着老闺女的名字。

“慧娴!慧娴!爸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说着泪水顺着深深的皱纹流了下来。

慧娴强挺着睁开眼睛,想支撑着坐起来,动了几下也没起来。一向要强的她,真的不想让最疼自己的爸爸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她想用微笑掩盖,勉强的笑掩饰不住没有血色、憔悴的脸,反而让刘老爷感到揪心般的痛。

这时,刘成仁把从李黑塔屯回春堂接来的蔺老先生引进了屋。刘老爷“嚯”地站起身,上前抓住蔺老先生的手。

“蔺老弟,拜托了,老哥哥我就这么一个闺女……”刘老爷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蔺老先生六十岁左右,白皙而清瘦,花白胡子好像是所有大夫的幌子。他走到炕头,坐在妈妈旁边的淑清姑娘赶紧找了个小枕头,把妈妈的右手拉过来放在枕头上。蔺老先生挽起右边的袖子,把食指、中指、无名指放在了慧娴的脉门上,指头在不停地跳动,微闭着双眼,眉毛时而紧皱,时而松弛。足足一刻钟的工夫,蔺老先生才把手拿了下来。范齁巴媳妇赶紧递过来准备好的热手巾。蔺先生回过头来接过手巾擦着手,无奈地看着刘老爷。

“依老朽看,闺女是偶感风寒,吃上几剂药就没事了。”说着站起身来,用余光扫了刘老爷一眼,走出了西下屋。

刘老爷、李善人和大少爷刘成仁急忙跟了出来,王老大也跟在后面。走出西马棚,李善人马上抢在了前面,半曲着上身伸出左手让道。

“刘老爷、蔺老先生,请到上屋说话。”

蔺老先生坐在炕沿上凝重地看着刘老爷。老哥俩已经处了五十多年了,光绪二十一年,刘老爷的叔伯三爷老秀才刘光宗在张花牛屯坐馆开私塾,蔺先生家就每天派车接送他到刘家贴馆念书。哥俩儿一起读书写字,下课后一起玩儿。一晃儿五十年过去了,眼下,老哥哥要受丧女之痛,他真的不忍心说出实情。

“老哥哥,说实话,依我看这孩子怕是染上那病了。”

刘老爷从蔺老先生的眼神里,已经看出个八九不离十了。他还是不忍相信自己的判断,盼着蔺老先生能够说出个意外的结论。蔺老先生把实情说了出来,他真的撑不住了,强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干咳了两声,调整了一下情绪。

“兄弟,老哥哥知道这病难治,咱也不能眼看着孩子……你还是想想办法,死马当活马医吧!”

“老哥哥,这种情况我就不应该下方子了。可我从来都把慧娴当亲闺女待,今天我就破个例。我得说实话,病能治,命难治呀!”蔺老先生很为难地说。

刘老爷激动地看着蔺先生,眼里充满了恳求。

“兄弟,你就放心吧!我要是信不着你,能找你吗?你就大胆地下药吧!”

李善人和刘成仁把靠在北墙的八仙桌子抬到了地中间,也准备好了笔墨纸张。蔺先生挽起了右袖子,在上面写道:

葛根三钱 黄连五钱 黄芩五钱 黄柏五钱 生地三钱 甘草五钱 竹叶五钱 肉桂三钱 木香三钱 莱菔子五钱

“老哥哥,这孩子现在身子弱,虎狼之药不敢用,这三黄汤也是解毒的良药,能否奏效,就看孩子的命了!”蔺先生把药方交给了老大刘成仁,站起身要往外走。

李善人马上拦着说:“蔺先生,怎么也得吃完饭走啊,我这就让我们老蒯杀鸡,吃了饭再走!吃了饭再走!”

蔺老先生知道李满堂是个不吃饭能送你二里地的主儿,面对人家的热情又不好说别的,就笑着说:“李东家,饭就不吃了,刘老爷今天心情不好,等什么时候大小姐痊愈了,老朽再来登门叨扰。”

刘老爷明知李善人是假装替自己留客,就没接吃饭这个茬儿,冲着刘成仁说:“老大,你派人把蔺老先生送到家,给双倍的诊费。”

“老哥哥,你瞧不起我是不是?我把慧娴当亲闺女待,收诊费不是寒碜人吗?不仅诊费不能收,药费也全免。”蔺老先生说着抬腿往外走。

一看蔺先生的态度,刘老爷没再推辞。冲老大说:“那就听你蔺叔的吧,这份情咱们记下吧!”

送走了蔺先生,刘老爷站在屋外头独自叹气。看着没招儿没落儿的姑爷,心里不是个滋味儿。他不忍进屋看闺女,怕控制不住自己。看着老闺女住的破房子,他心里头更不是个滋味儿。当初要不是跟王老大生气,自己也不能眼看着老闺女过这穷日子不管。老闺女要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不敢往下想。

这时,李善人走上前来满脸堆笑地说:“老东家,你到上屋炕上歇会儿吧,这都忙活一上午了。我让老蒯准备饭了,您先歇会儿喝点水,饭马上就好!”

刘老爷看出李满堂说的不是假话,他打心眼里看不上这个人,但人家笑脸对你,也不能不搭理人家。更何况这个不争气的姑爷还住着人家的房子呢,就给了他一个强颜的微笑。

“李东家,今天可麻烦你了,刘某感激不尽,容我日后回报。”

李善人看见刘老爷这么正式地跟自己说话,马上说道:“刘老东家,您这话说外道了。常言说远亲不如近邻,何况从我表舅那头儿论,我和王老大还有亲戚呢。他应该管我叫舅,咱们是一辈儿的。”

刘老爷本来就心烦,更没心思听他在那儿论亲戚,就抬腿直奔了上屋。

李善人的老伴儿大面兜和住在西厢房北屋的寡妇刘桂花,忙活了顿不错的晌午饭。腊肉炖土豆做得有滋有味,咸鸭蛋直冒红油,大辣椒炒得也挺不错,还有满满一大盘子炒鸡蛋。另外还熬了一盆白菜汤,里边放了不少虾米皮子。热腾腾的小花卷也放了不少油,看着那花卷都黄了。李满堂专门烫了一大铅壶老白干。这几个菜和这壶酒,在杜家围子除了老财主杜文元,也就他李满堂不出门能办置成这样。刘老爷也为李满堂这份忙活感动,心里想人家也不欠咱们啥,有这份热情也算不易了。可眼看着酒菜,他就是咽不下去。

“孩子们吃了吗?”刘老爷抬头问王老大。

“我们家老蒯早把饭菜送过去了,您就别操心了。来,刘老东家,您能在我李满堂家吃顿饭,也算我的福分。今天我敬您一杯!”没等王老大回答,李善人先搭腔了。

李善人的热情,让刘老爷无奈地端起了酒杯。

下半晌儿,刘老五才从高家窝棚把老顶香的姜银喜和老二神佟磕巴请来。其实早到一会儿也行,刘成信怕姜银喜和蔺老先生碰着,他们毕竟是两个路子看病的。老五故意在高家窝棚腾,了一会儿,在他的小朋友李四毛家吃了口饭,才把姜银喜和佟磕巴接来。

姜银喜五十刚出头儿,在方圆百里名气很大。三年前,李黑塔在泰安城当警察署长的儿子李万银,从沈阳窑子里娶回来的小老婆凤仙冲着黄皮子了,三天不吃饭,不睡觉,专门喝白酒。炕上、地下乱出溜,身上的皮都磨掉了。李万银的老爹李黑塔把姜银喜请去了。姜银喜拉上佟磕巴,在警察署的后堂,点着了三张黄钱纸,把他的神鼓烤了烤,和佟磕巴一唱一和硬把黄仙给搬了下来。从此李万银在家供起了保家仙,他的小老婆凤仙再也没犯病。为了感谢姜银喜,李万银把警察署的官印扣在了神鼓上,并放话说以后在泰安管辖内,姜银喜可以随便跳神,谁也不能拦着。二神佟磕巴祖传三代伺候顶香的,是有名的老帮兵。搬杆子七天七宿不带重句的。破关的关套子炉火纯青,八卦套九宫相当娴熟,一套下来两个时辰不用歇气儿。在方圆百里之内他们是“黄金搭档”,谁家能把他们请来,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儿。一个是他们看病要价高,再一个是吃喝排场非常讲究。姜银喜不论到谁家,炕上必须要铺上一拃厚的褥子,没有八个菜不开饭。佟磕巴平时说话磕巴,一跳起神来一句不带磕巴的。他从来不喝酒,但必须得抽洋烟,得是抽哈德门牌儿的,一般人家请不起他们。老百姓越传越神,简直把这二位说成了神的化身。

刘老五把姐姐有病的情况一说,姜银喜拘于刘老爷的面子,二话没说,赶紧打发他二儿子去请佟磕巴。自己忙着准备家伙什儿,就和刘老五赶往杜家围子。

跳大神的特别讲规矩,给谁家看病必须先进谁家。姜银喜和佟磕巴下车后就直接奔王老大家。刘老爷和李善人还有刘成仁、王老大马上从上屋迎了出来。李善人也没有往他家让,在他们眼里姜银喜身上带着东西呢。

进了屋,刚刚喝了药的慧娴还是半昏半醒地躺在炕上,大闺女淑清和儿子福临在炕上伺候着,二闺女珍珠、王老二、范齁巴媳妇在地上站着。姜银喜、佟磕巴一进屋,再加上刘老爷他们几个,小屋显得满满登登的。

姜银喜的到来使大家感觉到了希望,每一个人都不敢吱声,甚至不敢大声喘气。

姜银喜凑到炕沿边上微闭着双眼,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然后拉过刘慧娴的手,也像中医一样开始摸脉。他摸脉不是摸脉门而是掐住手腕子,又摸了摸手心,然后回过身对刘老爷和王老大说:“他们老王家有香根吗?”

王老大不解地问:“香根?香根是啥玩意儿?”

“就是你们家祖上有和我一样顶香的吗?”姜银喜神秘地笑了笑。

“没有啊,我们家老辈儿不太信这个。哎!听老辈人说好像我二姑奶是,那都多少年了!老太太今年都死快三十年了。”王老大皱起眉头想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

姜银喜眼睛一亮接着话茬说:“这就对了,我摸脉有个老悲王是个女的,看来是这个老太太,她是领着人马来抓弟马来了。看你媳妇心灵手巧干啥像啥,相中了。这磨你们家不是一天半天了,你们就是不信,这几年是不是干啥啥背?啥事都不顺当?这都是神磨的,要是再不信可就得出人命了。”

“姜先生,请你来就是信着你了,只要能让我老姑娘好,你说咋办就咋办,一切都听你的。”没容王老大说话,刘老爷先应了一句。

“要我看,就得搬香啊,这堂神儿磨得年头儿太多了,大小姐又是生底子,一个帮兵怕顶不住。这太阳都卡山儿了,现找人也不赶趟儿啊!”姜银喜故作为难地说。

“佟先生,你帮帮忙吧,辛苦点儿多挨点儿累,就算帮老哥哥了,钱我给双倍。”刘老东家转眼看着佟磕巴,近乎恳求地说。

这跳大神是有规矩的,大神的工钱按照木匠日工资四倍算,二神的工钱按照木匠日工资两倍算。刘老爷给双倍钱,就是让佟磕巴和姜银喜挣一样的钱。姜银喜刚才强调难处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不知道是刘老爷的恳求有效了,还是双倍的工钱有效了。

佟磕巴笑着说:“我没——没说的,刘老爷信——信——信着我们了,我就是累——累吐血了,也——也要把这堂神儿搬——搬下来。”

王老大本身是个很有血性的人,今天从早到晚他都没说几句话。他知道慧娴嫁给自己是刘老爷的厚爱,没想到自己为了发家一步走错,步步走错。今天慧娴身体都这样了,根本就没有他说话的份儿,他十分知趣儿地退到后面。听姜银喜说要给慧娴“搬杆子”,王老大害怕慧娴的身体受不了,就战战兢兢地说:“现在慧娴的身体这样儿,能受得了吗?”

姜银喜马上抢话说:“这你就不懂了,大小姐的身体这么差,那是神折腾的。别说这样,就是她躺在炕上昏迷不醒,我这边一排香打鼓,她马上就精神了。”

“信者为医,拜者为佛,就听姜先生的吧!”刘老爷不耐烦地看了王老大一眼说道。

姜银喜看大家都认可了,就像元帅指挥战斗一样,吩咐人准备秫秸、红纸、黄纸、香、香炉、白酒、供品等东西,强调说:“吃完晚上饭,就开始搬香。”

大家伙儿准备东西的时候,住在泰安城的刘成义、刘成智哥俩赶到了。他们知道杜家围子这地方买东西难,就从城里带来了不少吃的、喝的,还有洋烟。进屋看见妹妹憔悴的面孔,哥俩心里不是个滋味儿。

这时候,王老二在院子里又架起了药壶,把蔺老先生开的三黄汤再次熬上了。屋子里姜银喜把用红纸剪的幡用秫秸挑起,准备一会儿搬香用。念过洋学堂的老四刘成智根本不信这东西能治好病,可在老爷子面前,他什么也不敢说。

大伙儿忙活做了一大桌子菜,席面还是放在李善人家的大屋子里。

刘老爷草草地吃了几口后,对老大成仁说:“你们哥几个陪姜先生二位多喝点,我这几天身子骨不行就不喝了。我闺女这病把李东家给忙活够呛,刘某记下了。成仁,你一定记好账,李东家花多少钱咱们一定双倍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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