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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好景难长(3)

他的极大一部分,我都想象不来,尤其那些与生活起居有关的部分。他何时起床,起床后第一件事做什么,吃饭时有什么习惯,会为了什么事开心,为了什么事生气,生气了,又会是什么模样,是不是有一天,他的日常里会多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会不会是我?

婳婳打断我的胡思乱想,急道:“殿下你怎么还没梳头发,再晚就来不及了,玉儿那个臭丫头是死哪儿去了,我不是交代她把殿下带到梳妆台前吗?”

我淡淡道:“哦,我突然想喝银耳莲子粥,就差玉儿去膳房了……”

正说话间,身后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殿……殿下,银耳莲子粥来了!”

婳婳不容分说夺过小丫头提在手里的膳盒,转头看我,神色坚定:“奴婢就不说殿下什么了,从现在起殿下自己在心里数十下,如果十下之后还没有在梳妆台前坐好,这粥……”看了一眼膳盒,大义凛然道,“奴婢就自己喝。”

我只好乖乖坐到梳妆台前让宫人为我梳妆。

待镜中妆成,云髻高耸,胭脂颜色配着金色步摇,我仿佛自镜中女子脸上,看到些陌生的影子。身后婳婳不知何时屏住了气息,望了我半晌后总算回神:“殿下的神态气质和柳妃娘娘一模一样,唯独一双眼睛却像极了先皇。”又评价道,“看上去,既像很多情,又像很冷情……”

我眼角一挑,悠悠评价:“你这总结放在先皇身上,倒也没什么不妥。他老人家虽然为君板正,唯独在女人上有些荒唐。”想起一件往事,同婳婳道,“你可还记得,当年同张太妃一起册封贵妃的喜娘娘,不过是因为在陪先皇围猎时穿了一件不合适的裙子,便惹怒了先皇,回宫之后,竟再没有去过她的翠屏宫。”

婳婳似也想起来,唏嘘道:“奴婢记得,喜娘娘没多久就上吊了,太医验尸的时候才发现腹中已有三个月大的胎儿,还是个小皇子……”说完换上欢快的语调,“大过节的不说这个。殿下的眼睛多好看哪,贵气得很。”

我对着铜镜应了一声:“是吗?”说完撩起衣袍起身,绯色的曳地长裙,白色的锦绣底袍,在脚下盛放如莲。这件衣服原是昔日母妃穿过的一件礼装,婳婳拿去尚衣局稍作了修改,我穿起来竟也合适。

流梨宫距设宴的延年殿还算近便,我觉得没有必要乘轿,便只带了几个贴身的宫人缓步慢行,沿途观腊梅盛放,聊为应景。谁知刚转过清华池,就遇上了昔微。只见她一身盛装端坐在轿舆上,宫髻绾得一丝不苟,头上硕硕珠玉,全是天家的体面。手中抱了个小手炉,瞧着像是真金的,身边簇拥的十数个宫人,皆衣饰锦绣,看上去比其他宫里的下人穿得都好些。还有几个随行抬了许多箱子,瞧上去便很贵重,想来是宴上要进献的贺礼。

我摸一摸衣袖里自己花了半个月打磨的一块玉扳指,隐隐为自己的礼物感到有些寒碜。

过了玉雕桥便是延寿殿,我的一只脚已经踏在桥上,见昔微摆驾过来,便避到桥边,礼数周到地朝她行了个宫礼。

她手扶在轿舆的扶手上,垂目看我,神色有些凉:“这不是十四皇妹吗,听说皇妹病了,还以为今日也会告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

我敛眸应道:“开年的第一场宫宴,那些地方上的官吏不远万里都要到场,臣妹又怎好托病不来?”

她眯了眼睛打量我一眼:“既遇上了,你我姐妹不妨同行。”虽这般提议,却没有吩咐落舆,而是懒洋洋道,“路滑难行,十四皇妹不介意我坐着吧?”

我抬起头,微微一笑:“皇姐随意。”

我看着她的轿舆上了桥,才抬脚跟上去,刚行到桥的中央,身边抬箱子的奴才不知怎么脚底一滑,眼瞅着就要往我身上撞过来。被箱子砸到倒也不打紧,只是抬箱子的人把手朝我打过来,就有一些凶险。桥下是一池冻水,若是被打下去,不淹死也会冻死,身边宫人自是乱成一团,该避的避,不该避的稳稳扶好我,有谁闭上眼睛惊恐道:“殿下!”

我下意识将挡在我面前的婳婳往前推开,那长杆的一头便朝我打过来,耳边是昔微厉声道:“没用的奴才!十四妹快避开!”

避开?我若能避开,早便避开了。这无奈的一念刚刚闪过,就有个人影挡在我面前,那原本冲我砸过来的东西,被来者一脚踢开,那腿法十分漂亮,看得我当场愣住。

眼前的人落定后微微侧头,问我:“殿下可好?”银冠宽带绛紫色朝服,黑眸如星辰朗朗,嘴角噙着淡淡笑意,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立在那里如一竿修竹。

远处有玉树琼花,梅香在冷风里浮动。我定一定神,张口唤道:“宋……将军。”

那边昔微已被扶下轿辇,慌慌张张赶至身边,见了宋诀模样,姣好的面容微微一僵,随后颈上飘上一抹微红,听她软软懦懦唤了一声:“大将军。”

宋诀没有理她,挑眉问我:“听苏大人提起,殿下是有些拳脚功夫的,方才怎么只知道愣着?”

婳婳也惊魂未定地赶到我身边,眼泪汪汪道:“殿下你把奴婢推出去干什么,伤了奴婢不要紧,伤了殿下该怎么办?”

我安慰婳婳:“适才把你推出去也就是顺手,不然我们两个便都要倒霉,与其两个人倒霉,不如一个人倒霉。”说着望一眼宋诀的脸,由衷地回答他的问题:“我学的不过是些花拳绣腿,比起苏越差远了,你方才那一记旋风腿好生厉害,比苏越的动作还要干净漂亮。”

话音刚落,就见宋诀身后有个穿朱色朝服的男子走上了桥,扬声道:“殿下好歹随臣学了几年,看到宋将军这一脚踢得精彩,便将臣的过去全给否定了,臣听了委实伤心。”

我嘴巴张了张:“苏越?”

苏越走近,敛去喜怒,拱手行了个君臣礼:“臣苏越,参见晋陵长公主、尚平长公主。”

昔微方才被宋诀无视,脸色有些不大好看,见苏越的礼数周到,才神色稍缓,道:“苏大人平身。”又再接再厉地同宋诀搭话,“方才还真是凶险,多亏大将军出现得及时,否则我宫里的奴才伤了十四妹,我这心下也过意不去。”

宋诀淡淡看她一眼,道:“公主客气,臣恰好经过,也不过是举手之劳。”望了一眼旁边手忙脚乱装箱子的奴才,“原来里面不过是些布匹锦绣,抬这么轻的东西都能稳不住脚……”眼里有寒光掠过,语气却淡之又淡,“看来,是体力不大行啊。”

那奴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骇道:“请二位长公主、宋大将军、苏大人降罪!”

昔微语声冷凉:“好在十四妹并不打紧,不然九条命也不够你赔的。”

苏越打圆场:“罢了罢了,不过小事一桩,跪在地上凉不凉?”又道,“前方便是延寿殿,臣与宋将军陪二位殿下进去。”

宋诀和苏越被宫人引到各自席上,我与昔微也转入层层珠帘之后,坐到众宫眷的中间去。

我和她虽说都是公主的身份,但她及笄的那一年,先皇便正式赐地晋陵。

所谓的天之骄女,说的即是晋陵长公主这样的女子。

一般而言,公主会在及笄和出嫁的时候获得封地——有封地和无封地的差别,不单是“有”和“无”的差别,更是位分尊贵与位分低微的差别。

我掐指算了算,自己这辈子怕是没有指望。

我携了婳婳在偏远的席位落座,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昔微走到属于她的位置的那一路,却引来诸多女眷起身见礼。从衣饰纹样上看,大都是地位颇高的朝廷命妇。再看受礼的晋陵长公主,似早习惯了这样的场面,笑得一派雍容与大方,嘴角的弧度像是比着尺子量好似的,恰到好处。

虽说席位偏了一些,我却乐得清净,甚至还庆幸地觉得,坐在此处,在我想溜号的时候,就能够从容不迫地溜号。

身畔众人无不在互贺新年,我打着哈哈,透过重重珠帘,看到御案前尚且空着,群臣却早已到得差不多,正一心盼着云辞快些上殿,就听到混乱声中有宦官拉长声音道:“圣上驾到——”

歌姬舞姬退到两边,帝王入席,群臣和内外命妇朝拜,所有礼节完毕以后,御案前的天子闲闲赐座。

众人谢恩后,云辞懒洋洋扫视全场,问身畔宦官:“人可齐了?”

宦官谨慎答道:“凡郡国一百有三,独缺燕州北凉郡。”

三年前,大沧将盘踞西北的北狄一族逼退关外,将原本北狄的属地划入大沧版图,并在当地设北凉郡,行政上属燕州的辖区。燕州乃燕王的属地,说起这位燕王,若论辈分,我与云辞还算是他的侄孙。只是,燕王虽已年逾六十,却风流成性,不光在燕州当地,在帝京也有好几处妾宅。

按理说亲王不该轻易离开自己的属地,这位燕王却仗着辈分高,全不将体统放在眼里,前些年竟荒唐到将妻儿抛在燕州,自己窝在帝京的妾宅纵情声色,燕州的大事小事,全不过问,近些年还好些,尚能安安分分地待在燕州,但从燕州的大小官吏那里递来的弹劾他的奏章,也已积了整整一摞。

燕王此等荒唐,云辞却不好一即位便大义灭亲,只得暂时姑息,只是姑息,也有姑息的限度。

听了宦官的话,他轻笑一声,道:“哦?”

这简单的一个字里,已隐约可听出些冷意。

太后从旁打圆场:“燕州山高水远,燕王大抵是路上耽搁,虽有失体统,但考虑燕王的年纪,也不是情无可原。”

云辞不置可否地笑笑:“母后说得是,朕也觉得,燕王定是有难言的苦衷。”说完,淡淡道,“不等他,开宴吧。”

婳婳为我满了一杯屠苏酒,我只喝一口便放下,倒也并非不胜酒力,只是此刻毫无饮酒的兴致。殿前歌舞升平,于我而言却是局外的热闹。唯一让我感到些安慰的是,宋诀也在这杯盏交错之间。这是我二人时隔许久的共处一室,虽隔得远了些,我却很是满足,不由自主地寻找他的身影。可在找到他的席位之前,却冷不防看到一个着深青色绣纹官服的男子。

男子身边的人谈笑风生,他却似乎不愿意加入那热闹。同我一样,他在这样一场热闹中,显得有一些不合时宜。

我不由得弯起唇角,却恰好撞到他朝此处望来,目光透过珠帘交错,我二人皆愣了愣。

婳婳也发现了他,在我身后喜道:“殿下,是沈大人。”又津津乐道地提起最近与他有关的一桩事,“前些日子沈大人奉旨出使赵国,在赵国舌战群儒,别提多为我们大沧长脸。”

沈初出使赵国,是为了连通赵国与大沧之间的商道,赵国君王迂腐,向来闭国自居,数年间大沧派去无数使臣,皆不能说服其与大沧通商。沈初一去,雄辩于赵国王庭,列举出与大沧通商的九大好处和赵国继续闭国的十大害处,说得赵王频频拭汗。

虽然赵王爱惜颜面,在大殿之上仍没有答应通商的请求,却在当日夜里派人到沈初下榻的驿站,许以高官爵位和窈窕美人,想留沈初于赵国,却被沈初拒之门外。第二日,沈初按原定计划启程回国,马车刚刚驶出驿站,便被赵王的使臣当街拦下。

如果不出意外,在今年的开春,载有大沧锦绣的马车,便可光明正大地驶向赵国,而赵国的珠玉,也将出现在大沧的商铺。

婳婳提起这件事,语气里满是崇拜:“瞧着沈大人斯斯文文的模样,没想到说起话来那样厉害。”不无向往地道,“若是当日,奴婢也能在场就好了。”

我幽幽问她:“婳婳,你是不是看上沈初了啊?”

婳婳也不扭捏,大方地承认:“奴婢本来就看上沈大人了。”我正为她的坦诚而感到有些激动,又听她添道,“不过奴婢是替殿下看上的。”

我默默地将激动的心情收拾好,执起玉盏饮了一口,让屠苏酒香顺着舌尖蔓延至整个口腔,我酒量向来不好,小饮几口,就感到酥酥麻麻的醉意。

那是永正元年的第一天,延寿殿上一片喜乐。

新帝兴许是与几个臣子聊得兴至,又兴许是趁了醉意,突然问起臣子的私事来了,问的是,群臣之中还有谁尚未娶妻。

一个朗朗的声音笑答:“臣倒是还未娶,只是已有了中意的姑娘,估计圣上很快能喝到臣的喜酒。”这个声音是苏越的,他为人爽快,开起玩笑来也不含糊。

云辞大笑:“好,朕便等着喝苏爱卿的喜酒。”又道,“苏爱卿似还挺急,不妨借这个机会,说出这姑娘的名字,朕为你做主。”

苏越垂头辞道:“臣看上的姑娘非官家女,便不为圣上添忧了。”又抬起酒杯,狡猾地转移了话题,“倒是臣身边的这位,虽然一直以来艳闻不断,却一直令臣猜不透到底花落谁家。”

他说的自然是宋诀,我捏着酒杯的手忍不住紧了紧。

就听宋诀含笑的声音悠悠响起:“苏大人所谓的艳闻,没有一件与臣相关,还请陛下明鉴。”

云辞笑道:“朕其实也颇好奇,京中传言大将军风流,是全城姑娘的梦中情人,可是这些年,将军府里却全没有办喜事的动静。”语气里带着薄薄醉意,“不过,朕也听过这样的说法:男儿如大将军这般,应当配天家之女。”

这句话自然语出惊人,我在帘幕之后看不清云辞的表情,宋诀的身影也只是瞧出个大概,只觉得身边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变化,珠帘后的一众公主,神情也都有些紧张,还有些期待。

方才那一席话,云辞虽然轻描淡写,但必不是一时兴起。

他或是出于本心,或是出于太后授意,总之,定是想借此次宫宴的机会,为宋诀赐婚。

我捏紧了身下堆叠的衣袍,漠然地听着入耳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只听云辞指着帘幕之后,问宋诀:“正巧,今日朕的妹妹都在,有位有份的郡主也都在,宋诀,这其中可有你中意的姑娘?”

话音刚落,我对面的丹朱郡主便羞涩地垂下头,露出一截细嫩透红的脖颈。闺阁的姑娘哪里有大庭广众被人挑拣的经验,如今遇到了,自然要害一害羞,但是在此刻害羞,却是大抵不必的。

因为,在宋诀开口之前,早有人替他做了决定。

太后接着云辞的话,一字一字说得很清晰:“宋将军出身显贵,又是治世之能将,依哀家之见,娶妻当端庄大方。几位公主里,也只有昔微最识大体。”又和蔼地询问云辞的意见,“皇帝以为如何?”

云辞捏着酒盏不说话,半晌,将问题抛向宋诀:“大将军以为呢?”

我心中一片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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