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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更颜

蔚圃深处的那间旧楼,隐掩在一片错落的槐树荫,五月叶片翠秀,将落下的阳光染绿。清绘拎着箱子,穿过幽暗的天井,只感觉阳光倏忽隐去,空气里飘忽着菖蒲沁凉的艾香。天井的一角养着几缸荷,靠着荷缸,停着一辆旧单车,一只大黄猫匍匐在后座,折起尾巴,警惕地看着清绘。

清绘将箱子搁在茶几,站在窗前发了一会儿呆,开始收拾房间。床和家具都覆上了白色的床单,轻轻揭去,那些累积的灰尘在光线里急遽飞舞。床上散落着一些旧照片,听房东太太讲,前房客是一位摄影师,总是穿着长风衣,脾气怪怪的,也不爱跟人讲话,很多心事的样子。

清绘把柔光箱、反光伞、三角架,全都收拾进杂物间。杂物间以前是他的暗房,挂着厚重的窗帘,靠窗摆着一张巨大的原木工作台,散落着一些底片、药水、画报、笔记本,他一定走得很匆忙吧。收拾完了一切,清绘坐在阳台上,打开笔记本,胡乱地翻看,这是一本旅行日志。

2001年9月11日,我在青莆,很喜欢这里的景色,有秋天的山,山坡上是茂密的防风林,穿过防风林有一片海洋,礁岛上有戴着渔夫帽的中年人在海钓,一个穿着漂亮制服的海巡员在不远处的渔港吻别,我拍下了他们淹没在夕阳里的背影……2002年4月23日,我住在小草寺,清早被钟声惊醒,干脆早早地起床和寺里两位伙工一起去山下的碧溪担水。天还没有完全亮,朗月清风,我们沉默地走在幽深的山谷。在山路上,遇见一对香客,他们在山坡上支起一座旅行帐篷度过了一晚,只为能敬第一柱香,为女儿祈一段姻缘……2002年7月18日,为了看日出,我在芒屿滞留了一晚,天还没有亮,我便爬上一个角度很好的礁石,支好相机。空无一人的海,悠柔的蓝色,迷迷蒙蒙的紫色,淡淡的金红色,像一条美丽的烫金熔浆,从来没觉得,天亮也这么美,可以看到天空,由深蓝,到浅蓝,到宝石蓝,到醉红、抹红、海棠红……让人觉得很温暖,又是崭新的一天。

清绘翻出那些他遗落的照片,一张一张摊在地板上,企图将照片中的景色与日志的叙述对应,可是她找不到日志里所写的风景。她又翻出乱七八糟揉成一团的胶片,举在阳光里,一张一张寻找。他去过的地方,美好得令人神往。

难得的悠长假期,清绘换上球鞋,将工作台上的旅行日志装进背包,忽然很想去南方,去青莆,去小草寺,去芒屿,去看看他在日志里所写的风景。清绘还买了一架相机,她很想去山顶拍日出,接着那本残破的日志写下去。日志的一角,写着他的名字,秉衡。

2010年10月9日,我找到了他写的青莆,葱茏的山岗一路绵延,拥抱着古老的小镇。防风林里几个工人正在修剪树冠,一个穿卡其色工装外套的男孩子看起来异常俊朗,他戴着风镜,我看不见他的眼睛。我拍下了他温柔的侧脸,他仰着头,阳光在他的脸上渡一层淡淡的金黄色。

2010年10月20日,我找到了小草寺,寺里很忙,刚刚经过一场台风,吹翻了山坡上的草亭。僧人们正攀在木梯上修葺,几位香客也过来帮忙割草。芒屿特有的芒草,生长在向海的峭壁,一个男人特别勇猛,光着脚爬上了最陡峭的崖顶,他回头的刹那,我拍到了他孩子一样的笑脸。

2010年10月22日,今天我住在芒屿,寨子里刚好嫁女儿,一群人点起篝火,唱歌跳舞,他们请我喝一种清甜的梅酒。午夜过去,人群散尽,我独自坐在山顶等日出,裹紧睡袋,听见远处的寨子里一直在唱哭嫁歌,忧伤的幸福,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已经天光大亮。

回旅馆的车上,清绘看见新郎背着新娘走在漫长的环海公路,这是当地的风俗,新娘必须由新郎背回家,不管路有多远。清绘举起相机,车速太快,只能拍到他们模糊的身影。清绘打开旅行日志,将沿途拍到的照片,对应着他的叙述,小心地粘贴好。他到过的地方,她来了,如果这相差的时间可以折叠,他们也许就能遇见。

那天晚上,清绘梦见了他,举着相机,走在山路上,可是他的镜头太宽大了,遮住了整张脸。他会是什么样子呢?清绘看见修剪树冠的少年会想到他,看见勇猛虔诚的香客会想到他,看见背着新娘一路前行的新郎会想到他。有时候人与人的喜欢,就像光与影,一瞬的捕捉,便是永恒。

原本计划是两天后赶到圆江的,可是又遇台风,清绘被搁浅在旅馆。晚上,一群旅客聚集在院子里,围着一台小小的电视机唱卡拉OK。清绘趴在阳台上看着他们,有个阿伯很搞笑,他用蔡琴的声音唱周杰伦的《双截棍》,笑得一群人满地打滚。清绘也被他逗笑了,可是敷着面膜,不敢有太多表情。

相邻的阳台上站在一个男人,也在看他们唱歌,偶尔会举起手里的相机,拍几张照片。中午在楼下吃饭的时候,又遇见他,端着一只碟子在选蛋糕。他很瘦,但很健硕,眼神里有长期在路上的兽一样的警觉。晚上,楼下的阿伯又开始耍宝,这次换成了阿雅的声音。他依然站在阳台,举着相机,看向远方。

第三天,天空终于晴朗,一行人纷纷离开,在楼下的院子里遇见他,坐在太阳伞下面的长椅上整理背囊。清绘看见他散落在藤几上的笔记本,封面的一角写着,秉衡。清绘只感觉心纠了一下,仿佛心脏漏了一拍,连脚步都变得踉跄,“原来,你真的在这里。”

被洪水冲垮的栈道还来不及修通,他笑笑地邀清绘搭伴而行。拄着登山杖,穿越芒山腹地的原始森林,他们要赶在天黑之前赶到山外的荔水,不然就只能住在山里了。雨季,政府是不允许进入森林的,泥石流、塌方、山洪,随时可能发生。他熟悉路形,走在前面,顺着山势一路攀爬。

天色渐暗,他们终于赶在天黑之前,到达了荔水,路边有咖啡店和小酒馆亮起了灯,道旁的相思树开满了花,阴影里充满了清香。小镇中央的广场正在放映露天电影,他将两个人的背囊叠在一起,让清绘坐下来。他站在一旁,远离人群的地方,默默地抽一支烟。

那天晚上,他们支起帐篷,睡在电影散场后的广场。半夜醒来的时候,清绘看见他坐在帐篷外面的草地上,手里拿着相机,翻看里面的照片。清绘看到了,是一组春游的照片,集体的、风景的、花朵、蓝天,他一一往后翻看。然后他的手指停留在一个女人的单人照上,看了很长时间。他继续往后翻看,又忽然退回那个女人的照片,停留很长时间。他把照片全看完了,闭上了眼睛。

清绘也走出来,坐在他旁边的草地上,露水很重,打湿了衣裳。台风过境后的天空,澄澈、深邃、散落着几点遥远的星光,清绘抬起头寻找水瓶座。他顺着清绘的目光看向远方,“她也是水瓶座,易碎的星座。”清绘很想问,“她是谁?”心却不敢。

传媒学院二楼的小礼堂,秉衡坐在空旷的座位中间,“我和她,就是在这里认识的。”清绘坐在舞台边上,晃着脚,问他,“这里吗?”他站起来,想了一下,“还要再坐过去一点,帷幔中间,靠近左边音箱的地方。”清绘又挪了一下位置,靠在音箱上。

“那一年,我19岁,她32岁,她是我们系最年轻的戏剧老师,彩排的时候,我老是走错位,她很暴脾气,操起桌子上的道具就砸在我的脑袋上,是一只仿古花瓶。砸破我的脑袋之后,她又很后悔,一直在医院陪我,我们就这样开始了。”说起这些,清绘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亮光,温和清澈,心慢慢润泽。

“好象在一起的两个人的确会越来越相象,样子、心性、脾气。我的脾气从前不是这样暴躁的,记忆里我们总是在吵架,总是不停地分手、和好、再分手……”秉衡的声音变得无奈,但依然情深,整个人都陷入往事,“我很想念她,每天都会梦见她。”

“她去了哪里?”清绘问他。他仰起脸,闭上眼睛,将整个身体都靠在椅子上,很疲惫的样子,“听说去了泰国,她是信佛的人,相信永生与轮回。”清绘从舞台上跳下来,“我也信佛,我也相信永生与轮回。”他笑笑,依然闭着眼睛,“我也相信。”

舞台一角的灯光亮起来,过来几个彩排的学生,忙着摆道具。清绘站在他的身后,弓着腰,下巴抵在椅背上,小声问他,“我可以跟你在一起吗?”他不说话。清绘又小声地再问一遍,卑怯的语气,爱让人懦弱。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话,“我的心里只有她,这对你不公平。”

“我不在乎。”清绘站直身体,将下巴抵在他的额头上。他终于睁开眼睛,“可是我在乎,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她的样子,我逃不掉。”他的声音变得颤抖,再次重复,“我走不出来,她像阴影一样,我逃不掉。”清绘抱紧他,“有阴影的地方,必然有光。”

“你可以变成她吗?”他忽然问。清绘说:“可以。”他又问:“我是说变成她的样子。”清绘点点头,“都可以,只要能在一起。”爱让人懦弱,也让人勇敢,还会让人疯狂,迷失自己。他抚摸着清绘的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声音叹息一般轻,“你去整容吧,变成另一个她。”

清绘躺在病床上,医生惋惜地看着他的脸,白皙、端凝、眉目如画,“你才19岁,为什么要整成40岁的模样,我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手术,也没有遇见过这样的病人。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你有一张完美无缺的脸。”清绘摇摇头,“医生,我已经考虑好了。”

医生无奈地走出去,护士进来给清绘的身体消毒,麻醉师也换好衣服跟进来,再次确认了她的年龄与体重。清绘忽然有点害怕了,身体一直在颤抖。医生在她脸上画上紫色的轮廓线、标志线,等一下,他们会顺着皮肤的肌理切割,沿着肌肉的走向缝合,将她变得面目全非,从此在自己的世界消失,变成另一个陌生人。

手术之后,清绘一直在家里静养,秉衡已经向她求婚了。那时候,夏天已经过去,她坐在松软的阳光下,依然感觉到冷,屋角的阴影里有菖蒲的余香。一只笨拙的大黄猫跃过斑驳的矮墙,被爬山虎绊了一跤,骨碌碌滚出去。清绘想笑,却只是牵动了一下嘴角。手术有一点点小遗憾,清绘失去了一种表情,左眉头不能动了,完全无法微笑。

清绘与秉衡的婚礼选在了蜀岗西峰的艺术酒店,餐厅的墙壁是一面巨大的影画墙,全都是两个人在一起的照片,一起去过的地方,一起看过的风景,看起来到像是一场摄影展。秉衡一直坐在大堂一角的沙发上抽烟,看见有客人来,才走过去陪清绘站一会儿。他笑得那么僵硬,莫名的心悸。

很安静的婚礼,司仪是一个戴黑胶框眼镜的细瘦女生,柔软的声音,“用心发光,用爱飞翔,在这个属于爱情的季节,让我们以爱之名,祝福一对新人携手同心、相呴相濡,让我们以杯相照,至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婚礼举行到一半,天空下起了暴雨,清绘站在化妆间的阳台上,看见一下子天光大亮,响雷滚滚而至,雨就这么无边无际地下起来,所有能看到的最远处都是雨水。雷声响时,对面走廊里的感应灯全都都亮起来,整栋大厦的走廊都是亮堂堂的,空旷又荒凉。

清绘补了一些腮红,换了一袭珠绣晚装,再出来,已经找不到秉衡了,酒宴的人群骚动着,许多人离席,好奇地看着红毯尽头踮脚张望的新娘,那么的孤单,不知所措。司仪的声音依然甜蜜,“爱是恒久忍耐,爱是柔软尊严,爱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暴雨中,蔚圃深处的那间旧楼轰然坍塌,邻居在暗房的墙壁夹层里发现了秉衡的前女友,装在两只旅行箱里,尸体已经高度腐烂,被雨水冲刷得支离破碎,露出白色的骨殖。三年前,他杀死了自己的前女友,又造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她。他是想逃避罪责,还是填补心中缺失?

清绘蹲在地上,把脸埋进礼服的裙摆,哭到无法呼吸。人群已经被疏散,音乐也停止了,司仪手里还握着话筒,还有许多对爱的诠释和祝福来不及说出口。伴娘过来,轻轻帮清绘挽起礼服的拖尾,小声地安慰她,“走吧。”几位警察等在不远处。

清绘站起来,“那就走吧。”一切的一切,也许只是一个意外,就好像礼炮响过,白色追光中急遽飞舞的金色碎屑,喧嚣之后,又该沉淀何处?看见的,熄灭了,消失的,记住了,没等尘埃落定,美好的心情已然疲惫,藉着无边的大雨遁逃于漆黑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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