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得虽相当详细,但显然使用着小说家的笔法,茅焦所说的话也不过把《史记》的文句略略扩充了一下而已。照那样的说话,不仅不能说动秦始皇,而且反会激怒他的。什么“假父”,什么“两弟”,秦始皇受得了吗?故尔像这样写小说,也是蹩脚的小说。我们如细心地从嫪、吕两氏的消涨以及前后事实的脉络来推测,茅焦所以解说于秦始皇的,一定是替太后与嫪氏洗刷,而对于吕氏加以中伤。这是很容易的,便是说要吕氏才有篡夺的野心,而太后与嫪氏是忠于王室的人。要这样说,才能够转得过始皇的意念,而始皇的意念也就正转了,故尔迎回太后,即逐出不韦,而且还大下逐客令。直至十二年,文信侯不韦死,其宾客数千人窃葬于洛阳北芒山,“其舍人临者,晋人也逐出之;秦人,六百石以上,夺爵,迁。五百石以下,不临,迁,勿夺爵”。而到了秋天来,则“复嫪毐舍人迁蜀者”。如没有对立相克,这事实的错综是无法说明的。特惜茅焦之说,内容失传,谅亦无法传于外,太史公只是信笔敷衍而已。
但要说吕不韦有篡夺的野心,有什么根据可以赢得始皇的相信呢?有的,这根据就在一部《吕氏春秋》。我们请研究《吕氏春秋》吧,从那儿你可能知道秦始皇和吕不韦的冲突,就在思想上已经是怎么也不能解的一个死结。
三
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赵有平原君,齐有孟尝君,皆下士,喜宾客,以相倾。吕不韦以秦之强,羞不如,亦招致士,厚遇之,至食客三千人。是时诸侯多辩士,如荀卿之徒,著书布天下。吕不韦乃使其客人人著所闻,集论,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二十余万言;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号曰《吕氏春秋》;布咸阳市门,县千金其上,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史记》本传)
吕不韦者秦庄襄王相,亦上观尚古,删拾春秋,集六国时事,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为《吕氏春秋》。(《史记·十二诸侯年表》)
《吕氏春秋》二十六篇,秦相吕不韦辑,智略士作。(《汉书·艺文志》)
《吕氏春秋》这部书到现在还存在,虽然次第已经改变为《十二纪》、《八览》、《六论》,内容也略略有些夺佚或错简。这书是在一定的计划下编成的。《十二纪》每纪各五篇,尾上附一篇《序意》。《八览》每览应该是八篇,但开首的《有始览》只有七篇,可知定然脱落了一篇。《序意篇》也系残文,题名下标注“一作《廉孝》”,则《有始览》所夺的一篇或许怕就是“《廉孝》”。《六论》每论各六篇。以上合共一百六十篇,论理是应该有一百六十一篇的。古人著书,序文照例在书后,《序意》虽在《十二纪》之后,但就全书看来,《十二纪》应该依着《史记》的序列,是在《八览》、《六论》之后的。
吕氏辑成这部书的年代,《序意篇》里面表示得很明白,便是“维秦八年,岁在涒滩,秋甲子朔,朔之日良人请问十二纪”云云。“维秦八年”就是秦始皇八年,先秦列国纪年,在金文中每每有这样的例子,如越国的《者钟》称“隹越十有九年”,《鄀公钟》称“隹鄀正二月”,《鄀公平侯盂》称“隹鄀八月”,《邓伯氏鼎》称“隹邓八月”,《邓公簋》称“隹邓九月”之类。前人不明此例,又以涒滩之岁与后世甲子纪年之逆推不合,遂多立异说,或以为“八”乃六或四之讹,又或以为乃统庄襄王而言,都是削足就履之论。古人太岁纪年乃依实际天象而得,与后世甲子并不一贯,即此也就是证明。今要破此证明而求其一贯,那真是以不狂为狂了。
成书于八年,草创或当在六七年时。在这时候,内则始皇已近成人,而嫪氏势力日益膨大,外则六国日见衰颓,天下将趋于一统。吕氏在这时候纂成这一部书,综合百家九流,畅论天地人物,决不会仅如司马迁所说,只是出于想同列国的四公子比赛比赛的那种虚荣心理的。这书在《汉书·艺文志》被列于“杂家”,而“杂家”中的各书事实上要以本书为代表作,所谓“兼儒、墨,合名、法,知国体之有此,见王治之无不贯”,正好是对于这部书的批评。“杂”之为名无疑是有点恶意的。这书不仅在思想上兼收并蓄,表现得“杂”,就是在文字结构上也每每饤泄沓,表现得“杂”。因为篇数有一定的限制,各篇的长短也约略相等,于是便有好些篇目明明是勉强凑成,或把一篇割裂为数篇(此例甚多),或把同一内容改头换面而重出(例如《应同》与《召类》,《务大》与《谕大》,《去尤》与《去囿》),因而全书的体裁,在编制上实在也相当拙劣的。然而这书却含有极大的政治上的意义,也含有极高的文化史上的价值;向来的学者似乎还不曾充分的认识。
首先我们要注意,自春秋末年以来中国的思想得到一个极大的开放,呈现出一个百家争鸣的局面。这是因为奴隶制度解纽了,知识下移,民权上涨,大家正想求得一条新的韧带,以作为新社会的纲领。儒、墨先起,黄老继之,更进而有名、法、纵横、阴阳、兵、农,各执一端,各持一术,欲竞售于世,因而互相斗争,入主出奴,是丹非素。即在本书中对于这种情势也有叙述:
老聃贵柔,孔子贵仁,墨翟贵廉,关尹贵清,子列子贵虚,陈骈贵齐,阳生贵己,孙膑贵势,王廖贵先,兒良贵后。此十人者皆天下之豪士也(《不二》)。故反以相非,反以相是。其所非方其所是也,其所是方其所非也,是非未定而喜怒斗争反为因矣。吾不非斗,不非争,而非所以斗,所以争。故凡斗争者是非已定之用也。今多不先定其是非而先疾斗争,此惑之大者(《安死》,据卢文弨校,二文当衔接)。
像这样对立争持的局势,在做《庄子·天下篇》的人便抱的是一种悲观的态度:“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道术将为天下裂”。而在吕氏则企图:“齐万不同,愚智工拙,皆尽力竭能,如出乎一穴”(《不二》)。
特别是儒、墨,在当时是斗争得最剧烈的两派,差不多彼此之间是不以人相看待的,诚如本书所说:“日以相骄,奚时相得?若儒、墨之议”(《下贤》)。然而吕氏却竟把它们兼合了,书中单是以孔、墨对举的辞例便一共有十一处(《当染》、《尊师》、《不侵》、《谕大》、《慎大》、《顺说》、《贵因》、《高义》、《博志》、《有度》、《务大》诸篇)。给予了这两位大师及其徒属以同等的尊敬,这决不是儒、墨两家自动地所能办得到的事,也不是道家所取的那种“二者交讥”的态度(只《有度》一例多少露此痕迹,盖刊落未尽者,说详下)。
其次,它对于各家虽然兼收并蓄,但却有一定的标准。主要的是对于儒家、道家采取尽量摄取的态度,而对于墨家、法家则出以批判。这是最值得注意的本书的一个原则,也可以说是吕不韦这位古人作为政治家或文化批评家的生命。而且我们还要知道,他是在秦国做丞相,在秦国著书的人,在秦国要批判墨家、法家,与在秦国要推尊儒家、道家,在这行为本身已经就具有重大的意义。因为秦法自商鞅以来便采取了法家的精神,而自惠王以来又渗入了墨家的主张。墨家巨子的腹是惠王的“先生”,唐姑果是惠王的亲信,还有田鸠、谢子这些墨者都曾先后在惠王时代入秦,故秦自惠王时已有墨,而在昭王时却还没有儒。
荀卿,先秦儒家最后的这一位大师,在昭王时曾入秦,昭王见他时开口便说:“儒无益于人之国”(《荀子·儒效》)。昭王的丞相应侯范睢问荀卿“入秦何见”?荀子答应他:山川形势胜,民风纯朴,百吏忠实服务,士大夫不朋党比周,朝事无留滞,然而说不上王道,其原因就是“无儒”(《荀子·强国》)。这可见在昭王时儒术还没有入秦,而道家是更无用论了。
惠王享国二十八年,武王继之,仅四年而没,昭王继之,在位凡五十六年。荀子游秦当在四一年范睢为相以后、五二年蔡泽代范睢为相以前,或者与吕不韦的初入秦是约略同时的吧。墨术入秦后已七八十年而秦尚“无儒”,这是事实。而在这“无儒”的秦国,仅仅十年之后,吕不韦却把大量的儒者输入了,这却也是事实。这个事实在论吕不韦的为人和政见上是必需注意的。
把这些主要的关键弄明白了之后我们再去读《吕氏春秋》,你可以发觉着它并不“杂”,它是有一定的权衡,有严正的去取。在大体上它是折衷着道家与儒家的宇宙观和人生观,尊重理性,而对于墨家的宗教思想是摒弃的。它采取着道家的卫生的教条,遵守着儒家的修齐治平的理论,行夏时,重德政,隆礼乐,敦诗书,而反对着墨家的非乐非攻,法家的严刑峻罚,名家的诡辩苟察。它主张君主无为,并鼓吹着儒家的禅让说,和“传子孙,业万世”的观念根本不相容。我们了解了这些,再去读《吕氏春秋》,你可以发觉它的每一篇每一节差不多都是和秦国的政治传统相反对,尤其是和秦始皇后来的政见与作风作正面的冲突。
吕不韦可以说是秦始皇的死对头,秦始皇要除掉他是理所当然而亦势所必然。他既要除掉吕氏,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而体贴意旨,替吕氏的反对党太后与嫪氏说话的人,如茅焦,难道还不晓得利用这种思想的冲突,作为挑拨离间的工具吗?茅焦或许不必就是太后党,但他是“齐人”,他要对敌国的君臣离间,他要中伤吕不韦,在他或许也就如魏国的“或人”那样,正是出于忠于祖国的政略。又看秦始皇对于吕不韦的弹压,终不像对于嫪氏那样放手,也足以证明他自己是有些顾忌。那么,凡在吕不韦名下的一些污秽事迹,我们是不能无条件地认为真正的史实的。
四
折衷着道家与儒家的那种宇宙观和人生观是怎样的呢?它是认为宇宙万物出于一元,这个一元叫作“太一”,又叫作“道”,更素朴一点的时候便叫作“精气”。由这浑沌的一元而判生天地,便分阴分阳;由这对立的阴阳两气的推移而生出变化,便有万事万物出现。一既生万,万复归于一,循回返复,无有终穷。
太一出两仪,两仪出阴阳。阴阳变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浑浑沌沌,离则复合,合则复离,是谓天常。天地车轮,终则复始,极则复反,莫不咸当。日月星辰,或疾或徐,日月不同,以尽其行。四时代兴,或暑或寒,或短或长,或柔或刚。万物所出,造于太一,化于阴阳。(《大乐》)
你看,这“太一”,岂不就是《易传》上的太极?《易传》的“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分阴分阳,递用柔刚”,和这儿的话不正是大同小异?注重变化,所谓“剥极必复,复极反剥”,不也和这儿有同一的声息?但这“太一”却本是“道”的别名:
道也者至精也,不可为形,不可为名,强为之〔名〕,谓之太一。(《大乐》)
这不又纯全是道家的口吻?所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为道。强为之名曰大〔一〕”(《道德经》第二十五章)。
这“道”,这“太一”,究竟是什么?是观念,还是实体,从这些文句中判断不出。看情形,似乎就是别的篇章中所说的“精气”。
天道圆,地道方。……精气一上一下,圆周复杂,无所稽留,故曰天道圆。万物殊类殊形,皆有分职,不能相为,故曰地道方。(《圜道》)
精气之集也,必有入也。集于羽鸟与?为飞扬。集于走兽与?为流行。集于珠玉与?为精朗(良)。集于树木与?为茂长。集于圣人与?为夐明。精气之来也,因轻、而扬之;因走、而行之;因美、而良之;因长、而养之;因智、而明之。(《尽数》)
这和孟子所说的“浩然之气”,或者“夜气”,显然又有一脉的相通了。写这些字句的人显然在做诗,他在这些观念中感受着高度的陶醉,他的精神在随着宇宙的盈虚而波动,随着精气的上下而抑扬,他在宇宙万汇中显然是看出了音乐。
这些文辞明显地是把儒家与道家折衷了。但是从这里我们仍然只看得出变化,看不出进化,宇宙万物只是在那儿兜圈子。这兜圈子的观念表现得更具体点的,是它采取了五行生胜与五德终始的说法,这表现在《十二月纪》和《荡兵》、《应同》诸篇。
《十二月纪》同于《礼记》中的《月令》、《淮南鸿烈》中的《时则》,《逸周书》中也有这一篇,这论理不是吕氏门下所撰录,但不能出于战国以前。在这里已经采用着石申(战国时魏人)二十八宿的完整系统,而渗透着五行相生的配合。
这里中央土一项是为吕氏所没有的,依《礼记·月令》补。五性与五事只《孟夏纪》有“礼”与“视”,其他据别种资料补入。五兵据《管子·幼官篇》补入。《管》书无矢,《易》言“金矢”“黄矢”故据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