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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顶天大概这一生都忘不了与手中这枚75年版的5分钱硬币有关的那一天。
那仿佛是昨天,又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记得那个早晨有雾,破旧祖屋后的小树林像是快要消失了一样,看不清楚,只是一片绿。或许,还有家乡米粉的诱人香气。
每一天都是相似的光景,读小学的陈顶天跟家里的大公鸡起得一样早。父亲在天未亮时就出门卖椽子去了,穷人家的孩子担子重,他不但要学会照顾好自己,更要替生病卧床的母亲田玉黄完成各种琐碎家务。并非完全得心应手,比如在做早饭的时候就被锅盖狠狠地烫到了手,而且酱油瓶里仅剩的最后几滴也被用光了,他茫然,不知下顿饭该如何调味。
他小心翼翼端着一碗快煮烂的清汤米粉放到母亲床头。母亲问他吃了吗,他望着那碗米粉,咽了咽口水,默默点头。已经快到上学的时间了,他却迟迟没有动静,脸色也愈加黯淡。陈顶天很想告诉母亲,老师已经催学费催得失去了耐性,今天就是最后期限。可他张了几次口,最终仍是一句话都没说,拎起书包便往外跑去。
学费看来是交不上了,难道今天真的是最后一次踏进校门么?想到自己不能再读书,乡间小道上的雾压迫着陈顶天快要喘不上气。他喜欢上学,最爱闻书中油墨的味道,老师在课堂上问的每一个问题他都想抢着回答。这是一个对未知世界充满谦卑渴求的孩子,他甚至可以饿着肚子,却不能没有知识来填饱精神。然而现在,只是因为可怕的“贫穷”两个字,他所热爱着的这一切,即将狠狠地将他遗弃。
“陈顶天!”一个清脆的女声在身后叫他。
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谁。她叫王清越,是他的同桌,从遥远的北京来的女孩子。王清越随着父母下放到这潇湘农村,带着大城市的新鲜气息,穿着打扮、一言一行都与当地孩子很是不同。如果在平时,陈顶天可能会站住,咧嘴笑着转身,等她迈着小碎步赶上来,两人一起开心地走去学校。可今天他笑不出来,亦不愿理会任何人,于是头也没回,逃一般地狂奔远了。
诧异的王清越追了几步没追上,气得直跺脚,想不明白他怎么一溜烟就没了踪影。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回到教室终究还是要乖乖坐在同一张课桌前。王清越从书包里掏出包着报纸书皮的课本和崭新的笔记簿,除此之外她还拥有令同学们向往的铁皮文具盒,这在当时可算是个时髦玩意儿。而陈顶天的桌上,只有一本用旧日历背面订制的小本和一小截铅笔头。王清越看着那点简陋的文具,想跟他说话,无奈陈顶天连看都不看她。
“地震啦!”
声音不知从何方传来。教室里顿时热闹成一团,所有人纷纷惊叫着往课桌底下躲,陈顶天和王清越也赶紧猫下腰去。不一会儿,学生们才感觉到,周围根本没有震动。这像是一场恶作剧,天真的孩子有上当受骗的感觉,都在桌下交头接耳。随后紧接着出现的脚步声,才让这一阵喧哗平息下来。
班主任果老师不慌不忙地走进教室,或许这比起地震来,更直观地让他们感到害怕。他背着手四处巡视,一边走一边纠正着学生的避震姿势。唯独一个叫阳建军的,腚翘得老高。果老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也抬头望了眼老师。很明显,老师对这小孩的姿势很是不满,因此不用等他的屁股被震成烂西瓜,果老师就先轻轻一脚踢了过去。
班里一阵哄笑,迟钝的阳建军这才会意,忙不迭地把小屁股往里缩。陈顶天也跟着傻笑起来,而王清越突然想起什么,伸手从桌上拿下她那漂亮的铁皮文具盒,紧紧抱在怀里。
仿佛教室里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老师的法眼。在大人们的世界里,王清越的举动无疑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要真是地震起来,有谁会冒着生命危险去保护一个小小的铅笔盒?然而在陈顶天眼中,这个与自己近在咫尺的女孩,任凭老师如何劝说,都顽固地不肯松手。他看到的,是王清越可爱的倔强。
僵持之时,果老师想起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没解决:“……今天的演习结束。陈顶天,学费带来了吗?”
蹲在课桌下的陈顶天听了,心里一沉。如果可以,他多想永远蜷缩着躲在这个安全的角落里。等到同学们个个都已坐回原位,他才缓缓地钻出来,低着头,沉默不语。学会面对是一道多么困难的习题。
此前学校已经减免了他小一半的学费,没想到剩下的8角钱,他还是一拖再拖。面对果老师的再三追问,陈顶天一言不发,默默地把自己的破日历本和小铅笔头塞进书包,站起来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走出教室。果老师知道这孩子的个性,只要是他做的决定,别人说再多也是枉然,于是惟有叹口气,开始上课。
“一个农机厂存有一批煤,原计划每天烧1.2吨,可以烧25天,实际烧30天,每天烧多少吨?”
话音刚落,窗外一个声音迅速回答:“1吨!”
果老师循声望去,见陈顶天站在窗户边上认真地在听课。答对了问题的陈顶天心中有几分得意,忽然发觉王清越正在偷偷瞄着自己,立马板起脸孔,可王清越却笑了。
这一幕被班上一个小胖子看在眼里,不知为什么,他好像有些不高兴。没多久果老师再次提问,又被陈顶天充满自信地答对了。这回小胖子更生气了,就手捏了个大纸团向窗外站人的地方砸去。陈顶天灵巧地闪了一下便躲开了,并无要离开的打算——一个小暗器怎么能阻挡得了他的求知欲。
课间休息时,王清越正和几个女生在操场上跳皮筋,突然听到陈顶天和同学打起来的消息。她慌忙过去,只见班上那个小胖子带着几个男孩将陈顶天死死地摁在地上抢他的书包,可陈顶天无论如何也不放手,旁边围观的同学越来越多,起哄不止。
“就你懂,就你懂!没交学费还好意思听课?!”小胖子脸颊通红。
王清越愤然冲过去阻止,却被人一把甩开摔倒在地。陈顶天扭头看到她满眼泪花,大吼着跳起来,顺势给了小胖子一拳。小胖子没防备,一头栽倒了,爬起来半边脸都是泥,惹得看热闹的同学哈哈大笑。
“小麻皮,敢打老子,给我上!”说着,一伙人又冲上去和陈顶天厮打起来。
尽管陈顶天疯一般地奋力反抗,终究寡不敌众,被小胖子们抢去了书包。在围观者的哄笑和王清越的哭喊中,他眼睁睁看着自己那本旧日历做的小本子被一张张地撕成雪花般的碎片。他无力地躺在操场的土地上,不顾嘴角流着血,目光直直地望着天,无声地问自己:“陈顶天,你头顶的这片天空属于你么?”
然后,心里开始下雪。
上课铃响,别的同学都回教室去了,陈顶天却提着书包走出了校门。回到家,他将书包扔在一旁,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就往嘴里猛灌,喝完之后站在原地喘着粗气。田玉黄原本就为儿子的早归感到疑惑,再看到他脏兮兮的脸和书包,心中明白了几分。她正要开口询问,未料陈顶天先出声了。
“妈,我不想上学了。”
这句话令母亲的病容更是憔悴了。田玉黄支撑着脆弱的身躯,把儿子叫到面前,命他抬起头。陈顶天刚一抬头,一个毫无征兆的大耳光迎面而来,痛得他下意识地又低下头去,却听到母亲再次厉声要求他把头抬起来。田玉黄本想再给儿子一巴掌,可举起的手却迟迟下不去。她心中懂得一个最浅显的道理,庄稼人的孩子要是不上学,往后无非又是拿着锄头一辈子种地。
“你爸为了能让你上学把房梁都拿去卖了,你说不上就不上了?”一句话中,字字都滴着心酸的泪。
那旧屋一角,果然缺了根梁。陈顶天望向屋顶,无声地流下一行泪水。气极的田玉黄不停地咳嗽,她不忍心多瞅儿子委屈的小脸,生在这样一个破败的家里,单单心痛又有何用。
就在这时,陈家摇摇欲坠的屋门突然被踢开,一个村民慌里慌张地冲进来大叫道:“出事了,你们家老陈出事啦!”
2
天塌了一半。
陈顶天人生最后一次见到的父亲,浑身是血,如同静物。在他几乎没有温度的手中,紧紧地攥着一摞用纸包住的硬币,那是为儿子辛苦筹来的学费。
办完一场再简单不过的丧礼,田玉黄郑重地将放在丈夫遗像前的硬币交给儿子。陈顶天低头盯着那些用父亲生命换来的硬币,鼻头一阵酸楚。而他的母亲,却用强作冷静的眼神盯着儿子,仿佛在要求他不准哭,要把头抬起来。
做人,什么时候都要抬着头,人可以没钱,但不能没脸。
硬币被陈顶天的小手握得更紧了些。他忍住几欲落下的泪,昂着头走出门去。
如果有翅膀,此刻他多想一眨眼就能飞到学校,可心里越是这样想,步伐就越发缓慢谨慎——这些不起眼的硬币现在是他全部的希望,这段不长的路程容不得出一点差错。可是刚走到小池塘边,小胖子带着几个人又挡在了陈顶天面前。
“把手里的东西交出来,缴枪不杀!”
陈顶天冷冷地瞟了他一眼,没搭理。
“喂,跟你说话没听见吗?手里拿着什么?让我看看。”小胖子用他浑圆的身体拦住想绕道走的陈顶天,在同伙的协助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掰开他的右手,将东西夺了过去。
“还真是宝贝啊!”小胖子笑嘻嘻地撕破了纸包的一角,看到露出的硬币,“哇,这么多钱……说,你从哪偷的?”
“你放屁,这是我妈给我交学费的,快还我!”陈顶天拼尽全力从那几个男孩的手下挣脱,试图把钱抢回来,而小胖子当然是耍赖不给。
“你们又在欺负人!”
王清越背着书包,一脸正气地立在一旁。
“怎么又是你啊?你又不是陈顶天的媳妇儿,老管那么多闲事干吗!”小胖子阴阳怪气地说着,身后那群小同伙听了他的话,全都哈哈大笑。
王清越又羞又气:“快把钱还给陈顶天,不然我告诉果老师去!”
“好好,我把钱还给他……”小胖子伸出手,摆出一副要还钱的样子,没想到他突然一使劲就把钱远远地甩了出去。那纸包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撞在池塘边一块大石头上,硬币顿时四散开去。王清越惊得捂住了嘴巴,她看到其中一枚硬币缓缓滚进了池塘里。
陈顶天撕心裂肺地一声大叫,像是要拼命似的冲向小胖子。对方被吓得连连后退,最后索性带着几个同伙撒腿就逃。陈顶天倒也没追多远,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回到池塘边,近乎疯狂地在泥里捡着散落的硬币。王清越见状,也过来帮他的忙。
两个孩子满手是泥,数着捡来的一枚枚5分钱,可怎么数都少了5分。经王清越提醒,陈顶天二话不说就要涉水去找那枚硬币。
“你疯啦?这么多水,哪儿能找得着5分钱啊!”
被王清越这么一喊,望着那一汪水塘,陈顶天却步了。
王清越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纸做的钱包,在里面翻了半天,终于翻出了她需要的东西。
“我有5分钱。”
她走到陈顶天身边,递给他一枚硬币。一只沾满泥水的小手衬得她的胳膊分外白皙,甚至有些晃眼。
“我不要。”
“不够钱交学费,你就上不了学了!你不想上学啦?”陈顶天不说话了,眼前的王清越,跟地震演习时一样倔强。善良的女孩走了过去,将硬币轻轻塞到他手里,然后放心地微笑了。
王清越以为从此以后就可以每天和陈顶天一起快乐地上学。正当他们开始幻想着未来,期盼着一起长大成人,懵懂的少年时光却如白驹过隙,无法为谁停留片刻。这个世界永远充满了能够轻易将单纯摧毁的力量。
我们要回城了。当父亲王焕之向女儿宣布这个消息时,口气是如此地理所当然。
“我不想回北京,我不想走!我就喜欢在这里念书!”从那天起,这几句话几乎成了王清越在家中唯一的语言。大人根本无法理解从小对他们言听计从的乖女儿如今这番任性哭闹是为了什么,这除了给回京心切的父亲增添一丁点心烦意乱以外,再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作用。王焕之始终坚定地相信,伟大首都对女儿的吸引力一定会远远地超过这个无人知晓的穷乡僻壤,或许现在王清越还会心存一丝难过,但等一家人都回到北京,时间会逐步让她改变。
接下来的日子里,王清越几乎没有停止过坐在空床板上抽泣。父亲渐渐也对她不予理会,和母亲崔萍一起收拾着她的行李。王清越呆坐看着父母忙忙碌碌,感觉自己正在化身为一团空气。
“我找到啦!”门外突然来了一个激动万分的声音,很神奇地让王清越瞬间停止了哭泣。王焕之与崔萍回头,只见浑身是泥巴的陈顶天举着一枚硬币冲进屋来。
这5分钱,是陈顶天在放学后,用一个脸盆,一盆接一盆地几乎舀干了小池塘里的水,然后在淤泥中找回来的。陈顶天把它拍在桌上,风驰电掣地又跑走了,来去匆匆让王家人不知所措。
第二天,他早早地就去上学,可王清越的座位一整天都是空的。陈顶天有点怅然若失,保持着这样的情绪回到家中,意外地看到王清越常用的那个铁皮文具盒正静静地摆在眼前。
正在做饭的田玉黄看到儿子疑惑的眼神,说是一个女同学送来的,刚走,听说一会儿就得跟爸妈回北京了。
陈顶天晃了晃文具盒,里面哐当哐当响着,打开一看,是那枚5分钱硬币。
他抓起硬币没命似地冲出去一路跑到村口,远远地望到一辆缓缓发动的汽车,行李架上堆满了行李。
“王清越!王清越!”他举着5分钱跟在车后边跑边喊。
车上的王清越看到他了,急忙探出身子频频向他挥手,却被父亲狠心拉了回来。
“停车,我不想回北京!爸爸,让我下车吧,求你了,我要留下来!”王清越的哭声让满车乘客都面露不忍。母亲崔萍紧紧地把她搂在怀中,陪女儿一起流着泪。王清越还想再往窗外望,这时王焕之伸出手,狠心地蒙住了她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