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我以前听人说过,”芬尼安说。“当我看见浩浩荡荡的船队围着这块陆地环行的时候,我的心脏因狂喜而剧烈跳动。那些船迎着风左摇右摆,寻找着停泊的地点,而我则像头野山羊似的在岩石间跳来跳去,沿着悬崖峭壁一路尾随他们。中途我来到一座池塘边,俯下身子喝水;就在这时,我在冰冷的池水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我看到自己全身都长满了成簇的绒毛,而且还一根根竖起来,活像一头野性难驯的公猪;我骨瘦如柴,面白胜獾,干瘪起皱的皮肤则如同一只空麻袋,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光溜溜得像一条鱼,而那副落魄模样则跟冬日里忍饥挨饿的乌鸦没什么两样。我的手指跟脚趾上还长出了又大又弯、形似兽爪的东西。这一切使我看上去既不像凡间的动物,也不像天上的神兽,跟人们已知范围内的任何事物都不沾边。于是,我坐在池塘边,为自己的孤独、野蛮、及无法抗拒的衰老而哭泣。一些野兽循声而来,它们有的躲在树后倾听,有的藏身在静谧的灌木丛中,蜷起身子注视着我;而我,除了在天地间痛哭悲叹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一场暴风雨袭来,当我再次从高高的悬崖上眺望过去的时候,只见那庞大的舰队正来回颠簸着,仿佛置身在一个巨人的手心里。那些船不时斜冲上半空,在天上摇摇晃晃,像风中的树叶般疯狂地旋转。接着,它们又从令人头晕目眩的浪尖上一头栽下,落进了海水低吟不止的灰暗漩涡当中。那是个嘈杂而幽暗的可怕地方,船身在重重波浪的包围下不停地打着旋儿,转来转去。偶尔有海浪咆哮着窜到船身下方,先是突然发力,把它撞向半空,接着追上前去,一面怒吼一面连番进攻,最后还不罢休,依旧穷追不舍,仿佛一匹追赶猎物的狼。它不断捶打着船身,欲将其打入宽广浩博的海底,还试图把船中那些惊恐万分的生灵自一条黑洞洞的裂缝里吸出。有个浪头扑上了一艘三桅帆船,只一推便将它摁入水中,那冷酷无情的架势仿佛整个天空都因它而崩陷;而那条船则不断下沉,直到船身四分五裂,没入了海底的沙砾中方才止住。”
“随着夜晚降临,千百层黑幕自咆哮的天空中笼罩下来。那些昼伏夜出的动物们纷纷瞪圆了眼睛,可是谁也休想从这层层叠叠的幽暗中看出任何名堂,谁也不敢动弹一下或站起身子。因为狂风在雷电的轰鸣声中迈着大步满世界横行,手里还挥舞着数里格[16]长的鞭子。它自顾自地唱着歌,一会儿是响彻天地的嚎叫,一会儿是让人听得头昏脑涨的嗡嗡杂音,一会儿又是拖着长长尾声的怒吼和低嗥;暴风就这样行遍寰宇,寻找着供其杀戮的生命。”
“除了这些,在那时而悲啼、时而尖叫的漆黑海水里,还不时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很细很长,仿佛来自千万英里之外,但又很清晰,如同密友在耳边窃窃私语——我知道,那是一个溺水的人正一面扑打海水,一面呼喊着上帝。接着,一个浪头打来,他的声音消失了。一个嘴唇发青的女子呼唤着自己的丈夫,她的头发抽打着额头,身体像陀螺似的四处打转。”
“我周围的树木也被拽离了地面,发出垂死的呻吟声。它们窜至半空,像鸟儿一样飞走了。滔天巨浪伴着‘哗啦哗啦’的声响,从海面上升起。浪头打着旋自峭壁上横扫而过,然后携着大片大片的泡沫狠狠地撞向地面。翻滚的岩石蹭过树身,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后来,在那风浪肆虐的环境下,在那遮天蔽日的恐怖中,我进入了梦乡,不然就是被什么东西给打晕了。”
“然后,我便做起梦来。在梦里,我眼看着自己变成了一只牡鹿,并感觉到体内有一颗陌生的心脏在跳动;而且,我一边做梦,一边还拱着脖子,抻了抻自己强壮的四肢。”
“我从睡梦中醒来,却发现梦境变成了现实。”
“我脚踏岩石伫立了片刻,刚毛直竖的脑袋高高昂起,粗大的鼻孔呼吸着世界上的各种气息。此时的我已经奇迹般地由老态龙钟变得活力四射,我摆脱了年老的束缚,又变得年轻起来。我嗅到了草皮的味道,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它有多么芬芳。我飞快地用鼻子闻来闻去,把所有东西的味道都记在心里,并将其分门别类,转化为信息。”
“我久久地站在那里,一面将自己的铁蹄在石头上磕得叮当直响,一面通过鼻子了解每一件事物。从左右两边吹来的每阵微风都会向我讲述一个故事。其中一阵风为我捎来了狼所特有的气息,那股味道使我睁大双眼,用力地跺起脚来。另一阵风则为我送来了同类的气味,我一闻到它,便立刻愉快地嘶鸣起来。哦,那是健壮的雄鹿发出的叫声,洪亮、清晰、悦耳动听。我悠然自得,吟唱出一段优美而轻快的旋律,听到回应之后我更是心花怒放。我欣喜若狂地跑啊,跳啊,身姿像羽毛一样轻盈,气势像风暴一样强盛,劲头像大海一样不知疲倦。”
“我无忧无虑,摇头晃脑,一蹦三尺高,既像一只时而高飞时而低掠的燕子,又像一只体态优美、动作流畅、精力十足的海獭。我的心房被激情所占据,连鹿角的末梢都在震颤。多么崭新的世界!多么新奇的太阳!风儿的轻抚多么美好!”
“我用刚毅的前额和沉着的目光迎接了后来所发生的一切。那匹独来独往的老狼咆哮着跳到一边,最终溜走了。那头笨手笨脚的熊犹豫不决地晃着脑袋,想了又想,结果瞪着一双红通通的小眼睛匆匆离去,钻进了附近的灌木丛。和我同族的那群牡鹿,有的在我坚如岩石的额头前落荒而逃,有的则被我抵得不断后退,直到折断了腿,被我活活踩死。我成了深受爱戴、大名鼎鼎的爱尔兰百兽领袖。”
“有时候,我会从爱尔兰附近的领地上返回,因为阿尔斯特总是牵绊着我的心弦;我站得远远的,用粗大的鼻孔呼吸着空气。得知有人遭遇风暴之后,我的心情既欣喜又恐惧。然后,我那颗骄傲的头颅便垂向草地,一滴滴缅怀往昔的泪水自那对明亮的大眼睛里涌出。”
“有时候,我会小心翼翼地走上近前,站在厚厚的落叶上面,或是蜷缩在高高的野草丛里,一面凝神注视着人类一面伤心呜咽。奈梅德和他的四对同伴在那场猛烈的暴风雨中幸存下来,我看着这些人代代繁衍,直到人数增加到了八千。他们在阳光下生活、欢笑、纵情娱乐,因为奈梅德的族人虽然头脑不大灵活,动手能力却很强。他们都是些未曾开化的斗士和猎人。”
“可是有一次,我不堪忍受痛苦记忆的折磨,又来到了这里,却发现那些人竟然全都不见了。他们常去的地方一片寂静,在他们曾经定居的土地上,除了他们的骨头在太阳底下闪光之外,我找不到任何跟他们有关的线索。”
“接着,衰老攫住了我。我伫立在那堆遗骨当中,疲倦一点一点地侵袭着我的四肢。我的头越来越沉重,视线越来越模糊,膝盖也开始痉挛、发抖,而且已经有狼群胆敢追着我跑了。”
“以前,当我还是个老人的时候,曾经在一座山洞里住过。我又回到了那里。”
“一天,我悄悄地从洞里溜出来,想抓紧时间吃两口青草,因为我被狼群紧紧包围了。它们飞奔而来,我差一点就没躲过去。于是,那些狼便在山洞外面坐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能听懂它们的语言;它们交谈的内容、还有它们对我说的话我全都明白。但是,我的前额还能撞击对手,我的蹄子还能踩死敌人,所以它们不敢踏进这个山洞。”
“‘明天,’它们说,‘我们就会撕开你的喉咙,把你腰腿上的肉活活咬下来。’”
“后来,我的灵魂开始上升,来到命运面前。我做好了遭遇任何状况的准备,并打算逆来顺受。”
“‘明天,’我说,‘我就会走出山洞,来到你们当中,然后死去,’此话一出,那群狼便迫不及待地发出了开心且透着饥渴的嚎叫。”
“然后我就睡着了。在梦里,我眼看着自己变成了一头野猪,并感觉到体内有一颗陌生的心脏在跳动;而且,我还一边做梦,一边伸展着有力的脖颈,抻了抻不安分的四肢。我从睡梦中醒来,发现梦境变成了现实。”
“夜色褪去,黑暗渐消,白昼降临。群狼在洞外向我喊话:‘出来呀!哦,瘦骨伶仃的牡鹿,出来受死吧!’”
“而我,则满心欢喜地将一撮黑色鬃毛沿着洞口伸出去。那些狼一看见我那翕动的鼻子、带钩的獠牙,还有闪着凶光的红色眼睛,便嚎叫着逃命去了。它们被吓得失去了理智,有的狼还被同类撞翻在地。我紧随其后,仿佛一只跳跃中的野猫,一名孔武有力的巨人,一个穷凶极恶的魔鬼;我的生命充满活力、无情、疯狂和快乐,我是一名杀手,一个战士,一头不可战胜的野猪。”
“我让全爱尔兰的野猪都臣服在了自己脚下。”
“在自己人当中,无论我望向何处,眼里看到的都是同类的爱戴与恭顺;在陌生人当中,无论我现身哪里,对方无不抱头鼠窜。那个时候,狼群已对我充满畏惧,唯有一头讨厌的大熊却挥舞着笨重的爪子扑了过来。我当着全体子民的面对他发起了反攻,揍得他在地上来回打滚。但是,杀掉一头熊毕竟不是件容易事,那身散发着恶臭的皮毛把他的生命保护得严严实实。他爬起来就跑,却又被我撞倒在地;他再跑,却慌不择路地撞上了树和石头。这个大家伙像婴孩似的边跑边哭,连一只爪子也不敢亮,一颗牙齿也不敢露。只要他一站住,我就用鼻子抵住他的嘴巴,我咆哮时喷出的气都钻进了他的鼻孔里。”
“我向一切能够活动的生物发出挑战。所有的生物,除了一种。因为人类再次造访了爱尔兰。这回来的是斯塔瑞尔荷的儿子塞米奥及其族人,多姆楠人、博尔格人、还有盖留茵人都是他们的后裔[17]。我不仅不去追逐这群人,反而只要他们一追我,我撒腿就跑。”
“往事占据着我的心头,我常常在回忆的驱使下去看那些穿梭于田间的人们;我满腹辛酸地告诉自己的心:当帕苏隆的族人聚在一块儿议事的时候,他们会聆听我的言语;而且那些人听见以后都会感到亲切悦耳,因为我所讲的都是至理名言。女人们望向我的眼神充满光彩与柔情;她们喜欢聆听这个人的歌声。然而眼下此人却正和一群长着獠牙的野兽在森林里游荡。”
“衰老再次攫住了我。疲惫悄无声息地涌入我的四肢,痛苦慢慢悠悠地爬进我的内心。我又回到那个位于阿尔斯特的山洞里做起梦来。结果,我变成了一只鹰。”
“我离开了地面。芬芳弥漫的天空才是我的王国,我用明亮的双眼从百里高空注视着下方。我时而高飞,时而俯冲,时而纹丝不动地停留在深渊上空,如同一块有生命的岩石。我活得开心,睡得安稳,生活里满是幸福。”
“在此期间,先知亚邦奈尔[18]的儿子贝奥沙克[19]率领其同伴来到了爱尔兰。他的手下和塞米奥的后人之间爆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战争。我久久地停驻在战场上空,目睹了每一支疾掠而过的长矛,每一把闪着寒光上下飞舞的宝剑,每一颗自投石环索中‘嗖嗖’射出的石块,还有那些盾牌发出的闪光,一眼望不到尽头。最后,我见证了亚邦奈尔一方的胜利。后来,他的子民发展成为丹奴族[20],尽管他们的祖先已经被人们所遗忘。由于他们聪明绝顶、智冠群伦,后来的学者便说他们来自上天。”
“这便是来自异界[21]的人。他们全都是神。”
“我以老鹰的形态度过了一段极为漫长的岁月。我熟悉爱尔兰所有的山峰、河流、平原、峡谷,我了解悬崖和海岸的形貌,还知道任何一个地方在日光和月色下的模样。后来,米尔的儿子们[22]把丹奴族赶到地下,并保护爱尔兰免受战火和魔法的破坏。这就是人类的起源,各族宗谱也由此而始。而当时的我仍然是一只鹰。”
“后来,我又变老了。我在阿尔斯特那个靠海的山洞里做起梦来,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鲑鱼。海水涨潮了,青色的波浪淹没了我,也吞噬了我的梦。结果,我在海中溺水,但是却没有死,因为当我在深海中醒来的时候,梦境已变成了现实。我原本是个人,接着先后化身成牡鹿、野猪和鹰,眼下我又变成了鱼。每次变化都能给我的生命带来愉悦和充实感。可是水下的日子却让我得到了加倍的欢乐,生命也变得更加激情澎湃。因为地上和空中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累赘和不便。比如,人的胳膊在身体两侧晃来晃去,人的大脑必须牢记一些事情;牡鹿睡觉的时候需要把腿缩着,活动的时候再舒展开来;老鹰则不得不收拢自己的翅膀,还要用嘴巴去梳理、照料它们。可是,鱼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负担。它没有缺陷、没有累赘、不受阻碍。鱼可以说转弯就转弯,无论上浮、下沉,还是转圈子,都只是一个动作的事儿。”
“我在这舒适的环境中自在畅游,在这没有苦难的世界里开心度日。在这座乐园里,只有帮扶,没有阻碍;只有爱抚,没有拘束,而且绝对不会让你栽跟头。人可能被犁沟绊倒,牡鹿可能会滚下悬崖,老鹰若是飞累了、没劲儿了,也可能会在四周没光亮、身后有风暴的情况下撞上大树,脑袋开花。但是鲑鱼的家却代表着欢乐,大海会守护她怀中的一切生物。”
“我当上了鲑鱼之王,然后率领子民顺着海潮漫游世界。我身下是翠绿与幽紫交织在一起的深渊,头顶是青碧与金黄交错的阳光国度。在一些海域里,我穿行在一片琥珀色的天地里,让自己也变成琥珀色和金色;到了别的地方,我则在一片透明的湛蓝色闪光中蜿蜒前行,遍体熠熠生辉,仿佛一块有生命的宝石;当我最终回到原先的地区时,我又穿过乌黑中夹杂着银白的幽暗,闪耀着、飞掠着,成为大海中的一道奇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