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置苏言的房间朴实无华,如同陈瑾这位个性严肃的府邸主子,内里的物什却依旧精致。
只是锦被暖衾,却比不上与乳娘住下的小院来得舒心惬意。
低眉顺眼的侍婢伺候在侧,沐浴后的苏言呆呆地坐在桌前,思绪纷乱。眼前闪过白日相遇的那人,仍旧不变的俊雅眉目,如若春风的微笑,以及犀利的目光与言辞……
从相识至今,将近十年,她与那人共处的时日屈指可数。加之后来苏言随了太子,与这位在宫中大不受宠的七皇子更加没了交集。
往往只能在宫中宴席,轻歌曼舞,杯觥交错之际,彼此悄悄地交换一瞬的眼神。又或是,在不经意间,苏言对他匆匆地一瞥。
而后,再次擦身而过,恍若陌路人。
多少的日夜,苏言在就寝前,回想起当天的一眼,带着近乎卑微的满足,含笑而眠。
每当坚持不住,身心疲惫之时,念及那双总是噙着柔和光芒的黑眸,便能定下心,继续往前。
不管前方有着怎样的妖魔鬼怪,又或是荆棘满地,苏言只要想到那人还安然无恙,就已足矣。
吹熄了烛火,她躺在舒适的床褥中,久久不能入眠。
今日相聚,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再等到下一次的机会……
苏言抬手捂着胸口,感受到掌心下加快节奏的鼓动,不由无奈一笑。
她念想得太久了,这一见面,自己面对各种尔虞我诈、钩心斗角亦面不改色的镇定,几乎要溃不成军。
那个人,早已融入了她的骨血,即便剔骨削肉也无法分离……
在黑夜中,苏言辗转反侧,暗暗叹息。
幸好旬休只得一日,明天开始,宫中高积如山的奏折定然让那人忙得脚不沾地,再无闲暇。
如今的她一介草民,而他是高高在上的新帝,地位悬殊。
自此之后,想必两人再相见,难如登天。
思及此,苏言有些释然。却也抿起唇,刻意地忽视掉心底突然涌起的几分苦闷与失望。
将近天明才阖眼,翌日起来,苏言颇有些头重脚轻,委靡不振。她相当有作为客人的自觉,并没有擅自出厢房,更未曾为难伺候的侍婢半分。
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碗里小巧的早点,她却丝毫没有胃口。
苏家小姐的身子素来虚弱,如今大病一场后,更是雪上加霜。不过一晚没有睡好,就感觉胸口闷痛,浑身无力。
相比之下,当初的自己却是时常连续几天几夜不曾歇息,只为了将计划修缮得天衣无缝,不留半点漏洞,授人以把柄……
“苏姑娘,府中的吃食可是不合胃口?”
门外突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声线,苏言混沌的脑袋仿佛被人用大棒一敲,立马清醒过来。
她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朝来人福了福身:“民女见过大人……”
“苏姑娘不必拘谨,是在下打扰了。”身穿一袭月白锦袍的君于远面带歉意,举步踏入房中:“点心已是凉了,这便让人撤了吧。”
苏言想要拒绝,可是向来口才伶俐的她搜肠刮肚居然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只好作罢。
只是,这个明明该在宫中忙碌的人,怎会如此有闲情逸致,大老远跑到御前侍卫的府邸来?
见她无措地站着,君于远手中的纸扇一举,示意苏言落座:“苏小姐在府中住得可习惯?”
“回大人,很好。”苏言低着头坐在离他最远的椅子上,略显拘谨地答道。
“平日缺了什么,苏姑娘直接跟管家说便可。”君于远盯着她,温柔浅笑。
“是,多谢大人。”在他的目光笼罩之下,苏言的心七上八落的,除了平板地道谢,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幸好侍婢重新将一桌早点呈上,这才算是解救了苏言于水深火热之中。她没敢先起筷,只小声提醒道:“大人,这点心味道不错。”
君于远这才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到了盘中玲珑精致的点心:“既然如此,那我也得尝尝了。”
闻言,苏言暗自松了口气。
等身后的侍婢手脚麻利地送上一副新碗筷,又见君于远夹了一块糕点,她这才敢动手。
这人吃完后,应该会立刻离开了。
此时驾临,怕也是他对自己还有些怀疑,这便临时起意,前来就近仔细观察一番。
苏言回想到方才她言语得当,举止拘束,略显惊慌。这对于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大户小姐而言,理应如此,自是没有露出破绽。
她不是没有想过,向君于远暗示自己的身份,又或是如实坦言。
只是,苏言自问,此人日理万机,心里还记得她这个人吗?
再就是,即便记得,会不会以妖言惑众、欺君之名治她的罪?
她以前胆敢在蛇鼠狼虎之中步步为营,逐个击破,此刻却心生胆怯,踌躇而矛盾。
理智上苏言不敢让君于远认出,感情上,却又因为他没能认出而难过。
苏言自嘲,或许不再以男子的身份示人,换上了美丽的衣裙,她也逐渐变得如同普通女子那般,患得患失了……
“苏姑娘很害怕在下?”君于远盯着桌对面的女子,自他走入房中后,由始至终未曾抬起头来,胆怯的模样与昨日冷静截然相反。
他挑了挑眉,笑着调侃道:“莫不是在下的相貌过于丑陋,吓着苏姑娘了?”
“不,”苏言一怔,下意识地答了,才发现她应得太快。尴尬地撇开脸,她硬是镇定地继续道:“大人英明神武,民女不敢冒犯。”
“苏姑娘,抬起头来。”
她不由自主地依照君于远的话抬头,却见他伸手轻轻拨开苏言额上的碎发,低低一笑:“这么漂亮的一双眼,遮着就太可惜了。”
苏言愣了愣,下一刻满脸通红。
指腹无意中擦过额头,仿佛还残留着他温热的触感。君于远靠近时,若有似无的龙涎香萦绕,以及投注在她身上专注的目光,都让她面红耳赤。
气息如此贴近,在苏言的记忆中,只得一次。
当利刃刺入心胸时,身边的刀光剑影,太子近似困兽垂死挣扎地疯狂笑声,渐渐消失不见。
那一刻,苏言除了手脚冰凉,一切都感觉到很平静。
暗暗庆幸,千辛万苦,备受煎熬,如今所有的事终于要结束了……
意识朦胧中,她被人紧紧揽在怀里,仿佛还能感觉到那人从指尖里传来的惊惶与悲伤。
苏言的双眸已经看不清,双耳已经听不到了。
她本能的,甚至自欺欺人的,将那个心心念念的怀抱,当成了君于远的。
哪怕是一场梦,苏言也不再有梦醒的时分,又何不沉溺一回……
“……大人,”陈瑾站在房门前,进退不得。
皇上早朝后不像往日那般去御书房,却转身换了便服,直奔他的府邸。
谁知入了府门,转眼就不见了人,居然是来了这位苏小姐的厢房。
依方才所见,向来坚定不移的御前侍卫纳闷了。
刚刚那个像是登徒子一样轻薄苏姑娘的,真的是自家主子?
眼瞅着他还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人,陈瑾鼓起勇气开了口。
可怜那苏小姐从满脸羞红,渐渐褪了血色,一片惨白,显然是赧然之后,又感到羞愤难平了……
“大人,”见皇上不动,陈瑾硬着头皮又唤了一声。
儿女情长固然不可或缺,可是如今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御前侍卫绷紧面皮,忠心耿耿地沉吟到:当今皇上自小就不受宠,一拖再拖,至今未曾立正妃和侧室。数年来为人洁身自好,连侍妾也不曾有。
或许,他该与礼部尚书知会一声,从朝中大臣里物色几位贤良淑德、貌美如花、知书识礼的女子充填而今还空无一人的后宫?
“那么,苏姑娘,在下先告辞了。”君于远深知刚才的举动过于失礼,未免唐突了。只是这位苏小姐的表情却耐人寻味,不像是受到惊吓,反而更像是……怀念?
失神的眼眸,仿佛透过他,回忆起曾经经历过的事。
又或者是,曾经遇到的人?
不知为何,向来心平气和的君于远,那一瞬间,心湖泛起了一丝涟漪。
“陈瑾,朕长得凶神恶煞,让人避之如蛇蝎?”君于远蓦然回头,依稀能望见门前瘦弱的身影,仍在遥遥目视两人离开。
陈瑾摸摸下巴,想到方才一个光明正大地调戏,一个近似是无声地拒绝,只得挖空心思地出言安慰:“回皇上,苏小姐自小与乳娘相依为命,不谙世事,后来又遇上歹人,自是对旁人有些防备……”
听罢,君于远无声地笑了。折扇往掌心一拍,他敛下眼帘:“不谙世事?若朕说,这苏姑娘已经猜出朕的身份又如何?”
陈瑾满眼惊诧,一脸凝重:“若是如此,皇上,此女更是留不得。”
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庶出孤女,面对皇帝也能镇定如常,从容不迫。联想到她独自上门求援,又懂得借助江湖之力。
面上看似柔弱可欺,只是凭着这样的聪慧与胆色,根本不可能被那位小叔逼迫至此。
而且,又能敏锐地嗅出朝中走势,以谢家为由向他求助,进而借刀杀人……
若说苏小姐无心,这诸多事宜凑在一起,未免过于巧合。
若背后无人指点,她怎会懂得向江湖百晓翁打听消息,如何会选中他递上状纸……
又或者是,苏小姐早就知晓,皇上那时候就在他的府邸之中?
陈瑾越想便越是心惊,眉心愈发揪紧。
平日里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这苏小姐怕是城府极深,心怀叵测之人。
想到这里,陈瑾担忧道:“皇上,不若将苏小姐送往别处,严密看管。或许也可放出消息,布下天罗地网,请君入瓮?”
“不必,静观其变即可。”君于远抬眸一笑,道:“放在眼皮底下,比任何地方都要让人安心。”
陈瑾应下,回头把府中的守卫部署得更严密,这才后知后觉地悟了。
皇上的旨意,莫不是看上了苏小姐,想要把人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