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长一段时间,林小远都没有出入迪厅了,即便在以前,也少之又少。他实在找不出自己十九年来所做的比较出格的事情,一直以来,他听话乖巧得都不像是个男孩子,面对着那些喜欢自己的女生,他也都不知道怎么面对,还是林欢欢帮他一一回绝了她们。所以,林小远难免有些泄气,也许正是因为太过循规蹈矩,以致于落到现在这样的境地,竟没什么大的能耐来照顾好林欢欢。他对自己有些失望。
楼下车的鸣笛声打断了他的回忆,电话响了起来,一个男生在电话里问道:“林小远吗?欧昭文姐叫我来接你,快下来吧。”
就这样,他被带到了一个叫VV的场子里。灯光很暗,舞池里面的人跟着嘈杂的音乐,扭动着自己的身体。还有不少女生抽着烟,看到林小远时,她们凑上来,一口浓烟便吐到他的脸上,再嬉皮地笑着躲开。林小远有些受不了这样的场所,但是人都已经来了,于是,只好安静地坐在一角。
没多久,欧昭文从洗手间回来了,她似乎喝得有些醉了,走路时有些晃,看到坐在角落里的林小远,就伸开双手跑过去:“哎呀,你可算来了,我好想你哦……”说完,她像是一只猫一样趴在他的怀里。当时的林小远是什么样子呢?他整个人都僵掉了,只能呆坐在那里,一双手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一桌子的人看着木讷的林小远,都取笑他说:“好呆哦。”也有别的起哄的人嚷道:“欧昭文姐口味真特别,哈哈,不过,长得倒是挺好看的。”
林小远端起一杯清水,把欧昭文扶起来,给她喂了一口,很快,她咳嗽了两下之后,像是稍微清醒了一些,愣了几秒,便拉着林小远说:“来,接着喝!”
林小远端着水杯,眼睛直直地盯着她说:“欧昭文,你喝多了。”
而她却笑个不停。“喝多了?怎么可能啊?我以前喝的可比这多了去了。”说完,她指着自己心脏的位置继续说,“林小远,我这里比谁都清醒着呢!”
林小远再也不说话了,之前他见过醉酒的林欢欢,哭得稀里哗啦,而现在,他又看到了欧昭文。他无权过问什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欧昭文对他而言,不过是陌生人,就算非要扯出一层什么关系——她不过是他的同学,是他老板的女儿。
他别过头,看着舞池里那些疯狂摇着头的男男女女,一张面孔从他的视线里飞快掠过。他突然站了起来,跑到舞池下面,推开那些往他身上贴的人,然而那张脸已经消失不见了。紧跟着他的,是欧昭文,欧昭文看着他失落的样子,忍不住问道:“林小远,你怎么了?”
他没有回头,一个人朝外走:“我好像看到我妹妹了。”
他们已经走到了大厅,欧昭文拉住了他:“会不会是你看错了,都到了这里了,还没看到?回去吧。”
“也许吧,我跑过去时,她确实已经不在了。”林小远重新坐回沙发上,面无表情地说。
“那就好了嘛,我们接着去玩啊,走啦!”在欧昭文的极力拉扯下,他终于和她一起走进了舞池里面,身体僵硬的他被欧昭文拉着,做出一个又一个的动作,可他的眼神不在这里。
而林欢欢此刻就在角落里,喝着一杯威士忌,眯着一双猫眼望着林小远,过了一小会儿,她放下杯子,走了出去。
林欢欢是被冷水泼醒的,睁开眼时,她发现自己的嘴被胶纸贴上了,双手双脚都被绳子捆绑着。她没有挣扎,而是回忆起之前所发生的一切。
在VV领舞时,她无意间看到了坐在下面的哥哥,而他好像也看到了自己,她当时吓得赶快下了舞台,朝别的地方跑去。她躲在一角看着哥哥和一个女生走在一起,再然后,她回到了化妆间,卸妆时和薇安聊天,接着,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挪动着身体,企图坐起来,却看到了坐在沙发上正盯着自己看的薇安。见她醒来,薇安丢掉烟头,甩了甩头发,走到林欢欢面前,一只手用力地撕下贴着林欢欢嘴巴的胶纸,她对着一脸茫然的欢欢笑了笑,一个巴掌打了上去:“贱人!”
那声音里面满是轻蔑,林欢欢一头雾水,只是抬头,看着摸着自己手指的薇安,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薇安没有说话,紧跟着,另外一个巴掌又甩了过来。林欢欢感觉到有温热的粘稠的液体顺着嘴角流了下来。薇安抓着林欢欢的头发,往后拉:“林欢欢,你对得起我吗?”
“我并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林欢欢淡淡地说,眼神里同样带着一丝轻蔑,而此时太过激动的薇安并没有注意到。
她看着林欢欢扬起尖尖的下巴,就像是第一次见她的那个下午。
那时,林欢欢来VV面试,想要在这里跑场子。试舞之后,那个肥头大耳的男人开始对她动手动脚,要不是薇安进来,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事情。薇安一个巴掌打在胖子的身上,吐了他一口:“干吗呢?还想不想干了?!”然后薇安走了上去,看着林欢欢,眼前的这个女孩眼神里带着一股子桀骜不驯,同时透露着几分恐惧。也许是当时的场景,触动了薇安,她把林欢欢拉了起来,跟她说:“你明天来上班,以后就跟我混好了,我叫薇安。”
林欢欢看着这个女人,穿着简单的T恤,一件牛仔裤,却漂亮极了。很久之后,再玩得好一些的时候,她们两人睡在一起,薇安抱着她,和她说话,她才知道,自己身上有薇安的影子。
薇安俯下身,摸着她的下巴。“不要和我装蒜,你以为你和张凯文的事情我不知道吗?”一提起张凯文,薇安明显不能自控,她按着林欢欢,“你这么做对得起我吗,林欢欢?我说男人那么多,你怎么就选了他呢?”
林欢欢都忘记了自己是怎么说出那些话来的,她看着薇安,轻轻地说:“薇安姐,我喜欢女生。”
薇安愣了几秒,眼神里面带着一丝惊喜,又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好一会儿才喃喃地说:“我就知道你不会这样对我。”她哼着歌,给林欢欢解开了绳子,抱着她,拍着她的背。“欢欢,对不起,我太害怕失去了。你知道,我什么都没有,只有抓住不放……”林欢欢静静地听着这些,并没有说话。
那晚回去后,林欢欢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之后她好久没有再流泪。她觉得眼泪是耻辱,只能证明自己的怯弱,那个怯弱的她早已经被自己杀死了,她要变得强大起来。这么想着时,一个邪恶的念头从脑子里萌生出来。
张凯文在接到林欢欢的电话时,有几分诧异。
她从不相信他的一见如故,对他的那句“让我照顾你”无动于衷,只有在那个夜晚被他的眼泪感动过。而他不同,在接到她的电话时,他欣然答应,收拾一番之后,和薇安撒了谎,便赶去赴约。
在旋转餐厅里,她坐在他的对面,靠窗的位置,阳光正好,空气里有好闻的植物清香。他们两人喝茶,谈话,也点了甜点。张凯文望着坐在对面的林欢欢,她神色淡然,一双眸子里有他永远看不懂的故事。他没忍住,伸出手覆上了她的手,温柔说道:“怎么突然想到找我?”
他并没有等到林欢欢的回答,而是听到了身后的声音,薇安说:“张凯文,你到底在干什么?还要不要脸了?欢欢她喜欢的是女人!”然后,薇安的一双眼睛投到林欢欢身上来,似乎是想要等林欢欢开口承认一样。然而,林欢欢没有,她一只手搅动着咖啡杯里的调羹,幽幽地说:“薇安姐,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喜欢女生了?”
林欢欢甚至没有抬起头,当然无法看到薇安一脸无法置信的样子。好一会儿,她才听到薇安骂了一句“贱人”,便走了。很久之后,她都无法忘记薇安的那句话,嗓音里带着对她的失望,和对张凯文的不信任。而当时的她,对着张凯文表现出一丝娇柔,像极了受惊的小女生。
张凯文并非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其实,在薇安到来时,他已经识破了一切。这些小把戏,在张凯文的眼里,真的太小孩子了,但是他愿意配合她去完成。他张凯文做过的坏事多了去了,这件在他眼中算不上什么。
他没有追寻哭着离开的薇安,依旧淡然地坐在林欢欢面前:“好玩吗?”
她听到这句话后,愣了一下,莞尔一笑:“一点也不好玩,但是张凯文,你知道吗,我最怕欠着别人什么东西,所以才这么做,如今两清了。”说完这些,她起身离去,只留下他一人坐在那里。
有风吹来,落在皮肤上,真真寒意,天凉好个秋。
林欢欢走后没多久,张凯文便接到了电话,是薇安的。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电话里风声很大:“张凯文,你真的不爱我了吗?”
他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应答,少顷,他缓缓地说:“你听我说,薇安,你能找到比我更好的人。”
电话那头传来薇安一声凄惨的笑:“你撒谎,分明是你爱上了林欢欢那个小贱人!”她又追问:“接下来,你是不是要抛弃我了?”
他没有说话,而这一反应让她的情绪波动更加厉害:“我早就应该对爱死心,早就应该知道,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只是张凯文,当初你为什么要救我?而现在又要亲手杀死我?!”
张凯文的眼睛有些潮湿,他很想告诉她,薇安,不是这样子的。然而他没有,只是沉默地听着她说完这一切,薇安忽而笑了一下,淡淡说道:“张凯文,你会后悔的。”
她性格决绝,这是他一早就知道的,难免担心她会做出格的事情来,尤其是听她说出这样的话时,他心中一颤,说道:“薇安,你不要冲动。”
“你看到了吗,就在你对面的这座大厦,我就在顶层坐着,现在只要我闭上眼,轻轻往下一跳,我就再也不会为你伤心难过……”薇安在电话那头笑着说,声音颤抖得很厉害。
听到这句话,张凯文猛地站了起来,抬头望向对面大厦的楼顶,果然,那里有一个模糊而渺小的身影。他顿时感觉情况不妙,一手拿着电话,大步朝外跑去,一边带着喘息对着电话那端喊道:“薇安,你听话,不要做傻事,好吗?”
后来,张凯文基本上回忆不起来自己是如何奔跑到电梯里,再跑到那座大厦的天台上面。他只记得,在大厦顶层上面,他离她很近,他一步步地接近她,小声地喊着她:“薇安,你过来,到我怀里来,你知道,我不会离开你的。”她欣喜地回过头,满脸都是眼泪:“真的吗,你不会离开我吗?”然后她一双手按在地上,想要转身过来,这时,忽然脚下一滑,踩空了的她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般,从二十六楼坠落下去。
她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下坠的时候,就像是飞行一般。她看到人群中那些人们惊恐的脸庞,那些个在街头为爱争吵着的男男女女,还有呆站街边的林欢欢。再然后,她像一个熟透了的西红柿一样,砰的一声在地面上炸开。那些粘稠的液体溅到了林欢欢的皮鞋上,她盯着薇安破碎的身体看了很久,愣怔几秒之后,发出一声尖叫,挣脱围观的人群跑掉了。
张凯文站在大厦楼顶,耳旁是猎猎风声,脑子里是呼啸而过的记忆。
他永远都无法忘记,初见薇安时的画面。那时候,她也是这样,总是这么的情绪化,总给人一副为爱而生为爱而死的感觉。
与薇安结识是三个月前,张凯文和往常一样,溜进那个常出入的住宅小区,撬开了一扇房门,命运就是这样把她带入到他的生命里的。在一个合适的契机,他们相遇了。那时,他是入室盗窃的小偷,而她是为情自杀的女人。她的手腕放在水盆里,流了很多的血,在看到这一幕时,他当时第一个念头,就是打求救电话。
他还记得抱着她跑下楼时的样子,月亮只露出一点光来,她有些湿的头发黏在他的皮肤上,那时候,他的心跳动得和现在一样快。后来,她被送到急救室抢救,而他反正无处可去,就坐在走廊外面抽烟。抽完半包中南海之后,她也已经手术完毕,他跟着护士走到了病房,他坐在她的身旁,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想伸出手,摸一模她苍白的脸庞。然后,就是这样很自然的,还未清醒的她突然拉住他的手,气若游丝地说了一句:“不要离开我。”
就是这样,他待在她身边整整三个月。
她还了他垫付的医药费,缠着他,说谢谢他,也说喜欢,甚至在他要失去她的这一天清晨,她还是一如往常地带着早餐来找他,和他说:“凯文,你不要去偷窃了,我也不去跳舞了,我们结婚吧。”他没有回应她,而是出门去找林欢欢。
如果,如果当时他留在家里吃她带来的早餐,是不是一切都又会不同?可是这世上哪有如果的事。
在失去薇安后的整整半个月,张凯文都无法忘记那一幕,她朝着他伸出了一双手,再一次选择了相信,然后她失足跌落下去。她对他的爱,就是这个城市里二十六个楼层的高度,他不爱她,她便跌落谷底,粉身碎骨。
他把自己泡在浴缸里,醒着的时候就喝酒,抽烟,以此麻痹自己。
失去薇安的第十六天,他从混沌中醒来,听到有人按门铃。他打开门,看到了站在阳光下面的林欢欢,精神恍惚的他,看着眼前长发飘逸的林欢欢,他以为是薇安又回来了,于是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小声地说:“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林欢欢垂着的手,终于慢慢地放在了他的腰上:“好。”
她真的能理解,真的,这十六天以来,每一次她闭上眼,都能清楚地看到薇安,那个解救她的薇安,那个给她打电话说“我想死你了呀”的薇安,那个撕开胶纸骂她贱人的薇安,那个从楼上跌落下来支离破碎的薇安,那个临死前仍嘴角上扬笑靥如花的薇安。
她终于不能自已地抱着张凯文,痛哭起来:“我和你一样害怕。”